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雨漸歇,餘霞成綺。


    沉浸在宮商角徵羽中太久,都不太願再回那短兵相接聲。


    山風吹來一陣陣熟悉的林木氣息,令吟兒憶起某一年的落花時節,林陌正好到邊陲謀職來看她。那時的他還不像現在這般罪大惡極。


    此戰隴南和蜀口太多軍民的生離死別都是因他而起,是因為敵方有他林陌在才使入侵變得輕易,她當然一見到他就針鋒相對甚至勢不兩立,繼而會觸景生情地懷念起多年前那個與世無爭、舍己為人的白衣少年……


    心一酸,“可你又有什麽資格責怪他……”吟兒歎了口氣,不再悵惘,隻因這死亡之穀機關重重不應該走神。


    這地方和當年蘇降雪與林阡內戰前、她與林陌意外重逢的聽月軒委實太近,總有植被在陷阱的前後左右妖嬈搖曳,卻透出些不屬於初夏季節的森然凜冽……


    那晚,他曾神情清冷地對她說:你的掛念,令我無時無刻不想奪回這曾屬於我的一切。或許這一開始不是,但後來是,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人生。統一武林、奪權複位、篡宋自立、北定中原,直至,君臨天下。


    她聽時心中震撼,卻狠心地回答:林阡會比你完成的出色,隻要你不參與、不存在,他必然能夠很快完成你所說的功業!


    “好一個不存在……”當時他目光裏的憂鬱,濃得令任何一個有情的女子見到都會沉溺,偏是她,不動容,反而得意地等著他铩羽而歸。


    送走那個奄奄一息、心事重重的戰狼之後,林陌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恰好也被這烽火中驟降的夜色提醒,想起若幹年前郭杲和林阡的決一死戰前,他曾冒著生命危險來短刀穀中報信,在越溟河畔見到那個對他冷若冰霜的女子,一字一頓地述說著對林阡的深情:“林阡的天下,不準任何別人染指,你也絕不例外。”


    曆曆在目的昔年,終於隨著視線的模糊而遠去。終於,微雨中他驚愕地發現,眼前與戰狼擦身錯過的人,竟然就是她……


    倏然忘記今夕何夕,錯覺她又一次特意來對自己勸歸,心念一動剛要移步,猛然回神,鐵了心腸秦川宇你糊塗,她是害死母親的禍根!她已經不再是昔年那個心思單純的林念昔,而是為了林阡可以滿腹心機不擇手段的抗金聯盟盟主!


    未來的曹王府由他統帥,無論她這魔鬼再說什麽,他都不會再動搖了。


    他側過身來的一刹,於她而言,明明表麵還是昔日那個孤孑的絕世少年,然而適才與她擦肩而過的戰狼提醒了她,終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她原還因為身如飄蓬與他同病相憐而心懷惻隱,遠遠看到他這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就生氣,笑而嘲諷,腳步放緩:“曹王駙馬,此番幫著外敵踐踏家園,心情如何?”


    “外敵?家園?哼,不是標榜‘願與天下人絕對互信’?”他也冷笑,竟覺胸口被掏得空空蕩蕩。


    “行漂浮事,腳需有根,不先據家國,何以談天下?”她一愣,當即回應,鏗鏘有力。


    “所以?一邊受著曹王的恩惠,一邊去據守南宋的河山?怎做得出這樣的選擇?”他冷笑,竟將她問住了片刻,“林念昔,可知正是因為你六親不認還冠冕堂皇,才會使局麵變得這般複雜、傷害和殃及那麽多無辜弱者。你竟還反問我為何反戈一擊?百步笑五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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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都想金宋互融,但以誰融誰很重要,畢竟八十年前是金軍侵略和欺淩大宋……”她終究接受了數十年宋人的教養,雖對親生父親理虧,仍然執意抗金。


    “你以為宋就不會侵略和欺淩?”林陌將她打斷。


    “不會。”她想都不想,斬釘截鐵,逼視著他,“例外隻是少數,你應比我更懂。”


    “宋是禮儀之邦,但八十年過去,金也早就是了,隻是你未發現而已。”林陌說著自己這些天來的見聞。


    “八十年過去、金的變化,不正證明了它可以被宋融合?”吟兒據理力爭。


    “被宋融合後的金,反向融宋又有什麽問題?它們本就快要一體。”他借力打力,“要先天下太平才能談共融,那既是你南宋聯盟之本,為何就不能先退一步勾銷此戰?剛好林阡他瘋瘋癲癲下落不明?”


    “不行,必須你們退。林阡他瘋瘋癲癲,你們捫心自問,不是你們的不依不饒引起?到底該誰放棄和勾銷?!”她當然對於以宋融金的主張寸土不讓,真想不到,更激烈的談判竟在這裏等著,還有一句“你南宋聯盟”,真教她覺得刺耳,氣不打一次來,“秦川宇,你生在短刀穀,長在建康城,明知道蜀口和淮南遭到金軍多少傷害,你又是因何遺忘了過去的家國恥辱?”


    “你別忘了,我是因為先被抽除了家國,才隻能談天下的。”林陌一笑哀絕。


    “我罪,我認,你錯,你改嗎?!”她氣急敗壞,環慶婚宴是她對不起他,但私情不是他犯下滔天大錯的理由。


    “非要像個孩子,凡事爭個對錯?少攥拳,溫柔點。”他說時竟帶著林阡的口吻,隻差沒有像林阡那樣打開她的拳,“在我眼中,金即是宋,宋即是金,唯一區別隻是:宋盟是邪惡的,林阡是該死的……”


    她一驚而自覺受辱,本能後退了一步,再聽到林阡受辱更加不忿,冷冷丟給他一句:“你和‘邪惡的’我講什麽理?告辭!”便硬生生地放棄了交流。


    不知何時夜幕已徹底降臨,不該亮的死亡之穀也萬帳燈火。


    不歡而散,她一步步失魂落魄地往北去,為了能看得清晰而不得不擎起火把。


    幾步外的前方亂石旁卻站著一個不太熟的黑衫女子,似乎提燈在這裏站很久就是為了等她,遍體鱗傷,所以談不上對她有威脅。越走越近,吟兒發現她目光撲朔,竟連一絲半點的敵意都沒有。


    “怎麽了?曼陀羅姑娘?”她一愣,按理說這個剛被移交的戰俘應該很恨她才對。


    “盟主,好不容易能與你單獨相見,我想同你談談有關駙馬的事。”曼陀羅臉色蒼白,氣息還聽得見紊亂。


    “有什麽好談?”她覺得奇怪,我跟林陌已勢成水火,你曼陀羅也不是林陌什麽人吧。


    “這麽多夠嗎……”曼陀羅誤以為吟兒趕時間,急忙從身上摸出幾個奇珍異寶。


    “這怎麽好意思……”吟兒忽然記起來曼陀羅對林陌情深義重,一邊收下一邊查驗,“長話短說吧。”


    “我不忍再見到駙馬念‘茫然不悟身何處’,他今次帶兵打自己的故鄉心裏一定很痛苦……”曼陀羅目中盡然淒苦。


    吟兒立馬把手裏東西塞了回去,冷笑:“所以?做過了還想再立個牌坊?你可知這幾個月在他刀下死傷的昔日戰友和麾下有多少!”


    “不,我知道他早已不介意自己在宋盟心中的聲名,也並不希望這世上還有哪個宋人能寬恕他。而且在我看來,他是沒錯的,並不需要誰寬恕。”曼陀羅繼續以憐惜的語氣。


    “這倒奇了!他自認為沒錯,你也能理解他,不就夠了?攔我作甚?!”她其實能理解曼陀羅對林陌的一片癡心,可是還蹊蹺曼陀羅為什麽硬是要攔住她。


    “他……並不需要我的理解。我走不進他的心,也給不了他有用的支持。”曼陀羅眼圈微紅,“戰地裏,扶風公主不在。我希望多一個人站在他身邊安慰他,那個人最好是他心上的人,可他心上向來都走不進旁人……”


    “傻姑娘。”吟兒一愣,敵意早就少了大半,“可我是斷然不會理解他,也早就與他沒關係了。”她意識到,這個黑衫女子雖然武功殺傷厲害,心思卻是單純得猶如一張白紙,居然這樣異想天開地想把自己拉攏到林陌身邊安慰和取暖?!可剛剛……已經唇槍舌劍過了,絕對給了林陌當頭一盆透心涼的冷水。


    “聽我說盟主……我知道你和他的決裂,發生在建康那一戰,其實那一戰充滿了誤會。”曼陀羅含淚連連搖頭,“他雖被紇石烈子仁強塞在征南大軍中,卻從來都是逍遙於世外、不謀劃一策的,那天他那麽巧出現在建康,真的如他所言隻是想帶走一故土,可惜陳淪姑娘和盟主一樣會錯了意,陳淪姑娘愛駙馬至深而接受不了現實,所以當著盟主的麵跳江自盡,並非駙馬與我毀諾‘濫殺無辜’,更不像淮民所指‘喪盡天良’……”


    “唉……”吟兒長歎一聲,和性格相近的人說話就是不費力氣,靜下心來聽時,她居然完全聽明白了,“我懂了。從去年臘八被淮民們誤會開始,他一點點地被迫割舍了他的過去。而我,真是把他推到今天這一步的始作俑者。”難以想象如果她是林陌,興州大火、環慶婚宴、建康交鋒、靜寧喪母,經曆了被江湖、愛人、民眾、親人全體拋棄的種種困苦,能不能做出比林陌更好的選擇?


    “所以盟主能理解他、支持他了嗎?”曼陀羅大有破涕為笑的征兆。


    “不能支持,不過,好像可以理解了……”她一邊把奇珍異寶又收下,一邊望著一臉無辜的曼陀羅,想,難怪林陌在金國的擁躉越來越多,因為他們所有人都認同那句當他無家可歸,而祖國先執行不義,叛變才是他悲壯的正道。


    事已至此,不管林陌原先再怎麽無辜,他真的已經和短刀穀兵戎相見,無回頭路;那她,也是時候跟她十年來想拉回林陌的妄念一刀兩斷了……是時候放棄素來想要他改錯和懺悔的執著,同時,也是對得理不饒人的自己做一個妥協與和解:“既然他有苦衷,那我和他從此就堂堂正正做一對兩不相欠、再也不去論誰對誰錯誰該道歉的敵人吧。”這話一出口,她自覺如釋重負,十年來對他的愧疚、期待、厭惡、痛恨全然煙消雲散,化為虛無,大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感覺。


    拿人家的手短,她想,將來若有閑暇,她倒是可以幫曼陀羅去林陌麵前露露臉?


    不過,閑暇還早得很,眼下,戰事已經足夠令她焦頭爛額了。


    所幸回到兩軍交界時,等候她多時的林美材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找到林阡了!


    “當真!”吟兒眼前一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越溟河,紫竹林。”林美材邊走邊對她說,還好柳聞因一直緊跟著他才沒丟。而為了安撫林阡的暴躁情緒,聞訊後淵聲浣塵、憂吾思、天衍門都已陸續趕去。


    “太好了,我們要搶占先機,確保給父親呈現出一個還有救的他……”吟兒當然更希望林阡還有救,若然他處於一個半神半魔的平衡,她正好可以近水樓台地先把他控製穩妥。如此,金宋之間就可以暫時地偃旗息鼓,先合作幫林阡把眼前的掀天匿地陣徹底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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