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感懷舊事,令楊過微微好奇。他見妻子麵有鬱色,卻是趣道:“哈哈,那又有什麽稀奇。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李莫愁微微一笑,卻不像尋常那般與他說笑,隻是靜靜靠在他懷裏,輕輕說道:“好快,一轉眼,都已經過去十六年啦。”


    楊過驀地一顫,輕輕喚了聲“莫愁”。李莫愁抬眼瞧他,脈脈道:“過兒,我心中有一件事情,藏了許多年。今日想要問你,你肯全然不做欺瞞,盡數告之我麽?”


    楊過怔怔瞧著李莫愁,良久不語。李莫愁又是溫柔一笑,輕聲道:“你我夫妻一體,想必你也猜到我想說什麽了。”楊過點點頭,卻不說話。


    李莫愁道:“那一年,我大難不死,又回去斷腸崖處找過你,卻隻見到師妹留下的兩行刻字……”她緩緩從楊過懷中脫出來,悠悠走到窗前,瞧著窗欞外夜空,輕輕念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莫愁……”楊過又低低喚了她一聲,卻是脈脈瞧著她背影,不語不動。


    李莫愁深情回望他,複又緩緩走回他跟前,張臂環住他腰,倒進他胸膛裏,輕歎道:“這事我藏了十六年。如今十六年之期將臨,我隻想知道,這份約定,到底有何故事?”


    楊過自嘲般輕輕笑了一聲,在她額頭上又親了一口,隨後便將人輕輕從懷裏拉出,執手並坐到床榻邊,誠然道:“我曾以為那場大火帶走了你,便執意想隨你同去……”他漸漸說起當年絕情穀之事,從自己如何尋死、如何被眾人阻攔,小龍女又如何以結發之名逼他立誓,最後又如何不告而別,隻留下兩行刻字等事一一說盡,最後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姑姑留下這份十六年之約,是真是假……”


    李莫愁隻聽得唏噓不已,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她怎料到自己困於大火之後,外頭猶是發生了許多變故。更是想不到小龍女為了要讓楊過活下去,竟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楊過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剛開始幾年,你我尚未相認之時,我曾多方打聽姑姑的消息,卻總是一無所獲。後來你我相認,我心中歡喜的緊,便又漸漸淡忘了此事。就算偶爾想起,也總是想著,她或是給哪路神仙高人救走了,又或許得了什麽奇遇,說不準哪一天毒傷便好了,便來尋我們相聚啦。”換了口氣,卻又嘲笑了一聲,續道:“可是我心中卻又自私的想過,希望她即便是毒傷都好了,也不要再來尋我們。我實在是不願意……”他忽的頓住,又歎道:“她這麽多年杳無音訊,想來早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也認為師妹早已不在人世了麽?”李莫愁輕輕念著,眼圈早早紅潤,卻也自嘲道:“其實,我又何嚐不若你那般,既希望她平安無事,又希望她不要再來跟我搶你……”


    “莫愁!”楊過忽的神情一震,緊緊摟住了李莫愁。李莫愁柔柔瞧著他,卻是堅定道:“經過這些年,我終於明白,有些愛,是不能分給別人的。即便她是我的師妹,我也不肯。”忽又灑脫起來,笑吟吟道:“過兒,現在沒有人再可以搶走你啦。”楊過心頭甚暖,神情漸漸複了光彩。


    李莫愁道:“過兒,話雖如此,可是我心中這個結,卻還是不能盡去。這個十六年之約……”楊過打斷道:“你待如何?”李莫愁沉吟一時,道:“過兒,我想去一趟絕情穀。”


    楊過頓時精神一緊,將人扶住端坐,問道:“你要去絕情穀?為何?難不成,你信這約定,想要赴約?”李莫愁見他言語間頗有些激動,卻是柔柔一笑,道:“過兒,你別激動,我不會將你送人的。”楊過微微驚訝,李莫愁又道:“十六年來,她杳無音訊,我們卻幸福恩愛。我們總是希望不要被打擾,故而適才說起這事,都想著她應是早早不在人世了。可是我忽然想,若是她還在人世呢?”


    “你說什麽?”楊過一驚出口,不知所言。李莫愁頓了頓,說道:“我也是突發奇想罷了。可是,無論她在不在人世,我們都還是要去赴約。”


    “怎麽說?”楊過溫言相問,心中已然安定,隻是總有不解,為何李莫愁此時要執泥此事。


    李莫愁道:“過兒,師妹人情世故懂的少,人卻是極聰明,心也是極善的。她為了讓你活下去,故而定下這十六年之約。此中情義如何,你我皆是明白。”


    楊過默默點頭道:“是了,姑姑當時為了要我活下去,真也是煞費苦心。”


    李莫愁道:“所以咱們去一趟絕情穀,赴這場約會。”她頓了頓,卻是凜了神情,肅然道:“倘若,她真有奇遇,如期赴約,那咱們三人便好好說個清楚,將這心結全然解了。倘若,她如你所料,多半投崖身死,我們也須尋到她遺骸,將她接回古墓去。”她似征詢,也似決斷,“過兒,無論咱們三人之間,當初有過多少誤會和糾葛,她總歸是我的師妹,也是你的師父。”


    楊過輕輕嗯了一聲,自嘲道:“莫愁,你說得不錯。此約若是不赴,我楊過便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啦。”稍頓,歎喟道:“我不能總是想著她要來和你搶,卻寧願忘記了她曾經對我的好……”


    “嗯!”李莫愁替他接了話頭,“大丈夫有情有義,恩義兩清。”


    楊過轉過喜色,大聲道:“好,那咱們過些日子便動身,一家人一起去,將這十六年之約,完完全全解了去。”


    如此說定,兩人心情豁然明亮,又耳鬢廝磨一會,便也好生歇了。


    待過幾日,得知蒙古大軍折了銳氣,一時不敢輕動,便同郭靖黃蓉說了此事。黃蓉亦是讚同,隻道當日緣由,自己也有參與之份。隻說襄陽暫無大戰,正好赴約,但凡有事,盡可飛鴿傳信。


    李莫愁安排事宜,叫洪淩波等人留下助守,眾人自是應了。


    一家三口自此上路。稍做喬裝,往北而去。隻因心中豁然,一路行來卻也腳步輕鬆,過得十餘日,便是抵達絕情穀。


    此時天候漸冷,絕情穀中更是人煙絕蹤。當日公孫止夫婦、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就算沒給裘千尺一把大火燒去了的,也早毀敗不堪。


    夫妻兩人自十六年前先後離穀,從此再無來此。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草莽莽,空山寂寂,端是渺無人跡之象。


    一家人行到斷腸崖前,走過石梁,瞧著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劃下的字跡,卻見每個字的筆劃之中,早早都是青苔滿布。楊過朝李莫愁瞧了一眼,便自走近石壁,將手指嵌入字痕中,揩去青苔,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


    “小龍女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個聲音輕輕念著石壁上文字,卻是好奇口氣。楊絕問道:“爹,娘,這位龍姨,當年真是和爹爹拜堂成親過的嗎?”隻因昔日長興回轉之時,李莫愁早早講過當年一些舊事,是故楊絕也是知道母親有這樣一個師妹,故而順著李莫愁輩分,叫了一聲“龍姨”。


    楊過默然不答,李莫愁淡淡道:“那時她受了重傷,眼看不愈。你爹爹和我為了讓她走得安心,便一同騙她,應諾了她的婚事。嗬嗬,想來也是天意弄人,到後來竟陰差陽錯……”她忽的停口,卻道:“這些事,長興的時候,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麽,你怎得還要問?”當下便不再開口。


    楊絕也是聰明,知道以前三人頗有糾葛,當下也不再問,隻管跟立一旁。


    良久,楊過道:“莫愁,咱們今日到此,可比當年姑姑的約期早了幾日。你我早到,等她來會。便是她來不了,也算是替她守些歲月吧。”他自心中認定了小龍女早早不在人世,是故言語之時,心中頗多感傷。真情實意之下,眼眶裏早早噙了淚水。


    李莫愁歎喟道:“師父臨終時將她交付於我,我卻沒有照顧好她。她一生中開心快活的日子沒幾年,最後卻還要……”她也是說不下去,淚水悄然滑落,“也總是我照顧不周,愧對於她。”


    “龍姨會來的!”楊絕忽的喊出聲來,神情卻是堅定,“爹,娘,孩兒記得你們曾經說過,但凡心中所念之人,隻有自己不記得了,那才是真正不在啦。你們記著龍姨,龍姨便永遠都是在的。”


    夫妻倆皆是一驚,想不到兒子竟能說出這番話來。雖知此話隻是寬慰,但心情卻都是亮了一層。李莫愁道:“嗯,絕兒說得對,龍姨會來的。”她複又神情光彩起來,“過兒,咱們便在穀中住幾日,等我師妹來會。”楊過應道:“不錯,姑姑還在的。”


    一家人心情舒展開來,當夜便尋了昔日別院安歇。次日又帶著楊絕在穀中到處閑遊,反而借景重說了當年穀中故事。


    楊絕如癡如醉般聽著,感概於父母舊事,更是一顆心砰砰跳動,暗忖道:“不知我這一生,能否遇到像娘這樣的女子?而我自己,是否也能成為像爹爹一般的人物?”他連日隨著父母,白天一同在斷腸崖上等人,夜間便又纏著李莫愁多講小龍女故事,不知不覺間,便是過了六七日。


    這一日,已是到了當年約定之期,一家人更是半步不離斷腸崖。


    楊絕采來一束雲荼燦爛的紅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楊絕道:“爹爹,你說龍姨當年很喜歡這種花,是不是?”楊過微笑點頭,卻說:“這花總是這般燦爛,而我卻叫不出名字。”李莫愁道:“絕兒有心,若是師妹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楊絕得意道:“娘,那我們就叫它‘龍女花’好不好?”夫妻倆都隻笑笑不答,卻又輕輕點頭。


    當日自晨至午,穀中雖是風動花落,卻依舊無人問蹤。


    冬日暖陽甚好,李莫愁忽的心念一動,道:“過兒,此番既來相會,那便不留遺憾。咱們斬樹剝皮,搓藤做繩,不妨下崖一探。”楊過不及轉念,隻驚道:“你要做什麽?”李莫愁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這幾天也是同兒子講起舊事,心中感慨萬千。自是尋思道:“師妹若真不死來見,那便最好,私情舊事總歸說得清楚。倘若她真如過兒猜測那般,十六年前就葬身崖底,那我又怎麽忍心教他棄屍荒野?”


    如此心念起了,便一定要尋個究竟。今日等了半天,不見人來,再也不想枯坐。她這番懸藤下探之說,倒也教楊過一時沉思。


    李莫愁道:“過兒,將心比心,師妹對你我總都是親人。倘若她真的早早葬在崖底,成了一堆白骨,你我又何忍心……”她不忍再說,卻對楊絕道:“絕兒,跟娘砍樹去!”楊過道:“莫愁,一起去!”


    一家人相視一笑,便自趕快動手。父子倆甚是賣力,分頭剝皮斬藤。


    楊過獨臂不便,便隻負責砍伐,楊絕從中整理遞送,李莫愁便自將韌皮細藤搓成繩索。三人配合默契,又都是心靈手巧之人,忙到日頭西斜,便已經搓了一百多丈繩索。李莫愁料想繩索或已夠長,又見著日頭漸沉,便自停了手。她將繩索一端縛了一塊大岩石上,另一端卻是綁在自己腰間,走到崖邊,竟要下探。


    楊過遠遠瞧見,頓時大喊道:“莫愁,你做什麽!”李莫愁淡然道:“不做什麽啊。”她也不看楊過臉色,隻笑吟吟道:“我想山穀雖深,計來長索也應垂到,待我下去瞧瞧便是。”


    不覺話音才落,楊過已然衝到跟前。一把將她攔腰抱住,隻一掌就將她腰間那繩頭拉斷,口中叫道:“你瘋啦!”


    李莫愁嚇了一跳,瞧著楊過一臉焦慮慍怒,怯怯收了笑容。楊過也是瞧見她臉色變了,以為自己委屈了她,頓時將她抱緊,關切道:“對不起,莫愁,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語歉落,又道:“你如今身子不似從前,怎能如此逞強?萬一中間出個岔子,你叫我怎麽辦?”


    李莫愁默默看著他,眼圈卻是微微紅了。卻隻一瞬,便又換了笑容,淡淡說道:“倘若師妹真在崖底,我想親手接她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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