二月十五,西皇山上,往日風光已不在,滿處蕭瑟近空巢。


    自半個月前紀原和藍辰決定要聽從玉樓的意見暫棄西皇山之後,紀原便正式下令所有魂宗弟子陸續下山。為了掩護魂宗弟子能有足夠的時間離開,紀原和藍辰晝夜不休地帶著一眾魂宗親信,與這半個月來不斷向山門進犯的各路宗主人馬展開血戰。轉眼之間半個月已經過去了,魂宗八千子弟也在暗中走的走逃的逃,如今所剩下的包括紀原和藍辰在內已不足百人。據報,東方宿的玄宗人馬不日便到,因此今日晌午,紀原和藍辰將會帶領著陸文才、莫白、武妹、蘇盈盈、阿長、小蝶等核心人馬於最後一批離開西皇山。而今天前來接應他們的,正是已經在西皇城秘密安頓妥當的謝雲和殷喜。


    魂宗正殿如今已經蕭條的不成樣子,因為已經許久未曾有人打理過,故而此刻殿中各處早已是落滿了灰塵,桌椅板凳東倒西歪,殿內那些值錢的裝飾和金銀玉器也已經被一些貪婪的魂宗弟子在下山前給偷偷順走了,這種事不僅僅發生在魂宗正殿,而是發生在西皇山的各個角落。對此紀原和藍辰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他們認為自己欠這些魂宗弟子太多,如今連保護他們的能力都沒有,因此在臨走之際讓他們帶走一些值錢的東西,日後能養家糊口也算是魂宗為這些弟子們所能做的最後的補償。


    正午,紀原和藍辰在殿中親自送別將要離開的最後一撥弟子,這一百多弟子皆是魂宗的核心精銳,他們久經沙場死裏逃生,這一個多月他們誓死追隨著紀原和藍辰從死人堆裏活過來,刀光劍影之下鮮血不知流過多少但始終未吭一聲。今日將要分別之際,這些錚錚鐵骨的魂宗漢子卻是忍不住落下了久違的淚水。


    “狼王,我舍不得西皇山……”一名身材如鐵塔一般的彪形大漢手裏提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大環刀,站在紀原麵前麵色悲慟地失聲痛哭著,就在一個時辰前他才剛剛提著這把刀雖紀原擊退了一撥前來挑釁的蒼山宗人馬,這些天來他隨紀原衝鋒陷陣永遠都是最勇猛無敵的那一個,今日滿身的傷痕是他這一個月來最有力的戰績。


    紀原眼睛通紅地注視著這名大漢,忍著眼中的淚水,嘴角強擠出一個灑脫的笑容,伸手重重地一拳砸在這名大漢的胸口,道:“我們早晚有重逢的那一天,你九尺高的漢子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別哭了!”說罷,紀原還伸手在大漢的眼角抹去了一把淚水,這個動作卻是令大漢哭得愈發厲害。


    “我們和他們拚了,魂宗弟子絕不怕死!”


    “對!我們不怕死!”


    “狼王、龍王,宗主一定會回來的,我們願意拚出最後一口氣也要等到宗主回來!”


    “我們不走了,我們留下來和下麵那群狗賊同歸於盡。”


    ……


    一時間,殿中群雄激憤,這些滿身帶傷的魂宗弟子一個接一個地表著忠心,迫不及待地向紀原和藍辰證明著自己的英勇無畏。


    “屁話!”今日藍辰比紀原要理性的多,他的眼中沒有淚水,臉上也絲毫看不出悲痛之意,隻見他陡然冷喝一聲,怒視著殿中的眾人,冷冷地說道,“你們以為現在留下了就是英雄?其實都是狗熊!你們知道此時此刻西皇山下已經匯聚了多少宗門?又有多少人馬?你們以為自己能以一敵十?其實今天就算你們能以一敵千也沒用,結果照樣是死路一條。山下的那些虎狼之所以還不動手衝上來殺光我們不是因為他們怕我們,而是因為他們在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曾經被我們差點趕盡殺絕的東方宿。”


    藍辰的話令殿中陷入一片寂靜之中,所有人都瞪著通紅的眼睛沉默著。


    “成者為王敗者寇,山水輪流轉,你們忘了當年我們魂宗如日中天的時候是怎麽打壓玄宗的?而當時東方宿又是怎麽選擇的?”藍辰繼續說道,“東方宿選擇和我們硬碰硬了?沒有!因為東方宿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怎麽東方宿都明白的道理你們反倒是不明白了?就連東方宿那隻老狗都有卷土重來的一天,你們怕什麽?魂宗怕什麽?你們以為今天離開了西皇山就一切結束了?並非如此,他日等宗主歸來之時,一聲號令你們這群人全都得給我滾回來效命,到時候誰也不許慫!”


    “不錯!”紀原附和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果今天我們全都死在這兒,那宗主回來了又有誰再幫助他東山再起?”


    藍辰掃視著殿中的每一個人,幽幽地說道:“事到如今我們魂宗已成眾矢之的,棄了就棄了,隻不過是一個名號和一座西皇山而已,有那麽重要嗎?隻要人還在,魂宗就永遠不會倒!”


    “我們不怕死!”人群中有人插話道,“我們敢……”


    “我知道你們不怕死,可今天想方設法的活下去要遠比不明不白的死更加困難。”


    突然,殿門外一道冷峻的聲音陡然響起,接著隻見謝雲帶著殷喜快步走了進來。殷喜一進門便對紀原和藍辰快速說道:“城中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走!我看下麵那群狗雜碎已經開始有些蠢蠢欲動了,我們的動作要快一些。”


    紀原輕輕點了點頭,繼而看向滿臉滄桑的謝雲,二人對視一眼眼中皆是一抹隱隱的悲痛。謝雲對殿中的魂宗弟子正色道:“我是從冰原交界逃回來了,可這並不代表我怕死,如果我怕死那今天就不會出現在這裏!十二月初一的冰原交界和今時今日的西皇山局勢相同,都是僵持的越久死的越快越不值得。這個時候想死很容易,衝下山去瞬息之間就會死於非命,越是這樣我們就越要活著,因為隻有我們活著,我們的敵人才會輾轉反側的徹夜難眠,我們要在暗中死死地盯著他們,隻要他們稍有破綻我們就會立即衝上去將他們碎屍萬段,我們讓他們自今日之後就再也睡不了一個安穩覺,也隻有活著才有複仇的機會。”


    聽到謝雲的一番訓斥,殿中的魂宗弟子無不雙拳緊攥的緩緩低下了頭。


    “好了,殿外已經給你們每個人都準備了足夠多的盤纏,拿著盤纏從後山偷偷溜下去吧!”紀原淡淡地說道,“記住日後都要好好的活著,無論如何千萬都不能意氣用事。”


    接著在藍辰和殷喜的催促之下,殿中的魂宗弟子這才麵色沮喪地一一向紀原道別,繼而陸續離開了魂宗正殿。


    這批魂宗弟子一走,偌大的西皇山就算是徹底空了。紀原和謝雲站在殿中癡癡地望著殿內的一切,他們的眼中依稀浮現出往日在這座大殿中,陸一凡與魂宗長老、護法和萬眾弟子們一起談笑風生的場景,耳畔也似乎再度回蕩起曾經他們的歡聲笑語。這一切宛若過眼雲煙一般稍縱即逝,當紀原和謝雲二人漸漸從回憶之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們的眼眶皆是不由自主的濕潤了。


    曾經的繁華似錦變成了今日的蕭瑟落寞,曾經的熙熙攘攘變成了今日的空空蕩蕩,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記憶猶新曆曆在目。


    “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的!”謝雲悲慟的雙眼之中夾雜著憤怒,他緊緊地攥著穿雲槍,一字一句地說道,“早晚!”


    “宗主他還沒有消息嗎?”紀原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道,聲音聽上去異常疲憊。


    紀原的話令謝雲神色陡然一暗,默默地搖頭道:“自從冰原交界我們走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得到過宗主的消息。”接著謝雲話鋒一轉,問道,“紀原,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去北疆尋找宗主。”紀原頗為猶豫地說道。


    “不可!”謝雲態度堅決地搖頭道,“如今在北疆之中不僅僅有領皇的兵馬和聖域的宗門高手在四處尋找宗主的下落,而且還有從獸域來的大批高手也在四處追殺宗主,看來獸域已經把風成凰的死算在了宗主頭上,這一切都是蘇邪的陰謀……”


    “謝雲。”紀原突然打斷了謝雲的話,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雙眼之中泛著淚光令謝雲不禁一愣,不等謝雲開口詢問紀原已是突然開口問道,“你覺得……一凡他……還活著嗎?”


    紀原的話令謝雲臉色驟變,雖然之前他們在其他人麵前一直堅信陸一凡早晚會回來,並且不允許任何人謠傳陸一凡遇難的消息。可實際上他們自己的心裏卻並不這麽想,畢竟如今已經兩個半月過去了,因為冰原交界的事情整個五域的格局都發生了巨變,聖域之中更是因為這件事鬧的翻天覆地,而身為眾矢之的陸一凡卻是在這麽長的時間內始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種事說不蹊蹺怕是不會有人相信。


    “我……不知道……”謝雲苦笑著搖了搖頭,“那天的局勢實在是太亂了,起初我和劉猛、五爺他們一起在數萬大軍之中往外衝殺,後來我們三個也被打散了,現在我除了知道楚鼎、羅秀他們戰死,玉樓回了祁家商會,沐丹回了靈域,陸文才和阿長回了西皇山,柳兄、秦清羽和韓姑娘去了金陵城之外,對於宗主、五爺、劉猛的消息都一無所知。”


    “柳兄從金陵城逃出來了。”紀原道,“這是將近一個月前的事,算算日子如果柳兄要回西皇山的話也快到了。”


    “柳兄逃出來了?”謝雲頗為吃驚地追問道,“那韓姑娘和秦清羽呢?”


    “靈兒還被囚禁在韓府之中,至於秦清羽……”紀原的話說到這裏不禁臉色一暗,繼而眼角悄然滑下兩滴淚珠,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謝雲卻是已經從他的兩行清淚之中明白了一切。


    “沒想到這一次冰原之行竟然死了這麽多人……”謝雲喃喃自語道,“蘇邪的這場局竟然真的讓魂宗一敗塗地,死傷慘重……”


    “不說了,我們這幾個人先去躲到殷喜的酒館暫避風聲。”紀原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令自己的心情平複下來,“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如今聖域各處都張貼著我們的通緝告示,去哪也不安全,更何況我們還要帶著沂兒和盈盈姑娘這些弱女子。”聽到紀原的話,謝雲不禁輕輕點了點頭,想要張口說些什麽但最終卻也隻是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紀原,不好了!”


    就在紀原和謝雲準備轉身離開魂宗正殿的時候,武妹卻是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看她那蒼白的臉色和驚惶的雙目紀原和謝雲二人的心裏同時一沉。謝雲凝聲問道:“可是東方宿到了?”


    “不是……”武妹強壓著心頭的驚慌,拽著紀原的胳膊連忙說道,“紀原快隨我來,陸……陸文才他……”


    “文才怎麽了?”看著越慌越忙,越忙越亂的武妹,紀原也跟著著急起來,“你慢慢說!”


    “陸文才他懸梁自盡了!”


    “什麽?”


    武妹此話一出,紀原和謝雲同時臉色一變,接著二人不等武妹解釋,抬腳便朝著殿外衝去。


    眨眼之間,紀原、謝雲和武妹還有隨即趕來的藍辰和殷喜便前後腳衝到了陸文才的房間外,不等他們進去,炎淩宣和阿長、小蝶那傷心欲絕的痛哭聲便是從房間內率先傳了出來。聽到炎淩宣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紀原和謝雲等人已是瞬間麵如死灰,他們知道自己還是來晚了。


    “陸文才,你給我起來……你給我把眼睛睜開……”房間內,炎淩宣癱坐在地上眼淚如長洪決堤一般抑製不住地向下流淌著,而在她身旁滿臉淚水的阿長和小蝶正小心地攙扶著,而還在牙牙學語的陸思俊則是緊繃著小臉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睛通紅著但卻並未哭出聲來。而在這些肝腸寸斷的人中間,赫然躺著的正是麵無血色、毫無生氣的陸文才。此刻在房梁上,還懸著五尺被剛剛隔斷的白綾,下麵還有一張被陸文才剛剛踢翻的圓凳。


    “怎麽……怎麽……這是怎麽回事?”此刻的紀原也說不出來究竟是震驚還是痛苦,是傷心還是憤怒,他一個箭步衝到陸文才屍體旁,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著,就在昨天晚上陸文才還曾專程找他促膝長談了許久,在他們二人的夜談之中陸文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鎮定與鄭重,沒有平日裏的戲謔、沒有半點怯懦,沒有語無倫次,沒有詞不達意,昨晚的陸文才一切的一切都表現的異常成熟和凝重,在他們的談話中陸文才甚至沒有出現過一絲笑容。言語之間盡是自責和愧疚,陸文才屢次三番的向紀原說起自己就是個累贅,不僅僅害了陸家,害了陸一凡,更害了許許多多無辜的人白白送命,他將今日的一切惡果全都歸咎於自己誤中了蔣天寶的陰謀,如果不是他心存貪婪的和蔣天寶簽下合作的契約,那蘇邪的這場陰謀根本就不可能順利得逞,後麵也就不可能發生這麽多事,不會有冰原交界的談判,不會死這麽多人,陸家的人不會成為聖域的罪人,陸一凡不會生死不明,韓家不會備受牽連,魂宗也不會落到將要傾覆的田地……一切雖然不是陸文才導致的,但這一切卻是從他的貪心開始的。在昨夜的長談中,紀原屢次三番的好言相勸,並且心中感慨通過這件事陸文才的確成長了許多,但卻怎麽也沒能想到一向性格開朗的陸文才竟會如此心重,更沒想到的是陸文才竟然選擇一死以謝罪天下。


    如果不是把陸文才逼到絕路,以他那副玩世不恭膽小怕事的性子是絕對不會選擇自盡這麽殘忍的結局。試問誰又能想得到,在陸文才臨死之前,他的內心究竟經曆了怎樣的折磨和彷徨?


    “這是文才公子留下的遺書。”在眾人震驚與悲痛之中,蘇盈盈拿著一紙書信緩緩走到謝雲麵前,將陸文才的絕筆遺書交給了茫然無措的謝雲。當謝雲當著眾人的麵打開這封信的時候,字裏行間所透著的皆是自責與愧疚,直到臨死的那一刻陸文才都祈求能夠活下去的人,在日後見到陸一凡之後代他說一聲“對不起”。陸文才沒有本事找蔣天寶報仇雪恨,沒臉麵對魂宗活著的或是死去的人,更無顏繼續苟活下去,因此他選擇了一死以憤心中的不平。而陸文才在遺書中最後的請求就是將屍體留在西皇山,他要用自己的亡靈為魂宗死去的兄弟,為陸一凡駐守西皇山。


    “文才太傻了……”紀原默默地流著眼淚,有氣無力地說道,“太傻了……這段時間我們失去了太多的兄弟和朋友,我們的敵人都在逍遙快活,但他卻選擇提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太傻了……”


    “玄宗人馬到了,我們再不下山就真的要步文才的後塵了。”殷喜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滿臉淚水的急聲說道,“我們……”


    “將文才和陸家族人葬在一起,我們現在就下山!”


    紀原百感交集此刻卻也顧不得傷懷,他命武妹背上哭的幾乎昏厥的炎淩宣,命阿長和殷喜去房間帶走還不能下床的紀沂兒,自己則親自抱起陸文才的屍首,在藍辰、謝雲的開路下一行人急匆匆地離開了西皇山,朝著後山而去。


    “轟隆隆,哢嚓!”


    原本的豔陽高照卻是在突然之間風起雲湧,u看書 .uukanshu. 隨著一道驚天炸雷,烏雲在西皇山的上空迅速集結,眨眼之間便是天昏地暗暴雨傾盆,而在驟起的狂風暴雨之中,魂宗的山門也被數不清的各路宗門人馬攻破,魂宗的金字大匾被東方宿一掌劈成數段,掉落在地上任萬千人馬肆意踩踏。疾風驟雨之中,西皇山上四處都是興奮的呼喊聲和貪婪的搶奪聲。


    而同樣在暴雨之中,在西皇山遭受打砸搶燒的同時,紀原帶、謝雲、藍辰等人正在後山腳下埋葬陸文才的屍首。聽著山上玄宗人馬的歡呼聲,此時此刻他們站在陸文才的墳前,每個人的眼中都充斥著一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暴雨淋濕了他們的身體,臉上也早已分不清哪裏是淚水哪裏是雨水。


    “我們……走吧!”謝雲顫抖地說道,而在他的提議下紀原等人這才在暴雨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的山路,漸漸地遠離了這座已經徹底傾覆的西皇山。


    在漸行漸遠的人群之中,跟在最後滿臉肅穆一言未發的莫白,通紅的雙眸之中閃過一道徹骨的寒光,繼而趁著所有人不備陡然轉身,他那削瘦的身影便快速消失在山道旁的密林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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