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任何人指引,隻要循著那熟悉的簫聲,他便能找到雲煙此刻之所在。


    熟悉,和八年前那個夜晚的漁舟上一樣,本該婉轉悠揚偏生出高亢激昂,氣勢恢弘地訴說著屬於他林阡的戰伐。


    那時她深知他心懷天下,卻更懂她會令他愛得辛苦,最終狠心選擇了放手和離去……大雨裏她俯下身緊緊抱住他“要不,就聽大夥兒的勸”,圍攻中她堅決地挽住他“勝南,帶我走”,離別前她對他嫣然一笑“好,我盡量不讓勝南等太久”,所有溫馨的癡情的深摯的片段化為泡影的日日夜夜,他當真有過失去一切心如刀絞痛不欲生連呼吸都艱難的感覺。


    好在,那段最生不如死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很久,如今重逢,他隻覺高興,釋然,就好像往無數個輪回裏逆尋,好不容易又找到了當時的場景一樣。


    還是當年的夜色,還是當年的長簫,還是當年的嫻靜仙子。


    淡描蛾眉,淺施粉黛,雲鬢高挽,風華無雙。


    她如有所感應般回眸,一瞬令他重返廿四橋,雲煙境中逢雲煙:“勝南。”


    “雲煙。”他駐足遙望,當然知道吟兒的釵子是借口,可還是來了,畢竟,再見雲煙也是他林阡的心願。


    順便他想通過雲煙對葉文暻再道聲謝:“葉大人可還醒著?”


    “傷得很重,已經睡下。不過你放心,沒有生命危險。”雲煙收起簫來,翦水雙眸溫情彌漫,安靜示意他進殿說話。


    “待他醒了你轉告他,我代所有人,感謝他以命護著抗金事業。若不是此局被誘出殺他害我的心思,仆散揆那隻老狐狸未必敢用這樣大的手筆。現今‘戰狼’罷官賦閑,盟軍曾停滯的一切被一舉突破,多虧了他出此妙計鋌而走險。然而,仆散揆歸根結底是為害我,他是被我連累的。”


    林阡邊行邊與她相視,再寬敞都有狹路相逢之感。這寢殿的美輪美奐富麗堂皇,奪不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紫色長裙,鑲玉束腰,裙擺是綢緞紗錦層疊;髻上珠釵,腰間寶玉,身側為珊瑚明珠點綴。與生俱來的貴氣、傲氣,難怪不怒而威能教那麽多官員都敬畏。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自然而然又歎了一聲:“然而我不便再三感謝,畢竟吟兒說,我與他有積怨,若然說多,顯得虛偽。我也確實與他有積怨。”


    雲煙一直凝視著他走進來,越臨越近的過程中她始終屏氣凝息,盡管過了八年之久,他還是昔日俊逸少年,雖然此刻未著鎧甲,英氣仍是由內而外散發,身肅肅如鬆下風,眼燦燦似岩下電,眉宇間潛藏的淩厲和孤悲,令她倏然就聯想到他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以一敵萬的戰力。她原本正兀自感傷光陰的流逝,聽到最後一句,忽然噗嗤一聲笑起來:“嗯,都聽吟兒的。”


    “雲煙,我倆今晚便回淮西,你也要好好珍重自己。”象征性地找了一圈釵子,他看見她如今過得很好、比跟在他身邊要安逸,他走也走得安心。盡管如此,轉身時他心裏還是留了一絲遺憾,不因別的,隻為這小小院子裏到處都是“懷雲”,他知道她雖然平安卻不見得快樂,正如他這些年心裏也始終有一塊角落別人走不進去。


    “勝南,等等,你頭發亂了。”雲煙忽然喚住了他,明明沒有用力甚至沒有碰到他,卻令他不知被什麽按在了梳妝台前,“這白發,我還沒有為你梳過。”


    他一愣,昔年鏡中有他和她共存時,他尚未早生華發,反倒是她生了一根白頭發後被吟兒笑話。


    “我看見後,十分震驚,吟兒說,她初見時也心如刀割,這些年一直為你尋著變回去的方法。”與其說雲煙是在留他,不如說她扶簫和梳頭都是在告訴他,好像什麽都沒有變,是的一切都沒有變,夜色簫聲和雲煙都還在,唯獨不見的,是當年的林勝南,那個林勝南,因為有了吟兒的陪伴,走出煎熬,經曆輝煌,變成了如今叱吒金宋的林阡,所以有關林勝南的一切都被積壓在了角落。


    不錯他和葉文暻確實有長達一生的積怨,是葉文暻害他錯過了雲煙,錯過了初戀。可是雲煙一邊給他梳順了白發一邊減輕了他的遺憾:因為鳳簫吟等在那裏,所以幸好你錯過了我,吟兒,她才是你戎馬的一生。


    “那個傻丫頭,為了維護我的麵子,竟將她自己抹黑成悍婦了,雲煙,還要麻煩你,為她收拾攤子。”他想到吟兒,便微笑起來。


    “好。”雲煙送他出寢殿,尚未從重逢的驚喜裏抽身,便又要抑製著訣別的不舍,“唉,隻有捍衛你時,吟兒才一如既往霸氣,其餘時候,總覺得她還是像昔日一樣的不自信。”


    “我會用餘生讓她信。”傻丫頭總是缺根筋,又或許,是他做得還不夠吧。


    懷雲池邊,燈火絢爛,有幾個小童正在砌磚堆屋子,絲毫不知郡主府內的風雲淩亂,雲煙送林阡離開的途中經過那裏,其中有個男孩哭著跑過來:“娘親娘親,堂姐堂妹都欺負我!”


    林阡雲煙均是一怔,林阡驚詫,雲煙尷尬,抱起那男孩安慰,送回孩子們當中:“鳴錚,要讓著女孩子。”


    “不曾聽你說起,已有了這麽大的孩子。”林阡看她走回他身邊,想了想,沒什麽好驚詫的,她畢竟也嫁給葉文暻七年了,再怎樣眷戀曾經,他二人都是被政治婚姻捆綁在一起的夫妻,“鳴錚,這名字好,戰場廝殺弓弦響……”


    “嗯,這幾天適逢談判,便送入宮中以防萬一。”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雲煙遠遠望著林阡離去,強忍多時的眼淚終於奪眶。


    “娘親娘親,你怎麽叫我大名啊,不是總叫我小希望嗎。”鳴錚一溜煙地跑過來,忙不迭地問。


    “都七歲的人了,還叫什麽小希望,會被堂姐堂妹笑的。”雲煙拭幹淚水,回頭蹲下身來,愛憐地揪了揪鳴錚的鼻子。


    


    轉頭再看,故人不見,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下一次歸,又是什麽時候?


    遠望著鳴錚重回池邊無憂無慮地嬉戲,她思緒驟然飄回若幹年前的黔西,陸怡姑娘強顏歡笑說:“看得出勝南和雲姑娘都喜歡小孩啊,趕緊結親了生一個來,立了業也好有個繼承。”


    那時林阡笑著攬她:“倒不是沒有考慮過,隻是怕生了太多雲煙難帶。”


    吟兒打趣:“不怕不怕,生得太多了我幫雲煙姐姐帶!”


    一轉眼,吟兒你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沂,熙河,熙秦,全都是你陪勝南走過的戰地。


    雲煙噙淚微笑,吟兒菜做得那麽好,應該很會帶孩子吧。


    


    晚上,打發林阡走後,吟兒著實做了好幾盤菜,給柳聞因、西海龍、楊宋賢、藍玉澤品嚐,畢竟今夜過後,大家就又各奔東西了。這些年來,早該習慣漂泊。


    她不知勝南那個糊塗鬼到底會和雲煙姐姐敘舊多久,抑或為了釵子真的在那裏找大半天找不到就繼續找?難以確定他幾時回來,於是給他留了條魚,時不時地重新熱熱。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西海龍吃得最多,旁人都散了她還津津有味。


    “想不明白我為什麽這麽擅長做菜?”吟兒興致上來。


    “不,想不明白你在幹什麽,換做是我,殺了雲煙還來不及。你倒好,直接把男人給推過去了?當真心裏沒有一點兒酸?我可不信。”西海龍一邊喋喋不休,一邊筷子伸向這條魚。


    “你到不客氣?懂不懂吃人家的嘴軟!”吟兒趕緊打開西海龍的手。


    “若沒有,就是不在乎他。”西海龍探頭過來,在她耳邊語帶邪惡,梨渦淺笑,活色生香。


    “我隻是……想讓勝南遺憾少一些。”吟兒低下頭,呆呆望著被自己奪回手裏的魚。其實早在看見葉文暻沒死的第一刻,她就意識到雲煙姐姐不回來的心更堅定了,所以她別無所求,隻願勝南和雲煙姐姐能夠好好地重逢一次,那才是真正的不虛此行。


    盡管如此,吟兒也明白,說過“此生此世,絕不逆她”的勝南,比自己更不可能左右雲煙姐姐的心意,那麽,就求一個他倆單獨相處、吐露真情的晚上也好……醋壇子打翻過不止一次的吟兒,一直覺得雲煙姐姐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畢竟她曾目睹勝南從平淡地愛上到狂熱地愛著。


    林阡許久都沒有回來,打烊後吟兒獨自給他留門,稍有不慎就伏在桌上睡著了,快天亮的時候她被人推醒,還沒來得及問林阡和雲煙談得怎麽樣了,便看見柳聞因一臉憂色,告訴她“林阡哥哥和西海龍一並回川蜀去了”。


    “什麽……”她還以為自己做夢,怎麽可能走這麽急,連聲招呼都不打甚至屋都沒進,而且回的是大老遠的川蜀?另外帶誰不好帶西海龍?


    “是真的,西海龍有一頭火麒麟,據說可以日行幾萬裏,能帶他很快回川蜀……但西海龍說,用來遠行的次數不能多,每次隻能載兩個人……”柳聞因說的同時,焦急地將海上升明月的情報給吟兒看。


    吟兒一目十行,驚得直接站起卻手腳發抖,原還覺得寒冷的天氣忽然直冒熱汗,此情此境,哪還可能再去關注兒女私情,她知道接下來就連半刻的休息都不能有,原定她隨林阡一起打的仗隻能由她一個人替他硬扛:“回和州,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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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及林阡近期頻繁走火入魔,她卻苦於必須留守東線去不了他身邊、惜音劍沒有機會對飲恨刀發揮阻止入魔的作用。斟酌再三,不僅莫如和柳聞因要火速返回西線,柏輕舟和樊井隻怕也要曆經好一番動蕩了:“聞因,你們回川蜀的途中,若然經過襄陽、還能見到吳仕,且先把他綁了!”


    


    連日來,趙淳對勇悍者不論出身厚加激犒,一時間襄陽全民皆兵人皆思奮。


    “襄江多灘磧,完顏匡意欲南渡,必會令人測水速,趙公可駐軍防守沿岸,見虜至,便遠射。”冬至過後,陳旭便幫趙淳防患於未然,任何機會都不給金軍留。


    不過,天久不雨,江流日淺,金軍南渡的難度愈發降低。因此,趙淳的幕僚如趙萬年等人毫不停歇地修造武器、儲備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同期,徐轅收到林阡交代給他的為莫非平反的任務,然而他百忙中在盟軍中先行試探時,卻遭到李思溫等紅襖寨將士的抵觸,為防影響軍心,隻得暫時作罷。


    十一月廿四,完顏匡率眾從安陽灘過江,遭遇南宋防灘弩手並射,引起金軍極大傷亡。惱羞成怒的完顏匡誓不回頭,殞身不恤,連環拔寨,最終強行攻破襄陽外城,包圍襄陽。彼時金軍總數已達二十萬,守城宋軍僅僅萬餘,雖有威力巨大的新型火器霹靂炮為恃,但由於一則敵軍以多欺少、持續打擊,二則宋軍外援全遭阻滯、唯能將自身戰備坐吃山空,襄陽形勢危殆,難免軍心不穩。


    “人心不固,難以久守。”趙淳見狀,命人用土填塞城門、展示死守決心,與此同時,采納陳旭計策、擾敵以攻代守,“趁金軍新至,營壘未定,派兵攻擊襲擾。”廿五,徐轅率官軍義軍六千餘人劫燒金寨,歸途見金軍在江岸上驅趕人畜,當即登岸迎戰,救回百姓千餘口。當夜,越風又以千人出南門劫寨。廿六,穆子滕、彭義斌往城西北江與金軍交戰,大獲全勝更奪得數隻金軍載糧米船。


    金軍進退兩難,完顏匡難免驚呼:“趙大嘍囉擺布得好,每出勇士,不知從何處出來,這城如何打得?!”


    襄陽保衛戰進展數日,教徐轅看見了什麽叫勠力同心同仇敵愾,不管是姓旅、姓裴的官軍將領,抑或姓廖、姓路的茶商義士,均與盟軍一樣出力良多、戰功累累。最令他感到吃驚的是,原來廿四那晚,小豫王曾是完顏匡的先鋒之一,由於正麵渡江受阻、輾轉繞到側路,反而和二線的段亦心撞了個正著。那時小豫王成功跋涉過一處守軍稀少的淺灘,對著尚存居民的宋寨勢如破竹,沒想到會重逢段亦心,怎能不覺雙喜臨門:“段姑姑,您還活著!?”


    “小王爺,聽我一句,金宋之戰,你我都別參與殺伐,好嗎!”身後的弱小、死去的吳越石磊夫婦,都驅使著段亦心擋在了陣前守護。


    “段姑姑……”小豫王意料之外,刻不容緩,隻得哀求,“姑姑,讓我立個戰功吧!我迫切需要這先登之功!”隻要段亦心讓道,他或能趁虛而入,一舉奪下襄陽也說不定?!


    “不行!!”段亦心斬釘截鐵提刀攜劍。


    “我總以為,齊大人的心不向著我,司馬隆高風雷皆頭也不回,誰都不肯重振我豫王府,可無論如何都還有你……”小豫王眸子裏平添了一絲渾濁。


    段亦心心念一動,好像想起了山東之戰她說過的——


    “也許將來我也會站到宋金對峙的大戰場上,那也一定會是以豫王麾下的名義而不是曹王的麾下,這個界限必須要明。大義小義?也許終有一日曹王會危及我主性命,那時兵戎相見難道對舊主倒戈相向?……尤其在這種,他們所有人都已離開、再不肯回頭的時刻,我就更不能放棄。”曾經的誓言,如陣前紛亂的黃沙,重重地砸在臉上,打得她身心生疼。


    一失神,便看小豫王急不可耐,氣衝衝對她抽出刀來:“段姑姑,原來我看錯了,你遠不如齊大人!”


    大戰在即,主仆二人,誰料竟也理想殊途?兵戎相見,她武功遠在小豫王之上,自然幾回合就將勝負遊刃:“小王爺,求您聽我!齊大人一定也希望您聽我!”


    “我不能教齊大人白死!”小豫王兵敗之前,如是咆哮,涕淚飛揚。


    清晨,徐轅在長江邊,感謝段亦心寧願不尷不尬地存在,也要無悔無怨地保護無辜。


    “不用謝,天驕,我是個固執的人。”段亦心堅定微笑,她的決定不會更改,“我會說服小王爺。”


    “唉,可惜,要說服紅襖寨相信你,就像要說服他們接受莫非,一樣難。”徐轅望著她背影,苦笑歎息一聲,正準備離開,卻收到飛鴿傳書,應是來自新驚鯢。


    展信看時,本還淡然,就算林阡生死未卜他都能強裝淡然,然而接下來信上的內容卻如美夢後的噩夢、晴天裏的霹靂,令他才剛看一半便眼前一黑心口堵塞,強裝不了,無法淡然!當信紙無力飄落,徐轅艱難地俯身在船頭,想吐卻吐不出來,模糊地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狂風乍起頃刻就搖晃就碎,不經意間他和倒影一樣淚流滿麵,悲哭之餘渾然不覺幾人經行幾人詫異幾人駐足。那時那刻,真有種天塌下來的崩潰感,寒風中滿江遍地四麵八方到處都是落葉,許久,徐轅才對著上前的陳旭慘呼一聲:“將星隕落!主公他斷了臂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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