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陣陣,吹過陰霾的天空,卷起塵土漫天,模糊了人們的視線,也模糊了那道被塵土淹沒的身影。


    李渡城的北門前,一堆碎石瓦礫堆砌,一柄染血的玄鐵重槍突兀的斜插在上麵,殷紅的槍穗迎風搖擺不停,似乎在訴說著一個英魂的不朽榮光。


    新城門已經快要建好,但是這堆破碎的廢墟,誰都沒有動,任憑它們堆砌在城門前。


    廢墟前麵,一個渾身是土,如雕像一般的魁偉身影筆直的跪立著。


    身上染血的繃帶早已在沙塵中汙穢不堪,戰袍上血跡也在風吹中變成了暗紅色,原本光亮鮮豔的銀色甲片,此刻黯淡蒙塵,亦如他的主人現在的眼神一樣,沒有光亮,沒有神采。


    蕭絕情的臉上,兩行幹涸的血跡從眼角延伸到下顎,如兩道裂痕,讓他原本樸實的臉龐多了幾分猙獰。


    嘴唇幹裂出了無數口子,滲出的血跡早已結成血痂,兩隻銅鈴般的大眼如同失去焦距一般,木然的望著前方。


    “這都是第四天了,再這樣下去,人會廢掉的!”


    “是啊,可是這孩子性子太烈,誰都拉不動,他是以燃燒自己生命的方式來祭奠李將軍啊!”


    “唉,不管了,今夜如果他還不回去,我就下去將他打暈,扛回房間。”


    不遠處的屋簷下,黑臉長須的天道鬼手和一個豹眼虯髯的漢子並肩站立,望著蕭絕情的目光中滿是感慨。


    這次的李渡城事件,在六大派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尤其是李暮秋的戰死,更是讓各大門派為之震動,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各派都派出了實力高手,日夜兼程的趕赴到了李渡城。


    天策府的領隊的,是“地槍”秦頤岩。


    而這個豹眼虯髯的雄壯漢子,就是天策府中三槍之一,“地槍”秦頤岩,一個武藝比李暮秋還要強上幾分的槍術大家。


    此刻,這位銅澆鐵鑄般的漢子滿臉悲切,帶著無限的哀傷遙望著不遠處的那柄長槍,以及長槍下麵那道倔強身影。


    相對於普通人之間的友誼而言,經過戰火洗禮的友情可能更會讓人溫暖,那種可以將後背交給對方,可以為對方擋箭遮刀的情誼,絕不是三杯兩盞淡酒可以喝出來的。


    同為天策府三槍,同為一起上戰場廝殺的兄弟,前些日子還一起校場競技,現在卻已陰陽兩隔,饒是見慣了生死,秦頤岩也沒有控製住自己的悲傷。


    那個平時儒雅如書生,戰場上鐵血英勇的怒槍,再也看不到了。


    你放心,從此之後,絕情就是我的孩子!


    緬懷李暮秋的同時,秦頤岩也暗下決心,今夜,如果蕭絕情還不回屋,他就采取強製措施將其帶走。


    ······


    “沙沙!”


    一陣腳步聲響起,將天道鬼手和秦頤岩的視線從遠方拉了回來。


    一個麵容慘白的少年抱著一壇酒,如同失去了魂一般,邋遢著身子向這邊走了過來。


    發髻高挽,道袍低垂,少年的眼神一片黯淡,麻木的邁動著腳步。


    “唉,又是一個傷心的孩子,相對於你們天策府的那娃,這個孩子更是可憐!”。天道鬼手長歎一聲,目光中滿是心疼。


    這是他未來的弟子啊,看到林殤如此神色,作為一個喜歡他的長輩,又怎能不痛心?


    “這位······莫非就是李掌教的高足?”秦頤岩聞言神色一怔,遲疑了一下,開口道。


    “對啊,正是那老牛鼻子的徒弟,唉,想來現在那老牛鼻子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誰能想到十年前已被認為······唉!”說著說著,天道鬼手突然停了下來,再次瞥了一眼林殤之後,所有言語最終化為了一聲歎息。


    林殤施施前行,對於站立在屋簷下的二人,他好像沒看到一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走了過去。


    來到了蕭絕情的身旁,瞥了一眼這個滿身灰塵的身影,林殤沒有言語,隻是將懷裏的酒壇放在了地上。


    麵對林殤的到來,蕭絕情也沒有任何表示,目光依然空洞的望著前方。


    “怎麽?很痛苦麽?”林殤沙啞著聲音開口。


    蕭絕情沒有回答。


    “嗬嗬,我知道你痛苦,知道你難受,可是最起碼,你還有可以讓你想起來就難受的記憶。而我,明明是比你還要難受,可是除了一個名字和一片模糊,我連難受的記憶都沒有。”林殤自嘲的笑了下,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扯下了蒙在上麵的紅綢。


    “小時候,每當看到別的小孩在父母的膝下承歡撒嬌的時候,我都會躲在角落裏,然後用一種無比羨慕的目光,偷偷窺視著那份自己從未體驗過的親情,甚至,每當別的小孩在做錯事遭到父母責備打罵的時候,我都恨不得以身代替之,不為其他,隻為可以享受那種怒罵聲中巴掌落在身體上的痛感,我想,那時候的我肯定會很痛,但是,也會很幸福!”


    抓起酒壇,一股辛辣入口,林殤劇烈的咳嗽起來,眼裏開始湧現出淚花。


    “長大了,別的孩子練完功回到家就可享受熱湯佳肴,而我,則還要去挑水、劈柴,弄完這些,才能去大灶上打一份早已冷卻多時的殘羹剩飯。那時候的我,常常在夜幕下的黑暗中,一邊吞咽著難以難以入喉的冷飯,一邊流著哈喇子看別人在燈光下啃雞腿,滿目羨慕的我,不是嘴有多饞,而是很想體會下燈光下被一雙溫暖大手撫摸頭頂的感覺。


    別人都說我孤僻,冷漠,很難相處,可是他們不知道,很多時候的不近人情惡語相向,都是我有意為之。我就是想看看,在與其他夥伴發生爭執甚至打架之後,會不會有奇跡發生,會不會有人衝進人群將我拉在身後或者在怒罵聲中甩我幾個耳光子。


    那時候的我,常常會在滿身淤青怒無限委屈的時候閉上眼睛,想象著等會眼睛一睜開,就會有一雙寬厚的大手替我擦拭眼角的殘淚,替我撣去身上的灰塵。


    可是直到我將自己裝進套子裏,從開始的假裝到習慣了冷漠孤僻,那個我要等的大手也沒有出現,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此生可能永遠等不到這麽一雙手了!”


    林殤又灌了一口酒,眼裏淚花滾動,隨之流淌出的,還有無盡的心酸。


    蕭絕情的神色第一次有了變化,緩緩轉頭,看向了身邊的林殤,空洞的眼神裏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然而前兩天,就在我接受了現實,不再因為種種幻想而彷徨的時候,那個我期待了無數次的大手,卻突如其來的出現了,可笑的是,我竟然沒有認出來,而等我認出來的時候,他卻再一次消失了,隻不過這次消失,是當著我的麵······永遠消失。”


    林殤淚流滿麵,林益生那滿身鎖鏈,回眸凝視的身影,如畫卷一般不停在他腦海裏浮現。


    再次痛飲一口烈酒,林殤緩緩轉頭,對著凝視自己的蕭絕情一字一頓道:“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知道你很難過,可是相對於我,你不覺得自己已經很幸福了麽?


    你雖然自幼沒有了雙親,但是至少,從你認識這個世界開始,你就有一個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師傅,他給了你關懷,給了你慈祥,給了你成長,除了沒有血緣關係,他對你的愛完全不亞於任何一份父愛,而你,則是一直沉浸在這份溫暖中直到現在。


    你現在之所以還能夠感覺到痛苦,那是李前輩用生命換來的,那是一個長輩對晚輩最後的守護,那是一個師傅對弟子最後的慈愛,而他,也絕對不會希望看到你如此折磨自己,如此漠視他用生命給你換來的生存。


    你以為用這種近乎自殺的方式來悼念追憶李前輩,他就會喜歡麽?錯!他隻會更加失望,uu看書 .ukanshu.om 他給你生存的機會,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成為一代強者,替他去完成未完之誌。你沒資格去虛度現在的光陰,更沒資格去折磨他替你守護下來的餘生!”


    說到後麵,林殤雖然淚流滿麵,但是話語之間,卻是一片嚴厲。


    蕭絕情的眼睛逐漸瞪大,麻木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痛苦的神情。


    林殤話語如黃鍾大呂一般,震耳發聵,蕭絕情很想去反駁,可卻怎麽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內心深處的感覺告訴他,林殤說的是對的。


    幹裂的嘴唇張了張,最後隻能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


    “可是俺的心······真的很痛!”


    四天以來,雕像般的蕭絕情終於開口了,聲音如破鑼一樣沙啞,沒有了往昔的豪邁與不羈。


    林殤抬起手,將手中的酒壇遞到了蕭絕情的眼前:“喝吧,喝完了,就不痛了!”


    蕭絕情低頭,遲疑了下,但最終還是堅定的抓住了酒壇,仰起頭,向口中灌去。


    烈酒如溪流一般湧入了他的嘴裏,溢出的部分打濕了他胸部的紗布,洗劑了他身上的灰塵。


    痛飲一番之後,蕭絕情喘息著俯身,將酒壇放在了地上,同時,寬闊的額頭也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師傅,弟子想你,弟子不願意一個人!”


    嚎啕大哭聲驀然響起,哭聲中有著不舍,有著悲傷,還有著逐漸升騰起的堅定。


    在蕭絕情的哭聲中,林殤也是淚流滿麵,緩緩閉上眼!


    “我的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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