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婆婆和我在樹下站了良久,跟我說了她和曉雲的故事。


    婆婆說:“那年,我逃回娘家後,家裏人已經都相繼過世了,隻剩下自己的老父親還在。我當時還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兒,因為婆家重男輕女,為了不讓女兒在那受苦,於是一直帶在身邊。這就是溫曉雲。


    可惜隻過了一年多,我的老父親也重病過世了。我們娘倆隻得把他也埋在了後山裏。到我們去埋老爺子的時候,莊稼地裏已經堆滿了墳包,好多棺材和死人連坑都沒人挖就直接放在那。那時候,活人都不容易,哪裏還顧得上死人。


    因為死人就那麽暴露在外麵,引得烏鴉天天飛來這裏叫喚。這時鎮上留下的活人已經沒有死人多了,剩下的人隻能顧著自己活著。因為田地裏都堆著死人,莊稼都不能種了,剩下的人就在自家院子裏種上一些東西,也就夠養活自己一小家人的。


    三年後,我可憐的女兒曉雲也過世了。那天她說餓了,於是出去找東西吃,晚上就死在床上。也就是你後來睡得那張床上。


    我這個當娘的怕她死後還要跟其它人一起擠地方,於是把她埋在一棵小樹旁。一來希望有個記號,將來好找;二來,這樹長大了可以給她遮風擋雨。算起來到現在,曉雲也該有二十歲了。


    我問:“曉雲當年是怎麽死的?”


    溫婆婆說:“她死的時候臉是青的,是給毒死的。她一定是餓極了,錯吃了什麽東西。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鎮上連個大夫都沒有。早知道這樣,當年還不如把她留在婆家,起碼不會這麽早就死了吧。”


    我努力把這些片斷組織到一起,自語:“難道,我看到的是鬼。”心中不禁想起她的麵容,她的手和她的聲音。


    溫婆婆沉默著,看著遠方,天上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良久後,她說:“後來下了一場大雨,把山都衝倒了。大片的泥水卷著樹枝呀,石頭呀,還有原來山上埋的人一起衝到這田裏,跟著原本田裏的死人混到一起,再也分不出來誰是誰了。唯獨我這女兒埋的地方沒被泥水衝走,安安穩穩留在這。你說這是不是老天保佑。”


    我點點頭說:“是,老天也保佑您一生平平安安。”


    溫婆婆歎口氣說:“平安什麽,活著就好。”


    我在山崗上望著底下一片亂墳野塚,綿延數裏,仔細看還能見到破爛的棺材和骸骨暴露在外,可想當年多少人因為一場瘟疫被奪去了生命。現在他們無論生前如何都葬在了這裏,希望他們都安息吧。


    我沿著一片亂糟糟的泥地望向遠方,看到在這亂葬崗的盡頭有一個小院子,問:“那對麵的小院子是做什麽?”


    溫婆婆走過來,看了下說:“哦,那是瘟神廟,以前是拜菩薩的,後來鎮子改名了,它也跟著改成祭瘟神了。那場雨,把那廟後的山土都衝塌了,現在成了一個靠在山崖邊的破房子,早就沒人去了。”


    我們停留了一會,回到家裏了。溫婆婆推門回房,我在院子裏坐下,看著打掃幹淨的院房,心裏有些惆悵。難道昨晚是曉雲托夢給我的嗎?如果不是的話,難道我真的撞見鬼了?可我摸過她的手,那是一隻溫暖的手呀,不像是鬼的手。鬼的手應該是冰冷的才對。


    我望向大門,忽然覺得今早還有哪裏不對,可就是說不上來,這裏麵總覺得有些蹊蹺。轉念一想,就算真是女鬼,那也是救了我一命的女鬼,怎麽說也是對我有恩的。


    既然知道曉雲是女鬼,我又開始盤算著過幾日和溫婆婆告別繼續北上,走的時候給曉雲磕三個頭也算是盡了一份心意。往後有機會我再過來祭拜就是了。


    當晚,夜深人靜,我正熟睡,夢中隱約覺得有人在輕輕撫摸我。我從夢的湖底升起,漸漸感覺那是一隻柔軟的手在輕輕摩梭我的手背。我猛然睜開眼睛,果然見到一人正背對著坐在我床邊。


    我一下驚醒,坐了起來,雙手握拳護在身前,做出搏鬥狀。


    那人把手抽回,慢慢起身,說:“我嚇到你了嗎?”


    我一聽是一個女人,緊張的神經不敢有絲毫緩和,雙拳還是握緊了。


    那女人還是背對著我說:“是我呀,曉雲。”


    “啊,曉雲!你!”我聽到這個名字,不但沒有鬆懈,反而打了個顫。


    “你怎麽了那麽怕我?”曉雲背對著我說話,我隻能看到一頭長發立在我麵前。不知道怎麽了,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冷,照得屋裏像是起霜了,泛著藍光。


    我說:“曉雲,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曉雲輕輕笑了聲,卻反問:“你說呢?”


    “我,我,我,你。”我不知道該怎麽對這件事做判斷,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覺得此刻的情景讓我十分害怕。


    曉雲說:“好了,我不嚇你了,我是人。”


    這話稍稍讓我安心,但我還是問:“那你娘怎麽說你死了,還有那個墓!?”


    曉雲歎口氣說:“我娘帶你去看我的墓地去了,哎,她總是這樣,怕她死了之後,我也會走,於是先給我做了一個墓地,說以後她死了就不孤單了。恰好,你來了,她帶你去那,編了一通瞎話,就是想你斷了想我的念頭,免得把我帶跑了。”


    “還有這種事!那你是活得!”想到這我心裏竟然有些歡喜。


    “你不信,那你看看。”曉雲說著向外走了幾步,站在月光裏。


    “看什麽?”


    “看我有沒有影子呀,鬼當然是沒有影子的。”


    我這時才注意曉雲站著的地方果然有一個細長的影子。我長舒一口氣,雙手鬆開放下。


    我說:“曉雲,我知道了,你是人不是鬼,你,你坐下吧。”


    曉雲還是背對我,就連倒退也不轉身,一頭長發像飄著過來一樣。


    她坐下後,我問:“你為什麽總是背對著我,不轉過來呢?”


    曉雲說:“我在這裏一個人久了,你又是男的。書上說,男女授受不親,不好意思注視著你。”


    我問:“哦,這幾天你都住在哪裏呢?我見街上的房子都是破破爛爛的,不像能住人的樣子。”


    曉雲說:“我就住在對麵的瘟神廟裏。”


    我說:“啊,那瘟神廟還能住人?聽說在山崖上,很危險的。”


    曉雲說:“我不怕,那裏安靜,沒人去,自然也不會有人來找我。”


    我歎口氣說:“真是太為難你了,那你平時一個人在那做什麽呀?豈不是很孤單。”


    曉雲說:“其實也不會,悶了我就和烏鴉說話。”


    我說:“你跟烏鴉說話呀,不害怕它們嗎?聽說它們會攻擊人。”


    曉雲咯咯咯笑起來,說:“我怎麽沒見過,又是我媽媽告訴你的吧,它們見我可乖了。我給它們小穀子吃,跟它們說心事。想著一天,我可以站在它們背上,把我帶到遠方去。”


    我好奇地問:“你要去哪裏?”


    曉雲說:“我也不知道去哪裏,隻要是很遠的地方就可以了。我長這麽大都沒離開過這裏,娘一直不讓我離開,也不讓我見外人...還好你來了。u看書 ”


    曉雲說到我,聲音裏透著一股暖味感覺,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又激動地湊上前,隔著紗帳,說:“那我不走了,留下來照顧你們母女好不好。”


    曉雲身子一顫,雖然不見她臉,我也能感到她的激動,跟著心裏一喜。曉雲緩緩側過身,我還是見到她的側臉,那隻眼睛在月光下像一灘水在波動。她說:“這個送給你。”


    我低頭一看,見她手裏拿著一朵花,伸到紗帳裏。


    我將花拿起,借著月光,見這花有兩片長花瓣,前端分出幾道長須,正好呈雙手扣緊樣子。


    我問:“這是什麽花?”


    曉雲說:“這是我來的時候摘的,叫合歡花。”


    我一聽這名字,“啊”了一聲,臉就紅了。


    曉雲聽出我的口氣,問:“怎麽了?”


    我笑道:“沒什麽,我想多了,我一定收好。”


    曉雲站起來,說:“合歡,就是倆人在一起天天開心的意思,希望以後我們在一起都能開開心心的。你不要讓我娘知道我來過,更不要她知道我送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說:“知道了。”


    曉雲緩緩走到門口,側頭看了我一眼,說:“保重。”出去了。


    我將合歡花捧在手裏,輕輕摸著,心情又激動起來,原來曉雲不是鬼,還送我一朵花,那這就算是定情信物了吧!可我回頭怎麽和婆婆說呢?她要是不同意怎麽辦?先不管了,隻要我和曉雲姑娘有這份心意,事情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嘛。我抱著合歡花,做起了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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