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便隻是戰事了。


    聽說,那天的戰場上,有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縱馬而來,一頭撞死在了殷王劍下。


    聽說,她死去之時,淒美悲涼,有人看到了她眼角的淚痕和唇畔的微笑,帶著解脫與釋然。


    聽說,殷王看到那女子撞死在他劍上的時候,隻是目光輕凝,卻無半分頓挫,好像隻是死了一隻養了數年的寵物。


    聽說,王啟堯戰力無雙,所向披靡,無人可克,他揮下一刀一劍,都像是帶著無盡的力量與勇氣。


    聽說,大軍惡戰足十日,殺了個日月無光,血流漂櫓,無數的好男兒,埋身於那天戰場下的黃土。


    聽說,攻破殷朝王宮大門那日,已有些荒廢的祭神台上,立著一位絕代佳人,一身宮裝,雍容貴氣,她眺望遠方,香腮積淚。


    這位佳人她記得,是哪一年的神祭日,她的王兄正在宮中大宴臣子,她偷溜出來,站在祭神台上,提起裙擺,認真落淚,認真道歉,認真向那些死去的奴隸為殷朝請罪。她貴為長公主,還貴為神殿大祭司,但她從來不覺得,神殿和殷朝在神祭日這天的“共襄盛舉”,祭祀天神,是一件多麽正確的事情,她總是想不明白,明明該庇佑天下百


    姓的神殿和殷朝,為何要殺那麽多無辜的人。


    天神真的喜歡凡人用鮮血來祭祀他嗎?以殺戮換來的恩澤真的是神的恩澤嗎?那些歡呼高唱著叫囂的人們真的能安心享受這用他人生命換來的順遂安康嗎?她也不明白,在她的王兄心目中,真有的在意的人嗎?他在意天下是否姓殷,但他在意天下百姓的意願嗎?明明已經有那麽多的人憎惡神殿,為何她的王兄還想讓神殿成


    為他的爪牙,以後為他行事?


    她更不明白,殷朝有千萬般不對,一步步,一步步走向腐朽沒落,但朔方城就真的是正義之師嗎?還是說,也不過另一種理想與追求,與殷朝正好相反,於是相撞?她突然想起了牧嵬,想起了那樣的王輕候公子府,想起了有人教她製過江南油傘,想起了一株海棠樹,是不是所有一切都其實早已如那株海棠樹一般,從被移到王後宮中


    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消亡?


    生命的消亡,情義的消亡,神殿的消亡,殷朝的消亡。


    就像,海棠樹死於王後的移植一樣,殷朝也死於王後的揮霍與腐蝕,都不過是一個借口,是這一切,早有定數。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也許她去找方覺淺,可以問到些什麽,但好像,也沒有什麽必要了。


    從她知道她王兄隱忍多年的真相起時,她就已經明白了她其實與越歌無異。


    隻不過,越歌替他的王兄擔盡天下罵名,而她替她的王兄,背負殷朝宗室使命。


    她們都不過是,殷王殷令,圈養的寵物罷了,隻是,也許她的王兄,對自己這隻寵物,偏愛多一些。


    她的王兄本質上是與王輕候一樣的人,誰也不愛,愛他們的天下,愛他們的野心,愛他們的理想。


    不過沒關係,哪怕是如此,她跟越歌最大的區別也在,她根本不介意,隻要是為殷朝好,寵物又如何?


    隻可惜啊,隻可惜殷朝早已日薄西山,無可挽救了,難過的莫於過,她深知這一切,卻不願麵對,不敢承認,直到今日城破國亡。


    她提劍,自刎於祭神台。


    身為長公主,受天下祿,國既破,她又有何顏麵,苟活於世?


    殷王抱著她的屍體走回王宮,王宮裏能跑的人都跑了,空蕩蕩得像個鬼宮。


    披頭散發,遍身負傷的殷令坐在王座上,悲然的神色。


    王啟堯率人破宮而來,看到他時,他隻是抬抬眼皮,並無懼意。


    “寡人不明白,寡人敗在何處?”


    “你作惡多端,失盡天下民心,軍中毫無戰意,如何不敗?”


    “民心?”殷令諷笑一聲,“你可知民心是什麽?”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笑話!”殷王不屑道,“民心不過敬畏二字而已。天下百姓敬神而畏王,這就是他們的民心。寡人若能號令蒼生,又手握神殿,何愁未有民心?倒是你朔方城王家,弑神毀


    殿,破宮逆王,反是應該失盡民心吧?”


    殷王說得並沒有錯,在那個時候,天下的確如此,敬神而畏王。他唯一錯的地方不過是,他以為他眼看著方覺淺不停地與神殿相鬥相爭,隻是在消耗神殿的底蘊和權力,而這正合他意,他以為他占盡便宜,卻不知方覺淺也在削弱百姓


    對神殿的依賴與信任,在“削弱神的權威性”。


    但這如何能怪他?


    若不是方覺淺以神樞身份說穿這一切,便是連江公,連王輕候,也難以想到這一層上麵。


    作為王,作為凡人之王,殷令已是大智慧者,而淩駕於殷朝,淩駕於王權之上的神樞,永遠比凡人看得遠,看得多,也永遠有著比凡人更為堅定的斷腕決心。


    王啟堯還想說什麽,殷令卻擺手:“寡人不想你多話,王輕候何在?”


    王輕候踏步而出,看著殷令。“你兄長說,得天下者,必先得民心,王輕候你來告訴我,你在天下,可有民心所向?若無民心所向,你準備,如何坐上寡人這把椅子?就靠神樞給你的運氣嗎?又或者說


    ,你準備將這椅子,雙手贈於你那位,深得民心的兄長?”


    今日的王輕候笑不出來,風流不起來,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感和滿足,自豪就更不見。


    而他本以為,當他有一日攻破殷朝王宮的時候,會是滿腔豪情的。


    從奚若洲帶走方覺淺之後,他已經十日沒見過她了。


    所以他的臉色冰涼,看著殷王的那張沾著血跡的臉,說:“你在此刻挑撥我與我大哥的關係,不過是窮途末路。”“是嗎?”殷王發笑,“王輕候,像你這等絕情寡義之人,你敢說,就算你坐上了王位,你不會提防著你的兄長嗎?還有王啟堯,就算是你贏得天下,成為君王,你敢信你這


    個視背信棄義如家常便飯的弟弟嗎?寡人告訴你們,在這把椅子看天下,看眾人,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你們說寡人殘暴不仁,荒誕無稽,等到你們兄弟手足相殘之時,你們也就跟寡人相差無幾,不論是一個弑兄的弟弟,還是一個殺弟的哥哥,都沒資格提民心二字。你連自


    己的手足都不親密善待,指望你們,善待天下人?”


    “哈哈哈,未免可笑。”


    “你們當然不會當著寡人的麵承認你們心中的忌憚,但你們心底的刺,會永遠盤桓在那處,日日夜夜,你們會變得多疑,善變,暴戾,你們會跟寡人一樣,誰也不信。”“到那個時候,你們就知道,民心,不過是個笑話。給他們飯溫衣足,便可得民心,聽到了嗎王輕候,你隻要做到這四個字,你就能成王成君,成天下之主。聽到了嗎王啟


    堯,你的弟弟,要取代你,如此容易。”“此刻的王輕候你坐擁北境諸城,更有巫族鬼兵相助,而王啟堯則深受南疆諸侯擁戴,手握重兵,你們兩兄弟,還有得鬥呢。可別忘了,王啟堯,你手裏的重兵,有多少是


    王輕候讓任良宴他們赴死,送給你的,要反的話,輕而易舉啊?你們不是信民心嗎,這也是民心,民心就是這麽易變的東西,你們想抓住?”“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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