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的故事,哪裏是簡簡單單一句“回家了”就能說得完的呢?


    有很多的事情,其實方覺淺已經有了答案,那些答案在她心底,如同暗湧在翻滾,翻出了驚天駭浪,但她的雙眼,卻始終平靜。


    因為找到了答案,所以她明白了她的責任與肩負,明白了很多事情從她憶起往事的那一刻起,就寫就了結局。


    把這說成是宿命也好,說成是為之奮鬥的目標也罷,都是個不錯的噱頭,於方覺淺來講,或許用信仰來形容,更為合適。


    幽穀寒潭,冬季都不曾斷流的小小瀑布仍自嘩啦啦地流著山澗水,凝成白練一道,撲進寒氣騰騰的水潭中,濺起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水花。


    草都枯了,葉都黃了,秋千也都斑駁了。


    仰臥在雪地裏的公子俊美如畫,月牙色的袍子似要與白雪融為一體,潑墨一般的長發蜿蜒地散在白霜大地中,與豔紅的血跡交織成濃烈的景。


    他有一雙溫柔的,寧靜的眼,安然地,平和地望著湛藍如洗的天空,長長的眼睫上,落了幾片垂涎他美色的雪花,連化作水都不甘心,要在消散前多與他再親近。


    他仿似聽到了噠噠的馬蹄聲,踏雪飛至,急促快速,便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睛,會是誰呢?


    是誰都好。


    白色的繡鞋停在他眼前,扶著他坐起來的人身上有著熟悉的清香,眼淚滾燙,滑進了他脖間,灼得他肌膚都似要被燙傷。


    她是在為自己流淚嗎?


    好像她隻為小公子和花漫時哭過,這樣算一算,倒是很值得,死也值得。


    “別哭,哭多了傷眼睛。”他始終是那個溫柔得讓人心碎的抉月公子,生怕喜歡的人有一絲半點的不開心,想盡著所有的辦法,要護著她周全。


    他想抬一抬手,擦掉她臉上的淚,這樣的風雪天,淚水浸了臉,是容易發疼的,他哪裏舍得眼前這個人受點滴的疼和痛?


    可是他連手臂都抬不起,大片的鮮血染紅著他的袖袍,像極了從他袖子裏開出了紅色的薔薇花,紅豔得囂張跋扈,取人性命來絢爛。


    方覺淺拉開寬大的衣袖,將抉月裹進去,緊緊地抱著他,用力地抱著他,像是要握緊他正在飛速流失的生命一般。


    嘴唇翕合很多次,聲音都像是被誰摘去發不出,有一個名字灼痛著她的靈魂,一千種繾綣一萬種愧疚,鋪天蓋地而來的哀痛,化作一聲——


    “月哥哥。”


    抉月的身子僵住,抬起眼來看著跪坐在他身旁的人,那雙,永遠溫柔,永遠寵溺的眸子裏,泛了一絲淚光:“我的……小阿伶。”


    親愛的你不叫方覺淺,你叫星伶。


    愛你之人不叫你阿淺,叫你阿伶。


    我陪伴了十一年的小阿伶,我等了十一年的夢中人,我看著卻不敢不能相認的,阿伶。


    我的,小阿伶,你終於記起我來了。


    “我愛的那個女子,聰明伶俐,瀟灑肆意,快哉如風,我在她窗前種下了一株葡萄藤,對她說,等到葡萄藤長成蔭,結滿葡萄,我便去娶她,她在葡萄架下架了秋千,日日等著。”


    “後來呢?”


    “她死了。”


    她沒有死,她活生生地在我眼前,變了好多好多,那個天真浪漫的少女,變得陰冷嗜殺,變得不人不鬼,變得化作他人手中利刃縱橫殺戮,我看得心痛絕望,卻不能聲張半分。


    那個大聲說以後要嫁給我的少女,就在我眼前,愛上了另一個人,我便也隻能看著,日日煎熬,夜夜撕裂,不敢出聲。


    我的,小阿伶啊。你最愛著天藍色的裙,喜歡蕩秋千,你總說,飛得高高的,就能摸到天上的雲,你說,我笑起來像天邊雲朵一般柔軟,你說,世上比月哥哥更好的人,隻有義父了,你說,你最愛聽我講那些離奇又精彩的


    故事,故事裏的青梅和竹馬都結成了良緣,你說,我們也算是青梅與竹馬,對不對?


    是的呀阿伶,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但我們沒能結成良緣,我們沒能像那些故事裏的人一樣,幸福和美,白頭終老。


    “月哥哥,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能認出你,對不起兒時的戲言我未守諾,對不起辜負了你一片深情我竟絲毫未覺。


    原來你已經暗示過我那麽多次,你所說那個已經死去的,跟我一樣有著一點淚痣的人就是我,我卻不知。


    我喜歡蕩秋千,神息之地與此處,皆有秋千可供我玩耍,那裏的葡萄藤是你親手種下我卻忘了那日是我與你一起澆的水,盼著它發芽。


    這裏的碧水寒潭多似神息之地裏的池水,那裏養著錦鯉這裏便有青魚來往,夏日時我最愛除了鞋襪浸著腳丫,你那時總怕我受寒,總是捂著我一雙腳在胸口歎著,這麽野的性子以後可怎麽辦。


    我早該想到玉梟本就是我原來的貼身之物,才與我那般契合,你從義父手中接過送給我時,是不是也盼過我能憶起一絲半點?


    幼時便常聽你講故事,最愛聽的是牛郎和織女,還憤憤不平天公不作美,竟生拆有情人,你總笑我替古人發憂,那都隻是寫來哄看客一歎之物。


    我還愛吃甜食卻怕膩,貪極了桃蕊雲片糕,原來你那時常常帶給我的桃蕊雲片糕,都出自餘慶樓。


    月哥哥,我都記起來了。


    你能不能不要死,活得長長久久,讓我此生可以向你虔誠道歉,報你此生恩德?


    抉月癡癡地看著她,看她的眼睛明亮一如當年,未曾再有半分陰霾,不再嗜血貪殺,也看她臉上淚痕斑駁,聲聲淚下。


    有那麽一瞬間抉月覺得,那些每一個深夜裏的不甘,痛楚,絞碎心腸的緘默,都得到了釋然和解脫。


    他是明白的,明白眼前深著的人,哪怕已經記起了她到底是誰,她的名字,她的過往,她也再不能與方覺淺這個身份剝離開來,她不再僅僅是星伶,她的靈魂裏早已融入了另一個叫方覺淺的人。


    但,哪裏重要呢?還能聽她喚一聲“月哥哥”,此生當知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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