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地說,在那頭名叫林阡的青麵獸眼中,大散關並不是什麽要隘,而是足以將他落葬萬丈的深海,所以他不是衝進來也不是闖進來,而是像潛水紮猛子一樣地鑽了進來


    可哪有水給他鑽?


    結果就是他青麵獠牙、凶神惡煞著來,鮮血淋漓、昏迷不醒地被抬進了中軍帳……


    所幸此戰的宋軍主帥是金陵,雖也是心膽俱裂,卻鎮靜不動聲色:“此人此事,不準喧嘩。”


    知情者是她的親信,既令行禁止,也難以置信:這瘋癲之人、這混亂之事,全與他們的主公有關……


    午後,金陵帶吟兒去見林阡時,一路都在對吟兒講:林阡清醒後不再躁狂,相反,他應該是陷入了巨大的悔恨、痛苦、矛盾之中;不僅沒有像上次那樣失去記憶,還好像對發生過的一切都刻骨銘心,這才造成了他無法自拔的消極與絕望;他一聲不吭,不願見盟軍任何人,冷靜地抬手示意著屏退了金陵。


    吟兒沿途一直都在盡力重組那些早已破碎的希望:懂懺悔,知底線,認識陵兒,這麽說來,他應該沒入魔吧……


    可是,言行舉止,為什麽好像做了天大的錯事?要是沒入魔又怎會做錯事?那麽他當真做錯事了嗎?在黃牛鋪?


    “勝南,是鳳姐姐……”駐足帳外,金陵說了三遍,帳中也無動靜。


    吟兒等不及,立馬破簾而入,林阡果然在,卻怎是林阡?!乍看他蜷縮在帥帳一隅、被一堆酒壇子圍在核心,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地想上去給他盡數沒收:“怎麽!有膽喝酒,沒膽見人?!”


    然而風風火火撲上去,沒意識到正上方有暗器原是一把被遺棄的飲恨刀,被那家夥隨手一擲懸在了高處卻不穩,活像個機關隨時對來者斬落,而她力氣太大直接引發了那刀刃的劈下……


    可惡,又一刀?!吟兒眼疾手快,急忙滾了一轉躲開,剛好到他身前,抬頭見他一臉迷惘,不由得氣急敗壞惱羞成怒,驀地借力將他反手別住按倒在地,之所以能這麽容易就製伏他,好像是因為剛好她撞到他的頭部傷口使他立竿見影地暈了過去:“給我放老實點!啊,勝南你怎麽了……醒醒!!”


    整個過程電光火石間一氣嗬成,要是沒看清楚,還以為林阡為了護酒被吟兒打暈在地……


    “鳳姐姐……”金陵拉之不住,眼睜睜望著林阡再度頭破血流,哭笑不得趕緊先找新的繃帶,回過頭時發現速度遠不及吟兒撕衣服快,林阡也已經在她懷中醒轉過來。


    “……吟兒?”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卻一副生怕觸不到她的樣子;明明她很氣惱,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卻悲中帶喜,眼神漸漸變得明亮而清澈;明明她昨晚才被他打昏過,他卻像大半輩子沒見到她了一樣;爾後,他如夢初醒,一躍而起,悲喜交加,淒聲厲色:“吟兒,你終於回來了!還活著,和當年一樣……”染血的手捧住她的臉,他血淚一起流滿麵,她忍不住在心裏罵,這究竟是造的什麽孽?!


    很明顯,他為何拋下她不管自己一個人從黃牛鋪跑到二裏驛?不是他忘了她還倒在死人堆裏,而是……他以為她早就已經死了?!


    “我懂了,這地方是神岔,當年你被越野抓走、世人都說你死了,他就是在這裏為你殉情的……”金陵低聲提醒,“看來是觸景生情。”


    “不對……”吟兒搖頭,絕不是在神岔觸景生情的,她記起前不久她從東線剛回到西線時,林阡也是見到她就又驚又喜嚇暈在地,後來他趁她泡溫泉時從背後突襲她,就是這樣一副“你不是已經死了嗎”的神態,再後來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一直都把她當成一個縹緲的東西在對待……


    該不會他一直覺得她就是個幻覺吧!難道他以為環慶火樓上的她沒救得回來!所以,他很早以前就有入魔跡象了,跟他們活在不同的時間,記憶分裂、紊亂而跳脫……


    後知後覺,毛骨悚然,這提醒吟兒,林阡他已經瘋了……真正的瘋子不是歇斯底裏,而是,就像眼前這般,冷靜地錯亂著,把假的活成了真的……


    她一把攥緊他的手,強行按停在自己臉旁,狠狠瞪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既心疼後悔,也怒其不爭:“到底要我怎樣,你才會醒過來?!”


    “吟兒,不醒也好……不醒,便可以看見你,還能和你說真心話……近來我做了太多的混賬事,再不是最初的那個林勝南,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緩得一緩,他終於從重逢她的狂喜中走出,又走回到他自己那個一望無際的黑暗世界,痛心疾首地對她闡述起最近發生過的事,“我殺了許多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戕害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還……親手毀滅了大宋……罄竹難書,罪無可赦,多活半刻都不被蒼生允許,多留半刻都會引起盟軍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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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意思是,他已無藥可救,自願不再醒來。


    她趕緊扳正他的頭,逼視著他一字一頓:“此番盟軍受害,不是你多留半刻引起,而恰恰是你不在狀態引起!懂我的意思嗎?趕緊醒過來,便是救自己,也是救大宋……”


    對牛彈琴,答非所問,他整個人都醉醺醺渾渾噩噩:“我該死,該離盟軍越遠越好……可是他們不願我死,也全都離不開我,我不能死,不能走,我要好起來,好起……吟兒,對不起,我還是要醒,可到底該怎麽醒,怎麽醒……”越說就越麻痹。


    她一愣,漸漸鬆開手,原是這樣的,她根本用不著說這些廢話,他對什麽道理都很自覺地懂。所以回歸聯盟後的這短短一個月,他哪怕死撐著也要讓人看見一個和過去一般無二的主公。他強行控製自己每時每刻都醒著,假裝她還活著還在陪伴他,告誡他自己要救人要行正道,還有就是,絕對不能臨陣脫逃,必對盟軍負責到底……


    也正是這一個月,盟軍為了救他而選擇壓迫他,軟硬兼施地將他的責任感揠苗助長,渾然不覺他們在道德綁架,一不留神便適得其反是的,聽弦、品章、天驕、吟兒、小牛犢……一波又一波感人肺腑的勸解,雖然會感動他,卻更令他負重。


    太剛易折,越強越脆,越脆越厲害,越厲害卻越不受控。林阡的精神狀態一直就不穩,他們對這樣的一個病患施壓,無異於變本加厲卻不自知。林阡憑著極強的自控力好不容易回寰,誰料,那唯一一個讓他輕鬆無壓力的淵聲,居然也是好心辦壞事,一邊大幅增強他的戰鬥力,一邊徹底破壞了他的精神係統,最終幫對麵的戰狼成功逼瘋了他……


    未來的路,沒走過不代表不好走?結果呢,走過了還是不好走!!吟兒終於明白,這段時間他們的努力泡湯了、冒險失敗了,


    她的三寸不爛之舌第一次無用武之地還怎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故技重施?那隻會對他再次折磨而且九成以上的可能又會無效,盟軍用不起,她也舍不得。


    “對不起,對不起……”她淚眼朦朧地重新撫上他的傷口,道歉,既是為了適才這傷害他的魯莽舉動,又是為了這些天對他的心理折磨,“你隻需答應我不要死,我會重新找方法證明你,讓你醒!!”柳暗花明,她雖然暫時放棄了對他的感化,卻也了解到他的症結是她的“死”、文縣四村血案、玉紫煙受害和今次的大散關之戰


    她要證明她還活著,應該不算太困難;娘親的死已有誤殺定論,不停地對他灌輸就可以;另外兩件案子,一件一件查真相!


    她當然相信他沒濫殺無辜,這兩件案子絕對都不成立,尤其是這場大散關之戰


    首先,天亮的時候他已經跑來北麵,那麽南邊死狀可怖的官軍不是他殺的,這一點很容易就可以說服林阡。


    其二,與他產生交集的黃牛鋪盟軍,出現在她昏迷的那段空白。那些人最早是被他刀風排宕開的、卻立即又找回去保衛家國抗擊金軍,而那時候的林阡可能入魔也可能還沒有,所以他們有可能是林阡殺也可能是與金軍正麵衝突死林阡口口聲聲說他毀滅大宋,不代表他們就真是林阡殺的,也可能他現在表達能力有限;而薛煥和她沒受傷也並不能說明林阡沒殺他們,畢竟他倆的倒下比他們要早。這一點,光是她相信林阡沒有用,得找證據,擺給林阡看。


    想到這裏,吟兒立即就去黃牛鋪北尋訪活口……


    不過可惜,無功而返,為數不多的他們,全都傷勢嚴重、昏迷不醒著。


    “若我來推測,你與薛煥昏迷之後,輪到憂吾思與林阡對決,他兩人下落不明後,戰狼則與殺回的盟軍衝突;再然後,就是金軍對南麵川軍的長驅直入、戰狼對勝南的栽贓嫁禍、以及後來天哥和獨孤的增援到場。”金陵幫她分析著最有可能的可能。


    “發生在眼前的都隻能靠猜,文縣真相,就更難找了……”吟兒難免失落。


    “慢慢來。就像我製火毒一樣,總覺難,總失敗,總懷疑,不過最後,多半還是製得出來的。”金陵梨渦淺笑,大概是濡染了厲風行的樂觀久了,她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凡事都容易憂心。


    吟兒一愣回眸,忽而茅塞頓開:“就像我想壓製勝南、內力卻遠遠不及,但最後,一旦找準方法,還是能壓住他的吧。”轉念,又歎了口氣,“就怕我多用了力道,莽撞地不小心殺了他……”


    “不,你最要當心自己。千萬別被他當成歹人、一個不慎被他殺了,那會教太多人都抱憾終身。”這句話金陵不是作為麾下,而是站在閨中蜜友的角度說,“鳳姐姐,無論昨晚他混賬打昏你,還是今天你還手打回去,類似的暴戾情景,真不想見你倆之間再有。”


    “……會注意,不魯莽……”吟兒漲紅著臉,點頭答應,笑,“好在我知道他心裏想回來,那就不怕他回不來。”


    “嗯。你集中精力查案,其它的事不必擔心,控製輿論且交給我。天哥和獨孤,既是他的證人,也是他的擋箭牌。”金陵一笑,目光狡黠。


    “好你個陵兒……”吟兒忽然明白,這位厲夫人夾帶私貨,公然要給她家天哥造勢。


    “應該的。”金陵笑盈盈的,與她推搡打鬧了一忽,倒是使她忘卻了許多現實中的不快。


    諸事完畢,轉身赴戰


    散關既安,戰在隴南,沒有多久可停留。


    回溯全局,此番曹王和林陌的妙計,正麵打敗了林阡和徐轅;然而戰狼的輿論戰由於漏算淵聲而多此一舉,在魔態林阡那裏損失了無數精銳,害得戰狼與獨孤清絕交戰時,薛煥與林陌的麾下金軍大多都已羸弱。


    所以,若非戰狼攪局,金軍很可能真的會趁林阡心亂、東西兩路雙管齊下;當然了,也許也會被正常的林阡迅速作出調整、兩邊都雞飛蛋打。


    如今局麵,不是金的上策,卻更不是宋的。“戰狼推動林阡入魔”在這一戰雖算節外生枝,對未來卻可能以戰養戰甚至一勞永逸。


    當前,隴南、蜀口滄海橫流,如果盟軍不考慮收縮早年就已深入靜寧定西的戰線,那麽,林阡作為西線六大戰區難得的自由人,本該是與徐轅、宋恒、風鳴澗合擊入侵金軍的首選。


    可他現在就相當於瞎子,吟兒不得不先給他導盲。於公於私,都必須盡快救他,邊戰邊救,近憂遠慮一起解決。


    卻可惜她高估了自己,她哪有那麽多時間和精力?她還要找惜音劍啊!


    在帶他去徽縣仙人關的行軍路上,忙得團團轉的吟兒忽然靈光一現:文縣血案那幾晚,聞因不是就在勝南身邊嗎?勝南對文縣毫無記憶,可能是怕聞因無條件包庇才不信她,但總歸還是會為她這個目擊者留一絲餘地、給他自己留一線希望的。


    對,就讓聞因繼續查證和近身開導林阡,既能有閑暇,又站得住腳。


    吟兒打定主意,立即把聞因調來:聞因這姑娘懂事,總比淵聲那糟老頭子可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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