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於今日,她猶記得,王蓬絮被活活燙死在炮烙銅柱上的慘狀,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質問,一聲聲泣血含淚的控訴,清晰得就像昨日所見。


    臨死之前,他雙眼含著淚,對著蒼天大喊,苟活忘其國,如犬獻媚,偷生忘其名,如蛾附炎,嗟食忘其崇,如鼠諛承,度千秋,過萬載,至壽盡,吾道終成,吾道終降!


    慌亂不已的她,看著七大神使個個都神色驚駭,恐懼萬分,看著他們害怕著這個信仰堅定,詛咒神殿的罪人。


    她不明白,這些義父口中,仁德兼備,善良悲憫的神殿之人,在害怕什麽。


    也不明白,是什麽樣的力量,能支撐著王蓬絮承受著那等痛苦刑罰也堅守著自己的理念,絕不低頭求饒,甚至不喊一聲疼痛。


    但在那天,她腦海裏麵那至高無上,光明偉大的神殿模樣,轟然倒塌。


    她問奚若洲,義父,神殿真如你所告訴我的那樣,善良,光明,正直,包容嗎?


    奚若洲遺憾地搖了搖頭,不是。


    她又問奚若洲,那是如那人所說的那般,齷齪,汙穢,肮髒,虛偽,殘暴嗎?


    奚若洲還是微笑著搖頭,也不是。


    她還問奚若洲,那神殿到底是什麽樣子,你告訴我的那個世界,又是什麽樣子?


    奚若洲撫過她的臉頰,伶兒,神殿,隻是神殿,使神殿以何種模樣存立於世的,是人罷了。


    那時候的星伶聽不懂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她在奚若洲編織的美好世界裏長大,對整個世界都充滿著善意和憐愛,理所應當地,她覺得這個世界也應該是充滿善意的。


    但王蓬絮是照亮了象牙塔的光,這束光照亮了陰暗,讓她看到了醜惡,虛偽等等一切最令人不堪的惡劣。


    王蓬絮生生地撕開了屬於星伶的童話世界,告訴了她外麵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


    光,是沒有錯的,王蓬絮是沒有錯的。


    她不明白,錯的到底是什麽。


    她隻是再不信任奚若洲,也不信任神殿,她甚至再不能忍受這裏看似通透溫暖的空氣,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


    為了找一個答案,那天夜裏她悄悄地去看了王蓬絮的屍體,看著那焦糊發黑的屍身,她無端地落下淚來,想要搖醒這個人,告訴自己,他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本能告訴她,王蓬絮不是個壞人,有著那等正氣凜冽之姿之輩,絕非惡人,他為什麽這樣恨神殿。


    也就是在那天夜裏,屬於喚生術複生之人的所有陰暗麵都齊齊爆發,奚若洲給她壓了十數年的冷漠和無情都再克製不住,那個粉雕玉琢,天真美好的少女,就此死去。


    同樣在那天夜裏,奚若洲看了看天象,隨手一卦,淡然發笑,命運的星盤已轉動,我的伶兒,我的星伶,侍星之伶,我的孩子,你要去長大了。


    兩父女對座而談,奚若洲滿目慈愛地看著眼前孩子:“答案在紅塵裏,你要去找嗎?”


    “要。”


    “我將用封痕之術,封存你在神殿的所有記憶,你方能以清白之軀,嶄新之貌,徹徹底底識人間,你隨我多年,應知這是什麽。”


    “知道。”


    “自幼你天賦就過人,不過十四之齡,一身武功便已問頂,我不可讓你如此入紅塵,會將你的武功也封起一大半部分,可願?”


    “願意。”


    “玉梟是大凶之器,活人之血喂養而成,你骨血之中便有陰冷嗜血之症,未遇到可克你之人前,我不會交玉梟交給你,如何?”


    “同意。”


    “伶兒,紅塵多苦,你要保重。”


    “義父,從一開始,你就不該騙我。”


    “我沒有騙你,這個世界本就是,你心中所思是何物,所見便是何貌,伶兒,今日起,你便是新的神樞,為父等你回來。”


    後來她在歲寧街的後巷裏昏迷不醒,一直聽到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苟活忘其名,如犬獻媚”的頌唱時,才醒過來。


    身上的傷,是因為封痕之時她太過痛苦,不由自主地反抗,憐愛著她的奚若洲卻在那日格外狠心,緊皺著眉頭重傷了自己疼愛了十多年的寶貝疙瘩,才將她製服。


    大抵是因為,王蓬絮在她前半段的人生中,影響太大太大,是改變了她整個心智的存在,所以,她會對那張臉,有著那麽深的印象,以至於第一次見到王蓬絮的時候,就覺得似曾相識。


    哪兒有什麽風花雪月的往事,有的不過是一段,改寫她人生的過往罷了。


    但這樣的過往,遠比那風花雪月更深刻,更慘烈,更悲壯。


    而這浮浮沉沉,生生死死,恩怨糾葛的四年,隻是一場,試煉罷了。


    如今大夢初醒,她回來了。


    她突然覺得很委屈,委屈得不得了。


    得到的,失去了,看透的,不想要,明白了,不如不明白,還有很多很多故事與緣由,是在三言兩語裏說不清的,而那些,都是她心頭的刺,一根根地紮著,隱隱約約地疼著。


    她看著奚若洲,明亮的雙眸裏有著平靜的質問,“義父,你為什麽不救花漫時?”


    奚若洲輕輕撫著她隱隱顫抖的雙肩,像是要撫平她的悲傷,“她命中之劫,也是當償之孽,生死在天,救不得的。”


    “她一直對我很好,特別特別好,是因為你讓她保護我,對嗎?”“不錯,你出門在外,做父親的,哪裏放得下心?便告訴她,那個出現在王輕侯身邊的,叫方覺淺的丫頭,於神殿有大用,於我有大用,萬萬要護她周全,委屈可以受些,但切忌不能傷了你性命,無論如何


    ,都要護著你。”


    “所以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是神樞,不知道我的身份,是嗎?”“是的,其實,讓你頂替她成為第八神使,也是我所安排與她無關,那時她不知情,萬般慌亂,生怕害了你,也著實可愛。你一心想知道神殿到底是什麽樣子,但那時候你離神殿太遠,為父呀,得讓你走進


    神殿的心髒,才能讓你看得明白。”


    “她到死都沒有出賣你,到死都沒有告訴我她的這些委屈,到死都以為我會怪罪她,義父,花漫時何其無辜?”“傻孩子,你是神樞,她是神使,神使為神樞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她忠於神殿忠於神樞忠於我,最後忠於了她自己,忠於自己而活的人,都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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