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要死的。


    基於這一點,很多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很多煩惱都不再是煩惱。不要跟死人計較,因為那毫無意義,不要跟活人計較,因為活人終成死人。


    不過,如果在這一點上,還有什麽困擾的話,那就不再局限於生命長度,而是恒久的課題。


    人生的意義在哪裏?


    當你驀然回首,發現自己的一生被無形的大手所貫穿、掌握,你的一言一行都在設計之中,即使你不相信命運,也不得不承認幕後黑手的暗箱操作能力。那是一種難以想象的特權,你所能做的就是滿懷憤怒,然後無奈地順應無形的絲線,做一個提線傀儡。


    是的,是神明的算計,無孔不入的算計,一環套一環,永遠處於主動地位。就像死神所說的那樣,神明不屑於控製思想,即使這對於神明易如反掌。


    天問也不笨,但兩者實在懸殊。就像小賣部八十元計算器的運算能力比較超級光腦的運算能力那樣根本不在一個量級。神明能夠輕而易舉把每一個大氣中的微粒都投入計算,天問的每一個動作都在神明的掌握之下。


    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這不是命運,隻是神明給天啟者設計好的劇本。神明能夠無比清楚天問的性格,能夠天問的邏輯,知道麵對怎樣的情況會有怎樣的反應。


    “回去吧,我累了。”天問揉揉眉心,那是殺戮神權分身化光消失的地方。路西法的分身回歸殺戮神權,就像廉價的禮物一般送給天啟者做玩笑的獎賞。


    亡靈法師撤去了亡靈天災,所有人一晃眼回到了地底世界的黝黑地界。除了滿地狼藉的戰鬥痕跡,誰也想不到這裏一連隕落了兩柱神靈。


    迪蒙收起了巨劍,囁嚅了嘴唇,不曉得該說什麽。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叫住了天問:“金絲雀,你看起來不太好。”


    “我想靜一靜,休息一下。”天問歎了一口氣,月影權杖和永恒之書被他緩緩收起來。“休息一下就好。”


    巴卡爾不耐地撓動地底世界的漆黑岩石:“喂,雛龍,凱裏奧真的在永歌森林嗎?”


    天問微微閉起眼睛,仿佛陷入思考,漆黑到令人恐慌的瞳孔被薄薄的眼皮遮掩起來,仿佛是黑暗被黑暗吞噬。


    “永歌森林,月亮嶺,源泉礦井。”天問睜開眼,緩緩念出一個地名,聲音虛無縹緲,令人捉摸不定卻深深信服。


    啟示,神明對天啟者的籠罩無孔不入。這是一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同時也暗含了小孩惡作劇一般的戲謔。


    “巴卡爾,夜耀還要麻煩你照顧一段時間……以後自有他的任務。”天問背對著魔龍皇走進了地底世界與幻世的空間通道。


    月之痕麵麵相覷,他們很敏銳地察覺到軍團長的狀態變化,不太像以往的多愁善感,又蒙上一層陰影。


    月之痕看了看兩位魔王,出於月之痕的禮儀咧嘴一笑,隨即化作一道道影子追隨軍團長的腳步離開。


    當月之痕再次踏上幻世大陸的土地時,這裏已經是深夜時分,漫天的星光搖曳,月光如匹如絲。


    地底世界的時間流速和幻世不盡相同。


    “摩絲莊園。”當月之痕沐浴在漫天星光之下,濕冷的海風把軍團長風輕雲淡的話語吹散揉碎。他們隻看到一個在傳送光華中隱去的單薄背影。


    天問像一道幽影穿梭於摩絲莊園內,心不在焉地和伊莉莎小姐打過招呼,低頭行過蜿蜒孤寂的陰冷長廊,踏上壁爐火光照耀不到的樓梯暗麵。


    “少爺怎麽了?”幽靈小姐擔憂地抱著懷裏的銀製茶盤,愁眉不展的表情讓人心生憐惜。


    “恐怕不止是心情不好。”天使大人剛剛從地下室走出來,平靜地搖搖頭。至於平靜之下隱藏著多少擔憂,那就隻有這個故作堅強的少女自己知曉了。


    伊莉莎小姐張張嘴,想說點什麽,又覺得插不上話。月之痕之間的情誼還真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


    而天問這裏,他已經在二樓的主臥室門口駐足許久了。


    這扇雕花華麗的黑禪木木門背後就是娜西阿姨的臥室。住著這摩絲莊園的主人,住著天問的娜西阿姨,住著天災會議的議員。住著……一個記憶被篡改的可憐人。


    天問眼神黯淡下來,終究沒有敲響門扉,微微歎息一聲,轉身走向走廊盡頭。那裏有一間空房,獨屬於被遺棄和禁止的死寂。


    棺材,那曾經是虛擬出來的死亡。那個被稱為阿爾的虛擬人物,誕生於娜西阿姨的幻想和痛苦夢魘。


    關於記憶被篡改的事情,天問不打算跟娜西阿姨說。畢竟這種事情不是誰都能接受的——記憶能夠被篡改一部分,那麽是不是可能被篡改更多。那麽我以前到底有沒有經曆過這樣那樣的事?我現在的自我懷疑是不是還在被篡改的記憶影響下形成的?如果記憶全都是假的,那麽我自己到底是誰?我是否真的存在……


    這是很可怕的死循環,人會在麵對虛空中痛苦不已,直至麻木或崩潰。


    天問沉默良久,扶著華麗的棺槨,把自己的身體沉進不詳的黑暗中。仿佛是卸去偽裝,冰冷和邪意,神秘鬥篷被他隨手搭在身上。血紅的法袍似乎在隔窗的黯淡月光下散發著令人顫抖的濃鬱血腥味。


    他閉起眼睛,淡淡的愁緒使他眉頭微蹙,縈繞著他的是煙,是雲,是不可捉摸的恐懼。


    他可以對所謂命運笑著揮舞拳頭,他可以在神明的算計下戰鬥到底,他可以為了追求自由流盡最後一滴血……但他不是機器,被心魔侵蝕的同時,他也有了“心”。


    他在追悼。追悼神靈,那些死在神明劇本中的戰士。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死亡,即便是慘死於天啟者之手,他也一點不會為之動容。


    可是,他不會對戰士的屈服而無動於衷。憤怒在他胸口燃燒,這是同為戰士的共感,哪怕是生死仇敵,隻要同為純粹戰士的他們都會為屈從而感到憤怒。就像是詛咒一樣,他們可以親手殺死同為戰士的敵人,但絕不允許對方屈服於命運或陰謀詭計。


    戰士,這個群體是特殊的。


    阿薩羅特是,奧蘭德是,乃至於路西法也是。


    萬年前的太陽神伸手聲張正義,堅持於正義的宣揚,與諸神爭戰。一麵抵抗神話召喚,一麵為正義而戰。可是到了最後,依然屈服於神明。當他念出自己的遺言,把自己對太陽法則的理解灌輸給天啟者。這就是對神明旨意的屈服——是的,人從虛空維係現實的唯一依憑就是神明,人也應該服從於神明。但維唯獨戰士不能,選擇與天地相爭,選擇堅持自己的信念,背棄了神明意誌的你們,為何還要如同喪家之犬去乞求神明?


    奧蘭德也是,孤注一擲追逐天地間最逍遙快意,就算是天堂也敢孤身而入。桀驁不馴的惡魔最終還是親手套上神明給的項圈,告訴天啟者,唯一的終結是太陽神權。


    哪怕是路西法也一樣,作為下界大天使傳密人、宣道者,沉默於聖山宣揚光明神的神諭,最後也在神明的指示下選擇墮落成神,成為諸神時代的揭幕者和……落幕者。


    太陽,月亮,星辰。路西法承認了自己的命運,當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事實上就是承認了自己的命運,承認了神明的劇本——被天啟者終結。


    正義,自由,智慧……所有的一切,榮耀並尊嚴都在屈服下灰飛煙滅,被自己親手毀滅。自己一路狂飆所堅持的驕傲,最終被自己親手顛覆。這種莫大的悲哀使天問感到難過和憤怒。


    曾經向命運宣戰的你們,現在為何匍匐在神明的殿前?我們不是走過同樣的道路嗎?我們不是同樣


    諸神時代,後天神靈,先天神靈,神明。


    阿薩羅特是太陽,日辰。路西法是群星,星辰。那麽月辰是誰?


    這是後天神靈。


    先天神靈的死神就在自己身邊,作為舉杯者。月神,是生命之樹的主人,在月之痕駐地栽種生命之樹,又把精靈族的命脈交到天啟者手裏,把羅絲贈予天啟者。冥神也在精神海裏古惑天啟者簽訂契約……


    冥神!


    天問從棺槨裏睜開眼,漆黑的眸子幾乎要把整個房間的黑暗都吸納近盡。


    他曉得,曉得冥神是誰,曉得冥神就在自己身邊!他曉得冥神隻是在演戲,也曉得冥神的意圖所在。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心”讓他學會了猶豫,讓他難以取舍。


    冥神就在他身邊,要麽是分身,要麽幹脆是本尊。問題在於,冥神的隱藏身份對天問有不凡的意義。


    他的思考和權衡開始參雜越來越多的情緒,讓他舉棋不定。同時也讓他更像一個人,至於是好是壞,那隻能是見仁見智了。


    “唉~”最後一聲輕歎,惡魔在棺槨的黑暗裏止息了憤怒,被困倦拖入睡夢。


    累,是心靈上的沉重。這個時代在逼迫為數不多的戰士走向滅亡,在毀滅一個個純粹而高貴的靈魂。


    惡魔閉上了眼睛,呼吸悠長平緩。門外的天使無力地垂下手臂,苦笑著搖搖頭,最終還是沒有敲響這走廊盡頭半掩的門扉。


    軍團長沒有和他們在同一間房安歇,已經很隱晦地表明想要靜一靜,這時候再去打擾,就不是一個明智女人該做的事情了。


    天使背後的月之痕也隻能無奈地搖搖頭,輕手輕腳地回房間休息。他們知道軍團長身上的情況在變得越來越複雜,心魔和心互相侵蝕,一點點的小事情都可能引發不可預測的結果。這時候胡亂介入,恐怕隻會添亂,等待是他們能夠選擇的最好應對方式。


    直到這時候他們才恍染發現。一度以為在心魔期間更有“人味”的軍團長已經可以被他們擁入懷中,可事實卻再次強調了軍團長和他們之間的距離,那永遠是一個觸不可及的縹緲幻影。這個幻影永遠凝聚他們最美好的憧憬、最完美的祈願,占據他們心裏最柔軟的部分——也是隔著最遙不可及的距離。


    這一夜並不平靜。


    殺戮神權,正如其名,為殺戮而存在,由殺戮而誕生的神權。路西法送的禮物可沒有那麽好接受,至少在路西法滿懷惡意之前是這樣沒錯的。


    曾經為了替迪蒙給路西法獻禮,天問被路西法種下過殺戮神權。在飛鷹要塞戰役血腥的殺戮中,天問的壽命放到殺戮詛咒中計算大約是三十餘年,得到巨量的屬性點加成。


    然而現在剛剛融合太陽神權的天問又猛然被注入殺戮神權。兩種截然不同的神權似乎大有衝突。


    阿薩羅特對正義的信念滲入了太陽神權,路西法對殺戮的理解也不淺。兩者的矛盾在天問身體裏爆發,哪怕是轉化為神軀體質也扛不住內部爆發的神權碰撞。


    天問閉著眼,空氣在他周身扭曲。可怖的絕殺氣息在房間裏彌散開,盤旋,巡走,如同猛虎惡龍。還有灼熱的光線時不時從棺槨裏流淌而出,把本就死寂的棺材灼出一道道無規則的燒焦痕跡,看起來更是猙獰詭異。


    如果有神靈在這裏一定會看見整個房間內布滿了混亂而零碎的太陽神權和殺戮神權,互相糾纏、搏鬥。那是法則的痕跡,整個房間都在混亂的神權鬥爭中搖搖欲墜,空間隨時都可能支離破碎。


    那是一種用破碎玻璃渣子搭建一個勉強完整玻璃瓶的感覺,隨時都可能在風中破碎成四散的粉末碎屑。脆弱,脆弱的平衡。


    實際上這裏的一絲絲神權混亂導致的破壞力足以讓山腳下的費羅城瞬間化為一片廢墟!


    一個灰色的召喚陣憑空出現在神權無意識混戰的區域,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遭到太陽神權和殺戮神權的劇烈攻擊,似乎極其不歡迎外來者。


    很遺憾,這些攻擊在灰色召喚陣背後的存在看來實在不值一提,破敗的黑色鬥篷衣角輕輕舞動,所有狂暴的法則扭曲都被無聲無息撫平。


    “我主,你的狀態很糟糕。”一隻潔白如玉的骨手溫柔貼著棺槨裏閉目的亡靈法師臉頰。


    “我知道,克萊德,我知道。”亡靈法師安詳地閉著眼,宛如夢囈,隻是那越來越失控的神權氣息告訴死神,情況不妙。


    輪回法則有序而隱蔽地調動起來,纏繞在亡靈法師周身,滿屋子的零碎神權被一掃而空。u看書 ww.uukanh 獨留下冬季的寒冷氣息在這間詭異的房裏遲遲不肯散去,與殘留的灼熱空氣負隅頑抗。


    “輪回法則也有辦不到的事情。我主,這事恐怕得去找月神。她不會為難你的,不論是天啟者還是看在死神的份上。”克萊德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沒有恢複到先天神靈的威能。


    “明天再說好嗎,我的克萊德?”天問依然閉著眼,挪挪身子,輕扯死神的衣袖,示意死神躺到他身邊,“我好困,明天再去。”


    掀開黑色的神秘鬥篷,克萊德清楚看到天問鮮紅法袍鬆開領口之下的異象。雪白的胸膛到白皙的脖頸,皮膚下泛出不正常的細小血珠。


    那是皮下毛細血管破裂,血液滲出的結果。神血,是淡金的顏色,高貴而詭異。


    還有更詭異的就是一道道交錯而神秘的紋路在天問的身體表麵泛光。仔細看,看得不真切,不仔細看,隻覺得神秘晦澀。即便如此,克萊德依然輕而易舉辨認出這是兩種神紋交錯分布而成的結果。


    純白透徹的太陽光構建的紋路,淡淡的猩紅殺戮氣息構建的紋路。一種透著光和熱,一種露出死寂堅決的抹殺氣息。


    “睡吧,我在這裏。”克萊德躺在亡靈法師身側,單手撫過淡金的血跡,兩種神紋在緩緩蟄伏起來。


    “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找她。”死神空洞眼眶裏的靈魂之火變得愈加柔和。


    果然,哪怕是先天神靈的死神也招架不住惡魔大人的撒嬌嗎?


    天問呼吸又變得平緩而祥和,寧靜並溫和。


    人,總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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