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一片大好,林阡卻不急著去山東,雖然他早就想去。


    “隴蜀形勢,還有必要再看?”吟兒奇問。


    “有。”林阡說。


    開禧三年夏,經過階成和鳳四州、大散關、仙人關、短刀穀、秦州、武休關所有戰役之後,金宋西線大局已定,由林阡飲恨刀劃定“環慶-平涼-鳳翔”之界。


    甚至,就連原本戰火波及最少的這三個邊界,與宋盟友好或歸屬於宋盟的“盛世”、“越野山寨”和“南方義士團”等勢力都已開始輕易對當地金軍驅逐……直教金軍聞風喪膽,我軍到底還要怎麽退!?


    不過,終究有術虎高琪、完顏綱、完顏瞻那樣的能人誌士,堅持活躍在秦州鳳翔一帶,暫且尋找角落與宋盟分庭抗禮:但有國土,忍辱何妨!


    相比之下,盟軍最大的勝仗還在最早完勝的隴右,那也是曆年來最為拉鋸之處。如今,那裏隻剩移剌蒲阿一支殘軍在定西會寧的邊緣流竄,孤掌難鳴。但百裏飄雲太了解這個知己良朋,早就對身在定西的越風說過:“小契丹的性子倔,定會堅持到最後一刻。”也因為過去移剌蒲阿對他的救命之恩,飄雲希望越風若能對其采取生擒是再好不過。


    即便如此,林阡仍不能完全放心:“吟兒,隴蜀形勢,是曹王府自戕、便宜我們的。”他當然不懷疑曹王府自戕的真假,卻難免因為勝之不武而居安思危,“雖說我們的屢戰屢勝是靠勇謀沒錯,但比想象中輕易的完勝卻是借了敵人的權鬥;反過來想,我們自己,難道就沒有類似的缺漏?你爹原本在我們的短刀穀關押,莫名被劫持到興元府受這罪和苦,王喜雖說是為了孩子,卻有數日都杳無音訊,他自稱一直心係家國,可中途當真沒有糾纏過名利?”


    吟兒聽時眼圈一紅,父親他恐怕也想不到,勝敗本是兵家常事,平生第一次慘敗竟就萬劫不複……緩過神來,她也明白林阡的意思,王喜現在隻是因為戴罪立功和喪子之痛被寬恕,此人到底是否從一開始就效忠川軍、效忠到什麽程度,其實還待細查,這也決定著川軍還要多久才能成長到林阡願見。


    “父親他,其實也是被川軍的權鬥所累。”吟兒想徹,不禁冷笑,“吳曦一人,竟在金宋各自的權鬥裏都撂了一腳,還給兩國的宵小們架了座橋……”


    “吟兒……我暫時不走,一則是想把一個至少七成穩定的川蜀交托到你手上,二則是要看到,曹王府是真的起不來了。不僅西線他們沒餘力,將來去山東開辟新戰場,我也要防止他們死灰複燃、東山再起。”林阡說,他最忌憚的,除了自身的缺漏,就是唯一的對手,林陌領導下的曹王府群雄。


    “我想起三國時候的諸葛亮和司馬懿。你就像那諸葛亮,最希望司馬懿被魏帝永遠投閑置散,如此這般,你的北伐便好打得多了。”吟兒笑。


    “這般說來,倒有些像。”他也笑了,確實巴不得完顏一輩子糊塗、永遠把曹王府群雄當成仇人排斥在外。


    然而,有真才實學的司馬懿,即便投閑置散也有可能是裝瘋賣傻,而那位完顏,又是個非常善於權衡安內和攘外的帝王……如此,曹王府有無可能再起,反倒給西線和東線的局麵增加了不確定性。


    “剛巧說到三國人物,卻不知張飛懷孕了,能否變成趙雲呢?”他忽然沒頭沒腦來了這樣一句。


    “啊?”她臉一紅,忽然領會,卻裝沒聽懂,“瞎說什麽呢,張飛大老爺們,怎麽可能懷孕!”


    他笑著,吟兒的莽撞比昔年少了,並不教他太過擔心;西線的變數其實隻在,完顏犯渾到什麽時候。


    今次完顏之所以犯渾,既因完顏永璉的受辱過於衝擊,也因吳曦的囂張溢出天際,還因完顏匡的憨厚感天動地,更因曹王府群雄的脫韁不可思議……


    而完顏他犯渾到了何種程度?“可用曹王府的慘敗對整個大金溫水煮殺,沒幾年完顏就會後知後覺地發現,非但曹王府樹倒猢猻散,整個大金的豪傑或權臣為了爭當曹王第二已經勢成水火從而分崩離析”這計劃,林阡沒達到,林陌來開啟,完顏他犯渾得,全力以赴推動了!


    在林阡最需要曹王府倒台的時候,完顏竟然強力支持了林阡,對西線的金宋膠著局麵祭出一招林阡最願看見的釜底抽薪:“曹王該死!曹王府全部都該死!!”冷靜下來的措辭是:“日久見人心,板蕩識忠臣,曹王府欺君,全都是叛逆。”…


    寧可抗旨也要來先打興元府的高手堂,但凡對曹王的在乎有半點高過完顏,那就是板上釘釘的謀逆,何況他們一開始就主動地惡意地欺君,那便是更加地罪無可赦!


    登基十八年來,皇叔們謹小慎微如履薄冰都能挑出刺來的完顏,不可能接受戰狼這妄人如此猖狂的反叛,亦無法承受林陌這座新靠山坍塌帶給他的打擊。用不著完顏匡攛掇,直接就擬定聖旨,將曹王府徹底除名,殺無赦,連同曹王一起,在大金曆史上從未存在過!!


    完顏匡自然是攛掇不了的,因為屁滾尿流的他,好不容易在鳳簫吟手底下撿得一命,魂不附體了足足幾日後才在相同處境的完顏賽不幫助下,聲嘶力竭地爬回到完顏的身旁,所以錯過了攛掇……


    “皇上您沒事吧!微臣有罪,未能保護好您……”也是到那時候完顏匡才知道,抗金聯盟那個彪悍的盟主,當場就把所有大內高手和自己積攢了多年的心腹全都生擒或剿滅,也就是說自己辛苦謀算的地盤和擁躉們被她鳳簫吟一戰全消!當真隻剩一個求仁得仁的護駕戰功……


    “愛卿,原還活著?活著就好,還是你最忠於朕!”完顏喜出望外將他一把抱住,原先對他的芥蒂一掃而空。完顏匡,你和曹王府不一樣,你雖有過自己的小算盤,到底還是個不可能把朕置於險境的忠臣!為了朕能安全、你在興元府拋顱灑血九死一生,“朕這次回去立刻就封你為平章政事,兼左副元帥,還有,定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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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匡悲喜參半地抬起頭來,喜,是因為,完顏有了這個預設立場,那他就再也不會發現,這次把他置於險境的根本是自己;悲,自己雖然得了功名,卻再沒有傀儡在手,關鍵是……自己能幹的麾下也都去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徒有完顏的推心置腹,卻成了麥積山的完顏江山,光杆司令一名。不對,還比不過完顏江山,完顏江山身後好歹還有個元凶王爺啊


    當初在襄陽的時候,完顏匡曾不止一次對元凶王爺拋出橄欖枝,為此不惜向完顏江山賣人情,企圖抓握他這條元凶忠犬的把柄、借機去收服元凶王爺……不過這麽久以來,現實已經讓他們越來越遠,人情早就宣告白賣;得勢時就沒水花,失勢後顯然更加一潭死水……


    機關算盡、竹籃打水,完顏匡筋疲力盡,暫時也隻能接受這現實,“第三方”名存實亡。還能如何?唯有安慰自己,留得聖上在不愁沒柴燒……


    完顏卻顯然不像完顏匡這麽愁眉苦臉,苦中作樂的他,一旦得到完顏匡這“死忠”,轉頭就抱緊範氏睡了個踏實覺,這一點他和他的堂妹鳳簫吟一樣: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人心汙濁!


    當然他的命沒鳳簫吟那麽好,睡到一半,看他沉眠,被他絕對信任的範氏就輕輕起身,向東拋了隻信鴿出去


    當初的賈氏隻是郢王的“眼線”,範氏卻從來就是夔王的“間諜”。


    當是時大金危殆,曹王離場、林陌棄權,曹王府散作江湖組織、看似已永無翻身之日,完顏匡雖不像戰狼那樣推測出了元凶王爺就是夔王,終究被金帝趕鴨子上架地選成了未來與之製衡的對手。


    放眼政壇,散落一片的胡沙虎、完顏宗浩等人,大多軍功都不及完顏匡,然而接下來的幾日,完顏匡在和完顏交流期間,還是能明顯感覺到皇上眼睛裏的惋惜之意:愛卿,你終究隻是朕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愛卿,你的火候還是欠了一些;愛卿,詩文才是你的強項。


    完顏匡心裏一刺疼,可是隻能點頭陪笑,還能怎麽辦?!


    疼是因為理想崩塌、難受得很,刺是因為,看著完顏這幾天肺病複發、反複咳血,完顏匡怎能毫無惻隱和動容。人心都是肉做,多年前他還在豫王府當教讀的時候,就被先帝選拔去了當時身為皇太孫的完顏身邊教他詩文,也算看著完顏長大成人。


    所以,也熟知權謀是完顏的強項……


    “聖上莫不是又在裝病……”想到那裏,完顏匡很快又打消了惻隱,隻把那一絲動容留在了臉上。


    來不及為完顏擔心了,自己的處境才最煎熬,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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