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同一個時節,可對氣候和環境的感受,曹王府與宋軍卻是截然相反。


    此役對於林陌個人而言收益無限,西線所有金軍乃至宋軍都對他心服口服,不僅完顏綱、術虎高琪等人繼續以他馬首是瞻,就連自詡身經百戰的封寒也向他俯首稱臣,可以說,從此他在曹王府的不二地位已奠定,縱連戰狼也因為手段過於偏激而遠遠不及。


    封寒桀驁不馴,何以臣服小輩?封寒這輩子都忘不了,當他連人帶槍被肖逝劍氣籠罩正待分解的一刹,是那個人攜刀滾了一轉不顧一切地擋到他和肖逝之間,並且引來胡弄玉尚未成熟的“攝魂斬”成功將肖逝排出局外,從而使自己和金軍的危難立解。那令人稱絕的“鬼去之刀”,雖說是那人的計謀卻也冒著送命之險,那人既有膽魄和實力又能對自己以命相托,封寒多情之人,豈能不感激不盡!


    可惜這是林陌個人所得——扳平戰事而已,有何可喜;西線金軍並沒有達到他們的預期,所以可悲——不打勝仗,怎救曹王?


    眼看蜀口、散關甚至太白都開入過,得而複失,停步不前,未免可惜!


    七月十七,林陌獨立寒秋,望南麵險峻狹窄的秦嶺山,與其中刺破青天的關隘,一時竟感到站立不穩,心道造物者竟如此鬼設神施,


    命運又是何等的鬼使神差,念昔,你守護川蜀五十四州,就跟我守護西京一樣荒謬啊。你我年少時曾野心勃勃的那個國度,早就敗在林阡武休關前的癡念裏……也罷,那時你我,誰知身世之傷?


    “沒事吧?”這時有人從後扶了他一把。


    他回頭,一怔:“封大人。”


    “很高很險,看著魂悸魄動是吧。可轉念一想,都是咱們征服過的,所以又覺得蕩氣回腸得很。”封寒笑著說。


    “我倒是沒畏懼,隻是一時失了平衡。”他被這笑容感染,也就不那麽憂鬱。


    “駙馬,是身體還未複原麽?”扶風連忙上來問。


    “沒事,好得多了,這二十幾年習慣了。”麵對她時,他聲音也柔和得多,“這裏風涼,你且先回去歇著。我和封大人還有事情說。”


    “好的。少爺,你也要注意身體,莫要太操勞了。”扶風一如既往不多問一句,仿佛隻要給他送了飯菜、見到他安好,她就已經滿足。畢竟,這世間他們是相依為命的。


    封寒原是一臉笑容看著他倆的,倏然想起孤夫人埋骨在南宋還未能收,一時間神色僵硬地杵在那裏,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封大人。”待林陌喚時,封寒才回神:“啊。駙馬。”然後隨林陌一起從製高點走下,與扶風兩個方向。


    “這場仗,咱們能撼動川蜀,雖是楊巨源之死引發。但咱們隻能撼動而不能勝,恰恰是因為他的死過猶不及。”林陌回溯全局,說起本末和因果——


    楊巨源,林陌原計劃並不想殺死!操縱著王喜希望他能影響安丙,金軍更希望安丙利欲熏心要除掉楊巨源的官職與美名,誰想,王喜和安丙不知誰的環節出了錯,畫蛇添足除掉了楊巨源的命,而且是秘密暗殺、波雲詭譎的那一種……不遂所願,故此,金軍後續的一切輝煌實則都是中策、都是補救!


    “是安丙的私心吧,殺死楊巨源斬草除根,卻對那悍婦打草驚蛇。若隻是將楊巨源關鎖、鎮壓、刁難,悍婦對邊關是鞭長莫及的。”封寒回憶,“雖然如此,楊巨源之死在當時引起了我們覺得是意外之喜的動亂,駙馬一不做二不休率領我們直接殺進關,這中策委實比上策還好。”


    “宋軍比想象中亂,看似中策比上策好,實際卻沒有上策穩。”林陌笑歎。


    林陌的上策是什麽?先陰奪,到了火候,再裏應外合——趁安丙和楊巨源互咬,金軍可以像三國時期的東吳那般,先以羸弱示人降低存在感,再白衣渡江輕鬆繞到厲風行宋恒身後,抓住正在後方內訌的安丙楊巨源,促使著四麵八方的南宋官軍不戰而亂、盡數來投;鳳翔金軍聞訊即可與這些先鋒夾擊邊關,打開缺口,一擁而入,神速攻取隴南與蜀口。因官軍義軍有隔閡,鳳簫吟都算作遠水,其時林阡還在河南,山東和隴蜀一起掣肘,雖不至於他本人慘敗,恐也雞飛蛋打,山東必土崩瓦解。


    可惜,被迫轉為中策,教那個名叫鳳簫吟的悍婦提前警覺;原本,區區一路金陵,輔助著鳳簫吟倒也不難對付,可誰想到南宋處處藏龍臥虎,那中策硬生生被獨孤清絕逼迫到了下策。


    “不穩的後果,獨孤清絕冒出來了。駙馬在戰前說,風險與機遇並行,唉,這應當就是最大的風險正好發生了。”封寒也歎了一聲,“天不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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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行到高處,再望那東西走向的秦嶺山脈,提攜江河,虎踞龍盤,逶迤磅礴,林陌駐足片刻,由衷歎惋:“此真‘天下之大阻’也。”


    術虎高琪剛巧有事來稟報,多事之秋,因曹王府還受通緝故而他作了一番喬裝,然而,封寒還是遠遠看到他鼻青臉腫,不厚道地打趣道:“鼻子都歪了,裝什麽商販。”


    “高琪,此戰,你受累了。”林陌痛心,若是自己上陣,不至於術虎高琪身受重傷,漢中或許已被奇襲。


    “駙馬言重,末將隻恨低估了南宋官軍。”術虎高琪說,“太重視厲風行金陵,對劉甲厚此薄彼。”


    “‘天下之大阻’,若是細化到此戰中的南宋群雄,高琪以為是哪個?”林陌認為術虎高琪有一定的將帥之才,若是提高修養,他日必成大器。


    “武鬥有獨孤清絕,作戰有宋恒、厲風行、劉甲,然而,真正把原屬於我們的優勢局一步步化作劣勢甚至死戰的,還是那位盟主和她背後的軍師了。”術虎高琪一語中的,“厲夫人的釜底抽薪太過毒辣,直接就讓義軍完全掌管了官軍,不僅此戰成效極大,還會作用於將來。”將來當然也有作用。經此一役,什麽王喜,什麽安丙,都失去了作用,王喜自己被限製行動,安丙的兵權也被架空……換而言之,大批量的金軍,短期內是別想殺進川蜀了,接受現實休養生息吧。


    為什麽會是金陵想到這一點?因為金陵據守大散關久矣,長期受官軍和義軍難以融合的害,難堪忍受。為什麽金陵原先不提?因為直到近期的李、楊之死,才教鳳簫吟看清楚了症結在於“義軍參與度不夠是因為不便參與”。綜合起來,金陵是被迫做了一件其實水到渠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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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了楊巨源的鳳州軍,仇恨雖足,實力卻無,調轉鋒芒想幫金軍幹掉鳳簫吟?那就一起投奔向她吧!百川戰海,結局一目了然。金軍的縝密計策反而幫金陵巧然打破義軍官軍的壁壘。特殊時期,對彭輅和楊巨源兩軍一殺,一收,一威,一恩,這樣臨陣大刀闊斧地改革,一下子就把林陌等人全打懵了。


    本來還可以往臨安的宋廷散布謠言,卻聽說鳳簫吟很快就和劉甲把關係處理妥當,後患先消,林阡對山東的救援高枕無憂。金軍可以說是弄巧成拙,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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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其根本,還是怪安丙脫韁!”封寒從結果論,楊巨源還是不該死。


    若能勠力同心,當然不會慘敗,林陌歎:“安丙不像王喜,終究隔了一層關係。”


    王喜是林陌手到擒來的,目標一致,各取所需,即便相隔千裏,亦能心有靈犀——王喜的目的是以安丙為傀儡操縱川軍,勾結金軍、耗盡吟兒、殺之奪蜀、再對安丙卸磨殺驢,他想坐穩沔州甚至學著吳曦在川蜀自治,當然全心全意要和林陌共謀川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安丙不像王喜那樣和林陌直接聯係,不受控似乎也是個必然。上回他暗殺劉昌國的妻子,是因王喜示意手裏有他把柄,一時恐慌,趕緊給王喜救急,今次,楊巨源與他積怨已深,王喜僅是慫恿他加了把勁,所以他和林陌連合作都算不上,脫韁也能接受。


    “駙馬,末將有一計。”術虎高琪來見林陌是為獻策和征求同意,“川軍兵權被架空,我們雖然懵,安丙才是最懵的那一個。鳳簫吟和劉甲把關係處理妥當,宋廷也不可能支持他,那他這虛浮的一把手,還能找誰訴苦。”


    “找……王喜麽。”封寒臉色微變,記起西線還有一顆棋子沒有用——這幾場大戰下來,安丙是最大的受害者,也一定是吟兒自以為的背後相托,同時,他還是那個吟兒未曾發現的、心裏有鬼惴惴不安的楊巨源之死的真凶!


    “我們便可通過王喜,慫恿安丙反抗鳳簫吟。”林陌點頭,“好計。”


    “不錯。但要按部就班。雖說咱們有安丙把柄,但不能逼得太狠,防止他直接跟鳳簫吟攤牌,所以……”術虎高琪說,所以要王喜循序漸進為妙。


    “所以,還是要隨風潛入夜,讓安丙悄然而然地上賊船……”封寒本來喜滋滋地說自己對這妙計心領神會,突然發現有什麽不對,趕緊改口:“呸!船!”


    “好,確實要悄然而然。眼下宋軍勢盛,我方不宜大規模入境,隻能揀選高手,潛伏於短刀穀周邊,坐等安丙動心。”林陌笑著點頭。


    “王喜雖被限製行動,但黨羽眾多,前次給李好義下的毒還剩不少。末將想,既然我軍兩次大戰都因鳳簫吟而敗,那今次,我們在短刀穀為求一擊即中,可以先將她投毒暗殺。如此一來,安丙反抗的同期,抗金聯盟剛好軍心大亂。”術虎高琪又說。


    “不可。”林陌即刻搖頭,“不必對付她。其一,她若有事,林阡必定入魔,其二,她身邊毒王、醫聖應有盡有,投毒反倒提前暴露。”


    “……也對。”封寒嘴上這麽說,心裏不完全同意,其一,如果暗殺,卻隻是失蹤,找不到屍體的那種,林阡未必入魔,反而一蹶不振;其二……封寒暗自思忖,有沒有什麽毒,是銀針試不出來,或者金陵也看不出來的那種;又或許能抓住某個契機,恰好金陵樊井不在鳳簫吟身邊?調虎離山,出其不意,並不難。


    這麽好的計策,也算一種釜底抽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可林陌卻未完全同意,封寒心想,駙馬他,對鳳簫吟終究不像我對她那麽恨。


    “少爺他,定然是沒忘了她……”扶風回頭來給林陌送衣,其時林陌已走,封寒和術虎高琪正自交談戰事以外的情事,涉及駙馬和鳳簫吟到底什麽關係,扶風聽得一二,失魂落魄,黯然神傷道。


    術虎高琪麵色一凜,扶風公主說得沒錯,獨有這一點,不能聽駙馬,鳳簫吟不殺,則西線難定!


    換個旁人,曹王府可能還會顧忌,合力殺一個有孕在身的女子會否有違道義、以至於失道寡助?但強悍如鳳簫吟,恰恰不在值得憐惜和顧忌的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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