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暗星隱,血色染透了天穹。


    戰火在四野蔓延,暗箭向八方迸射,五十多年,從未變過。


    在熟悉的大理民歌中醒來,雲藍聽出,那是她剛到點蒼時常常覺得寂寞、學了幾句晚上孤獨哼的山歌小調,一邊唱給小思雪和小吟兒聽哄她們睡覺,一邊自己也好釋放思念之情、驅散漂流之苦、排解失路之傷,那歌聲,應當歡快才對,她身體,本也不該灼燒。


    唱歌的那個女子轉過頭來,一如既往的輪廓清晰,可是眉目為何冷豔,透出不屬於她本性的肅殺?!沒看錯嗎,緩步移近之人,竟然是思雪?此刻她的臉上,居然是大仇將報的痛快、猙獰和扭曲:“快意恩仇的夜晚,你來我往的還債,那麽我林思雪和你雲藍之間,要不要也趁今夜清算!?”


    “所以,是真的降金了?”雲藍雖然震驚,卻也已經麻木,今夜她見到了太多立場不堅定的故人,她也早收到了林阡關於思雪陷害吟兒被俘的情報,當時她一時情急險些立刻出山,可是很快她得到思雪懺悔痛苦的信件,於是又覺得不用擔心、回點蒼山繼續清修,吟兒自有林阡去救,思雪沒走錯路就好……然而她這幾個不省心的徒子徒孫,這個才迷途知返,那個就暴露了身世,還是不得不來……至於玉紫煙,實在構不成雲藍下山的動機,她原本覺得玉紫煙降金隻是權宜。


    明明有心理準備,卻還是難以理解,見思雪不置可否,她難免問出疑惑:“不是已經想通?為何還要背叛?”那時她才發現她被思雪綁縛在懸崖邊的險石之上,即使有力氣也休想脫身何況她還身中劇毒?近處有沼澤水泡泛起之聲,很明顯周邊遍布毒障,若不冒生命危險根本無法進出,故而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將她置於死地,然而,“和師祖之間,幾時有仇怨?”


    “裝什麽糊塗?處心積慮的設計,這麽快就忘了嗎?!”思雪冷笑一聲開口,見雲藍還一臉迷茫之色,不知真假,喜怒摻半,當著她的麵即刻舞出了自己悟性最高的一招,刹那,玉皇山漫天秋葉隨著劍花片片飛旋。


    雲藍神色微微變化,那是柳月和完顏永璉的定情之招,九年前,她在黔西的瀑布親自傳授給了思雪……


    “這一招,師祖當年傳給你,是為了讓陳鑄看見、心存疑惑,以為你是那金國公主,林阡和你師父的路就會好走。隻可惜……”隻可惜假的真不了,紙裏包不住火,今時今日陳鑄已死,吟兒身世天下皆知,林鳳二人的路注定已不好走。素來思緒都慢一拍的雲藍,回答時還沒想到這會對思雪的人生造成怎樣的耽誤。


    “所以你就寧可讓君隱誤以為我是他的親妹妹?!”思雪臉上盡是怒色,聲嘶力竭將她喝斷。雲藍一震住口,忽然透徹了來龍去脈——


    當初,她在瀑布裏突發奇想傳這一招時,並不知思雪愛上的偏偏是完顏永璉的兒子,她心想不過一個金人而已,反正思雪從小就對金宋之分沒那麽在意,就算退隱江湖也沒關係……機關算盡太聰明,那人卻是最不該是的那一個!她不是不知道思雪後來和小王爺私奔,但她一直以為完顏永璉沒找到女兒、那世上就沒人看到過這一招,卻沒料到,思雪這一劍早就打出來了,但是是完顏君隱先於陳鑄看到了,金南第九,竟和金南第八一樣是守口如瓶!但是,小王爺和思雪不是成婚了嗎,誰又能想,那個男人,陷入“畸戀”沉默七年,強忍愛意碰都沒碰過思雪?!


    此刻解釋於事無補,才釋前罪又造新孽,早知無用反增苦惱,無言以對,悔不當初!


    “雲藍,正是你這自作主張,把我變作林念昔的擋箭牌,所以君隱與我婚後這些年,充滿罪惡,抑製感情,活得萬般辛苦折磨!所有悲劇,都是你雲藍一手鑄成!”林思雪見雲藍沉默更加猖狂,哭中帶笑衝上前來,環繞的毒物毒氣俱有靈性見她就讓,“雲藍,我恨你!是你的自以為是、不負責任,害君隱在對我動情的時候,都帶著愧疚、煎熬、生不如死啊……”她狂吼,風中眼淚在飆,瘋了一樣一劍接一劍刺在雲藍的身上,卻就像當初她目睹陳鑄一劍刺在小王爺胸口那樣她也覺得疼得心都碎了。


    “思雪……”屬於雲藍的血,頓時噴濺得思雪滿臉都是。


    她一時不知自己是哭還是在笑,仿佛前一刻她還在夔州城雲藍的懷抱裏撒嬌,還在幫林念昔出謀劃策怎樣去倒追林阡才好——


    “思雪,像你這般單純,太容易被男人騙了……”當年的笑,還在耳畔,風鈴一般,好像正阻礙著她的力量釋放,所以盡管刺了雲藍四劍卻都沒能殺死雲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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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雪沒有被男人騙,卻被你們這些人騙了!騙了!”她逃避回憶,憤怒咆哮,劍法深邃淩厲,如在雪山之巔的颶風,瘋狂將血石從山頂卷下,又一劍,眼看要挾千鈞對著雲藍的頭頂落,卻被喊思雪的那個人下令阻止了。


    “思雪!”原來是林念昔,她和林阡剛剛趕到,來不及阻止思雪的前四劍,卻是一個想將她喚醒、一個果斷以碎石彈偏思雪第五劍。思雪勉強握劍,虎口發麻,轉身遠遠望著他倆,眼中遽然殺機再現:“將他們拿下!”


    盛世有百餘死忠、操控著無數毒障,以逸待勞,劍拔弩張,林阡卻才經過魁星峁一場惡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遊刃有餘。


    竹寨一別,程淩霄及其四大弟子,先與受傷的高手們回慶陽府,隨阡吟同上玉皇山的隻有獨孤清絕、徐轅、石磐、胡弄玉四個主將,率領著還有戰力的高手們分散尋找雲藍,信彈向南發出後,獨孤夫婦和徐轅先後趕到,助林阡吟兒一臂之力。


    平素,獨孤、林阡、徐轅分別帶來的十餘高手,便能對盛世的這些等閑之輩泰山壓卵,故而最佳策略自然是他三人身先士卒,借胡弄玉攝魂斬之力朝毒障裏衝陣救人。然而,疲於奔命的他們,終究都有所折損,闖關並沒有想象輕易、比預計的速度要慢了不少,更在好不容易向前突破的關鍵時刻,猝不及防從天而降一個青衫老者,手中馭浩蕩風煙,袖間卷飄渺山河,淩厲無匹,不由分說,朝著南宋武林當今一代武力排行前三傾軋。


    若說徐轅的馮虛刀,浩蕩弄雲海,沛然乘天遊,那人的內力便是卷舒入元化,跡與古賢並,若說獨孤的殘情劍,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那人的招法便是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若說林阡的飲恨刀,慨然撫長鋒,濟世豈邀名,那人的氣勢便是在昔戎戈動,今來宇宙平。世外客,以一敵三,雄渾而深沉,霸氣且蒼樸。


    天地為一朝,萬年為須臾,日月為門窗,八荒作庭道!不過,這個人稱“西北屋巔”的白發老者,武功深不見底,酒量卻相當差勁,獨孤清絕清楚得很:“師父……”萬萬想不到,當初去天山向他求戰,卻做了師徒;今日來環慶拜謁不成,竟做了對手。


    林阡和徐轅聞言都臉色大變,是他!天山肖逝!


    “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金士緣,他當了不少年的武林第一,直到遇見肖逝!”宋人在介紹上一輩的武林第一金士緣時,都要補充說一句他的神話最後還是被人終結了。


    “老夫年少也是這般輕狂,直到真正遇到了他,才知天外有天,縱使打遍天下,最後還是輸給了他。”上一輩的武林第二,易邁山盟主曾親口說,當年他去找此人決鬥,隻半招就輸了……


    還有上上輩的獨孤殘也曾對獨孤清絕說:“爺爺我隻出了一招,那一招,差點廢了我幾十年的內力……”


    那時的肖逝,二十歲,出道僅一年就連破六大門派,直接顛覆了南宋武林格局,逼著川蜀最為鼎盛的唐門覆滅、水寒門遠避泉州、塑影門流離短刀穀……後四年,又連番鬥敗了金國絕頂高手數十名,除薛無情、完顏永璉未較量外,與那個名叫淵聲的戰魔都難分伯仲,得到淵聲一句“肖逝,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耳!”最終無對手隱居天山,多少年少輕狂者,除了報國殺敵之外,最大的理想都是“我要去天山挑戰肖逝!”


    狂話是獨孤放出來的,狂心、狂氣,林阡和徐轅怎可能沒有!借茶翁一句話說,“那是少年,豈能不爭?!”


    卻未料,沒等到報國殺敵完去天山求戰,前輩竟親自下山到了這烽煙中來。眉如利劍,眼如鷹隼,和夢想中一樣的淩厲而又自然的氣度,他二人一見都為之吸引,竟忘了這是疆場不是比武場,也一時沒想去追究,為何他會出現在此?


    不過,即便誤以為這裏是天山,他們都和獨孤一樣需要這場勝利,所以興致衝衝,與之對攻大戰,然而以三足鼎立之勢三十招與其交錯,二十招都完全撲空,另十招曾有契機卻紛紛錯失。忘乎所以了三十招後,徐轅才想起來他們得趕緊衝過去救雲藍:“盟主,獨孤夫人,你們先去!”林阡也才突然開始疑惑,肖老前輩為何與我們為敵?


    肖逝聞言一愣,視線掠過獨孤:“成家了?”獨孤清絕如實回答:“還未行禮,不過她是夫人無疑。”“今日為師要將他們殺了,不過你不必退避,且全力以赴,我試試你的劍術退步了多少。”肖逝提醒說,以一敵三仍然能平手,到底是因為獨孤清絕沒敢對恩師盡全力。


    “……”獨孤清絕不敢怠慢,來不及辯駁退沒退步,就先一驚回神,邊劍鬥邊對他問,“師父,為何殺他們?你可知他們是南宋的盟王和天驕?”


    “那又怎樣?與你、與我,有關?”肖逝也是一愕,冷笑一聲,攻勢如潮,直拆開獨孤清絕斷續十幾招,評判道,“心有雜念,果然退步得很了!”


    本以為能與肖逝持衡一百回合,哪知肖逝出言亂心,獨孤清絕不慎失誤,持衡局麵便徹底改寫,肖逝原還據守,倏然開始反撲,光影中不見兵刃,不見氣流,不見手臂,有隻有積雪分崩,冰川炸裂,仿佛那一整個天山都被肖逝擺放在這,便算是一絲絲地切割都能震天滅地,何況他分明是一座峰一座峰地倒拔?一瞬,林阡雙刀全改作防禦,配合徐轅歸空訣格擋,揮出去的都不知道是該叫蜉蝣神遊或是逍遙遊,兼具蜉蝣之快、神遊之混茫、逍遙遊之自在,必須是他近十年來施展最強,當然也是臨場發揮最亂的一次。徐轅揮舞出來與之抗衡的也完全是不遺餘力,至剛之刀,浩蕩八溟闊,至柔之道,誌泰心超然,“馮虛一刀憑風舞,敢赴青天亂星辰”,天驕之名豈是虛妄,在獨孤、林阡心神淩亂和手忙腳亂的關頭,正是靠他徐轅發揮最穩才撐住了肖逝最強一輪攻殺,下一刻當他三人一同涉險,獨孤終於及時拾起了殘念正常發揮,以一劍“殘情弄玉”及時回擊,補上了林阡欠缺的那段刀路,才終於避免了三刀一劍構成的防線潰敗,自此四人陷入膠著,獨孤林徐一個都進不去,不過肖逝也很難將他們殺了。


    “退步在哪!你且說說!”胡弄玉氣得很,她和吟兒性子相近,原本還在破解著林思雪精心布置的連環陷阱,那時卻不管不顧地回了一句嘴,肖逝不知獨孤剛打過一仗回來,比他見到的差是不爭的事實,說:“殘情劍是無鞘之劍,你這女子偏給他鞘!”胡弄玉沒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一時失神險些先於吟兒掉在陷阱,還是靠吟兒眼疾手快把機關裏射出來的毒蒺藜和斷魂砂打飛了,胡弄玉來不及辯趕緊回來幫助主母,攝魂斬所過之處,一路有金銀血蛇、毒王蜂連番被擊落,而這條路卻不得不走,因為路兩側全是沼澤死地。


    “果然都是唐門的東西!”吟兒不知林思雪是哪來的能力調動了肖逝和唐門為她賣力,但是她聽厲風行說過,中蛇毒之人活不過半刻,也親眼看見了,毒王蜂飛行速度是有多快,那麽,林思雪,你一生的心力和聰明勁,全用來謀算師祖了嗎!


    但這句,吟兒克製著自己沒有罵出來,她知道此刻持久戰對己方不利,強弩之末難以穿魯縞,隻能寄望於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牐


    吟兒沒有聽到前麵的對話,不知思雪和雲藍有什麽仇,尚且以為雲藍是被自己連累,既想救人唯有智取,遠遠看到雲藍不支,吟兒一邊說“師父是無辜,我來同她換”,一邊把毒障和暗器都留給胡弄玉對付、自己和幾個事先服過解藥的盛世等閑之輩打,廝殺時,用的卻全是她當年手把手傳給思雪的劍法。即使會被人說心機至深,她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點蒼劍法,招中有局,比如有這麽一招,是先與對手短兵相接卻“不敵”,劍脫手而飛、對手會一時鬆懈,趁此機會向對手猛然出腳,將其連人帶劍踢進正在下落的飛劍正下方,會把剛才還得意忘形的對手驟然釘死在地。


    “但那需要精準的方向和時間感,以及運氣。”這一招,軒轅九燁在孔望山上見吟兒使用過,如是說。


    “那女刺客好像是要把劍拋上去借劍的自重殺小王爺的,不知怎麽那麽糊塗晚了一步,自己一腳把自己的劍踩斷了,總而言之,那場麵太好笑了,千載難遇都被那女刺客碰上了。”這一招,陳鑄在黔西魔門聽麾下們向他稟報時,每個人都哈哈大笑。


    那無窮無盡的招式裏的唯獨這一招,把林思雪看得怔在原地,短暫的感動、猶疑、悵惘,須臾全跑光了,微搖著頭,淚水滿溢,這一招,是屬於思雪和小王爺的定情之招,可從那裏開始延伸的美好,卻被另一招毀得戛然而止!


    “君隱,他原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有最明亮的眼睛、最溫暖的胸懷、最悲憫的心,雲藍、林念昔,若沒有你們,思雪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林思雪說話的猙獰神情,令林阡餘光掃及的一瞬間,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在陳倉夜戰見過的,為情成癡、為愛成魔的唐飛靈,當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冷豔妖嬈,施了淡妝,長發飄揚,紅衣淩亂,神態狠辣,“林念昔,你別急,你等著,她是凶手、你是禍根,她要死、你也不能活!”


    “小王爺?什麽……不要,思雪!”吟兒萬想不到弄巧成拙,苦於不知思雪心理,竟促使著思雪再動殺機、說什麽都要將雲藍置於死地。


    “住手!”說時遲那時快,飛來一劍直穿過人群打在思雪劍上,強行把她攻勢逼停,思雪尚未定神,那一劍便在空中打了一轉回到劍主手上,竟好像被內力吸回去似的,那人她不太認得,雲霧山比武她隻是去玩,師父拿第一就好了,沒有關注第十名開外的角逐。


    那時盟軍眾人皆已到達這玉皇山頂上,高手之中,論實力獨孤第一,論提升林阡第一,論穩定徐轅第一,論恢複卻是石磐當仁不讓,他此刻戰力最高,不過按輕重緩急,自然是先將林思雪阻停,但他好像不完全靠武力,而是有備而來規勸她:“你殺不得她!”


    “石磐?”那時雲藍失血過多,奄奄一息,看似就要昏死,吟兒擔心不已,殺得囫圇,近乎哀求:“師父……思雪你放了師父啊,讓她回來裹傷,我同她換好嗎!”“住口!”思雪怒斥吟兒,瞪著石磐,窮凶極惡,“與你何幹!”


    “師叔。”石磐顯然和雲藍是認得的,雲藍帶著吟兒遠上天山拜師學藝,石磐那時還是個小毛孩卻也早已隨母親在天山上居住。


    石磐轉過臉來,語聲鏗鏘:“我說你殺不得她,林思雪,你這名字是她起的,這條命是她救回來的,這身骨血都是她一點點用心澆灌成的,你哪來的資格殺她?!”


    “撿來的孩子,就能隨意折騰命運?”林思雪眼角眉梢全是恨。


    “不是撿,是救!”石磐一邊開始闖毒障,一邊留意著雲藍生死,冷不防就是數條血蛇竄起,他處變不驚,銀光掠處寒濤點點,一有閑暇便作描述,“二十五年前的一個雪夜,我隨師叔等人辦事路過風沙古城外,遇到有一大群野狼聚集肆虐,這在天山是常見事,城邊無人居住,隻需避開就好,誰知有隻狼口中,叼著一個繈褓,好像還有女嬰在哭……”


    “別說了!”林思雪臉色大變,克製情緒俯身拾劍,胸口不時起伏,回眸見雲藍已然昏厥。


    “在場十幾人,雖有武功卓絕者,卻無人有膽量去麵對數百條餓狼,師叔她卻想都沒想就衝進狼群中出劍砍殺,才免於那個小生命被狼群瓜分,狼越圍越多,從頭到尾旁人還是一個都不敢上,包括我……師叔她一個人,一把劍,一番惡戰,終於撐到了師父他們領著更多人來,最終她抱著那個小繈褓一起從狼群裏逃出生天,不過,雖然狼死傷不少,她難免也經了些撕咬,衣衫上全然是血,後來好像還落下了心理陰影,看到那桌子凳子都覺得有狼血都喜歡去擦,是啊她豈是不怕死的?可她昏倒前仍是不悔地愛憐地看了那個毫發無損的孩子一眼。”敘說時,石磐正被萬千毒物圍攻,剛巧以劍演示出了當年凶險,他手中每道劍光隻要一不留心沒守住就能被死亡威脅一口咬上,然而為了救人,一往無前,心之所向,銳不可當!


    “我叫你別說了!”越近成功便越艱難,毒障愈發密集,石磐陷入苦戰,那時思雪再要殺雲藍是有機會的,可她為什麽顫抖著下不了手!


    “她醒來時,我抱著你去問她,這孩子怎麽處置,她說,若無人認,就她來養大,我又問她,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好,她說,姓林,叫思雪……大概是看著天山上無邊無際的雪,思念著短刀穀的雪和林楚江前輩?我知道師叔救你的那天,或許是見到你想起了她的親生女兒,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相見,但是,不能幼吾幼,便及人之幼,後來的她,必然是將你當成親生女兒撫養長大,如何可能‘隨意’‘折騰’?”石磐劍勢愈發激猛,唐門劇毒也奈何他不得,“林思雪,你見她的第一麵,你在甜甜地笑著,不應是此刻這樣怒意滔天、睚眥盡裂,無論她後來欠了你什麽,你記得她身上每一道狼咬之傷都是為你所受!!”


    “師祖……”雲藍從來沒跟她說過救她的情景,寡淡如雲藍,隻是清冷地說是在天山上撿到她,其實隻是施恩不望報而已,這些年來雲藍確實待她和親生母親沒什麽兩樣!她眼看一條毒蛇已經往雲藍的傷口爬,驀然衝上前去幾乎出於本能地將蛇驅趕,同時淚流滿麵恍恍惚惚地撕扯衣衫給雲藍止血,“師祖,為何如此……思雪的生和滅,竟都是因為你呢。”肝腸寸斷,恩仇對立,竟無法報。生在死前,恩在仇前,因在果前!


    “滅……?”吟兒越打越一頭霧水,想,思雪的滅隻能是小王爺的死,可是他的死和雲藍師父有何關係?!餘光掃及,雲藍的血似乎已經止住、石磐也已衝到了最內層去,吟兒這才緩了口氣。


    不容喘息,半空忽傳一道烈焰。


    那不是慶陽的烽燧,不是環縣的戰火,不是金軍婚宴的禮炮,不是盟軍聯係的信彈,那是……


    “出何事了?爹……”思雪問她的麾下和幫手,眾人拚殺之勢,也都因這詭異騰空的烈焰而緩。


    林阡心念一動,趁著肖逝心不在焉,奮力排宕開他與其餘圍攻者,立即躍到另一處險崖察看,眺望著北麵星羅棋布的山寨,好像驟然間起了大火,先還是幾道焰幾縷煙塵,瞬然過電般流傳,轉眼十裏範圍都濃煙滾滾,熊熊烈火,越燃越盛,觸目驚心,那地方,是盛世本營,今夜,本該由林思雪鎮守……


    吟兒也是一震,爹?思雪叫肖逝爹,肖逝也言聽計從,真的是父女?!怪不得了,真好啊……既因雲藍脫離危險被思雪放了下來,又因為看到思雪也找到了親生父親還相認了,吟兒終於在今天晚上找到一絲徹底的喜悅和感動,不能親吾親,便喜人之親。但她來不及祝賀和恭喜思雪,隻遠遠看到思雪被麾下簇擁時,臉上全然一副茫然之色:“發生了什麽?”吟兒心裏咯噔一聲,頓生不祥之感。


    “不好了夫人,失火了!”“有兵馬攻入,似有毒霧,看不清楚!”“眾人多無防備,不知如何對付!”禍傳千裏,敗報紛至遝來,此地刀兵不知要不要停。


    “不是有小江代為看守?怎會有毒霧……”林思雪再迷糊,也不可能到事情發生了還蒙在鼓裏,說到一半如夢初醒,淚在眼角如鯁在喉。


    “小江是誰?!”林阡厲聲問,王塚虎剛在慶陽幫祝孟嚐善後,此刻最多還在趕回環縣的路上,換往常盟軍搶婚的計劃絕對影響不到盛世本身的安危,林阡又怎可能願意以鄰為壑?但誰會想到,本該鎮守後方的林思雪,卻在此時此地,為了私仇守株待兔,實際,卻是被金人謀算、調虎離山、黃雀在後?


    那個在萬演、解濤被俘之後,無奈逃往環縣的楚風流,並非戰敗奔逃,而是另有所圖!


    那個眼看吟兒隨林阡私奔,情急追出魁星峁的完顏永璉,並非慌亂追擊,而是與楚風流、兩麵夾攻玉皇山?


    不是兩麵啊,盛世分明還有內奸,早先就通過其餘渠道,取得了林思雪的信任,由她引狼入室!


    “小江……唐小江?”胡弄玉想起來了。同行,再怎樣黯淡無光,總是聽說過一點。何況這地方的機關暗器五花八門,全是出自他恩師唐飛靈之手,肖逝的妻子、林思雪的母親,不正是那個在烏當之戰被獨孤清絕俘虜、後來被林阡關押在短刀穀萬尺牢最終老死的唐飛靈?唐小江,他正是金國毒壇製衡南宋毒壇的最後希望。


    “我真糊塗!”林阡大驚、轉身旋走,如夢初醒的林思雪等人哪個還戀戰,紛紛將此地的刀兵收斂繼而朝失火的方向去趕,沿途,林阡緊急向臨近金軍的海上升明月發號施令:務必將祝孟嚐王塚虎等人調動來援!程淩霄等人立即折返!


    誰說他一時腦熱還萬無一失?一時腦熱的人絕對不可能萬無一失!軒轅九燁擅長攻心詐術,楚風流擅長臨陣謀略,但別忘了,金軍的每一戰都是那個叫完顏永璉的梟雄頂層設計!此戰,軒轅九燁漏算了,林阡不止是個搶婚者還是主公,他林阡同樣漏算了,完顏永璉怎可能隻是個主婚人隻是個父親!


    他下山趕往那片火海,倉促之間,難免嗆咳,濃煙滾滾,直往喉嚨來:完顏永璉的棋子,很可能八月以前就在擺!


    靜寧會戰林阡入魔以後,由於金軍主力隨完顏永璉西移,七八月的環慶,寒澤葉曾節節勝利,那時的環慶金軍,虧得有王塚虎在場才能製衡,這般狀態下,看似更希望盛世滅絕的是宋軍?不,此為金朝腹地,長遠來看金軍才是強者,宋軍更需要有一方掎角之勢,所以是完顏永璉更想消除那裏,更想打破這三足鼎立!因為,留王塚虎這些人存在一天,都會像今天林阡搶婚這般,每逢戰亂他們都是變數都要攪局都要給金軍後顧之憂。


    林阡一直都不知道,由於盛世曾歸附過抗金聯盟,林思雪在環慶宋軍留有臥底,使她能夠明確掌握寒澤葉的較大動向,但林思雪也不知道,那人是完顏永璉早先意圖和小王爺談判時就安插進盛世的雙重臥底,來自控弦莊的“朱雀”是也。


    但隻有眼線沒有用,必須有人去靠近布局,七月,完顏永璉便指示薛煥,出動了無數探子向盛世靠近尋求契機,偏有一個機緣,使唐小江和林思雪建立了關係、完全獲取了她的信任,得到了她的所有思路,幫她策劃向雲藍複仇,但其實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林阡怎可能想到,自己的搶婚是完顏永璉消滅盛世的東風,完顏永璉才是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直到此刻盛世起火危在旦夕,才知其才是金軍最大目標,因為他林阡的關係虛處完全暴露在了完顏永璉的劍鋒之下,盟軍卻得知太晚,那一邊才求了王塚虎的支援,這一廂又與林思雪自相殘殺,雙重調虎,無能為力!


    雖然林阡到現在還沒懂思雪和雲藍到底什麽仇恨、也還沒肯定思雪就是肖逝女兒,但可以肯定的是,思雪想殺雲藍、思雪信任唐小江,那麽,完顏永璉今夜的上策是:在魁星峁上困住林阡並吸引王塚虎入局,婚宴上將林、王等人一網打盡;同時,放出雲藍誘林思雪複仇,王塚虎林思雪都不在本營,盛世可被唐小江徹底擊垮;慶陽隻是末節,祝孟嚐群龍無首,大勢已去。


    完顏永璉沒想到的是,他被林阡迫著打成了中策:戰力方麵,獨孤清絕占了王塚虎的名額;兵馬方麵,王塚虎出現在慶陽,解濤萬演遭夾攻被俘;局勢方麵,祝孟嚐的末節影響了全局,疊加在了林阡的急中生智上,幫助林阡率眾成功脫身、王塚虎也毫發無損;然而,雲藍還是被林思雪捉住、王塚虎依計被祝孟嚐拖住了腳步;金軍並敵一向,盛世仍然覆滅,雲藍除了原先調開林思雪的價值之外,還多了一點,是對林阡的“攻敵之必救”。


    說來林阡今夜好像全打了上策?以自己吸引完顏永璉,以祝孟嚐和王塚虎夾擊解濤萬演,既沒忘記對盟軍的部署,又保全了精銳還救出了吟兒……可是,林阡連中策是什麽都沒搞懂,沒算到完顏永璉的目標還有盛世,缺少思雪和雲藍之間也有私仇的信息,不知道思雪和金軍暗通款曲,借了王塚虎的力卻忘了把這恩人的大後方一起算進來,少算漏算都是因為心態急而想法慢!盛世崩裂比盟軍傾覆還教林阡痛心!


    素來仁慈的完顏永璉,顯然不是去燒殺搶掠的,而是用這場大火造勢,去盛世掠奪人口,那幫匪類,龍蛇混雜,雖有和王塚虎一樣誌同道合、忠心小王爺之人,卻更有不少是濫竽充數的草莽,風一吹一個立場,隻要趁王塚虎和林思雪不備撕開最外層的防線,長驅直入這個外強中幹的盛世,必然可以先於林阡將人心懾服!亂世用重刑,所以火中有毒霧,雖不致命,卻逼著盛世的人心瓦解。


    何止盛世的人心,還有林阡的心和天下人心,“盛世覆滅,林阡豈止是有愧?這禍害盟友的罪,加在他強搶金國公主之上,他以後在金國腹地,還如何聚眾起義?”軒轅九燁聞計笑讚。


    盛世猝不及防,加之裏應外合,幾乎毫無招架之力,盡管林阡當機立斷前往相救、祝孟嚐和王塚虎的千餘精銳及時殺回,程淩霄等人聞訊即刻折返,也顯然晚了,晚太多了!


    “勝南!”吟兒緊隨林阡同騎前往,見他才剛恢複體力、就殺入金軍重重兵陣,形似又要瘋魔,委實擔心不已。戰馬飛馳,不知今夕是何年。前方昏暗,猝然一戟,奮力砍殺,似是淩大傑?斜路火中,凜然一劍,勉力格擋,正是嶽離……她看林阡身上又添血跡,卻是每添一點血身後每多一個未投降的活口,總算有些欣慰……然而不刻,就看到王塚虎哭著跪倒在那片鮮血淋漓的土:“沒有人,沒有人了……”林阡卻跳下馬去將他一把扶起:“能救幾個救幾個!”


    就憑著盟軍和盛世的這股勁,就因為金軍其實也消磨,總算給王塚虎和林思雪掙得了一段還能較量的時間。


    隻是,因為所有人都慢了太多步,完顏永璉已經得到盛世十分之九,林阡隻能和盟軍一同幫王塚虎緩緩往七八拚搏,所幸還有個肖逝,他以一敵萬的戰鬥力,是今夜盛世製衡金軍的唯一可能了。


    “勝南……”“盛世涉險,我難辭其咎……”林阡卻連吐血都必須背過身去,劣勢空前,不能影響王塚虎等人的軍心。


    


    颶風下,火愈發難撲滅,毒霧卻漸漸散開了,吟兒不經意間一個回眸,驚見林思雪不再戀戰、獨自一人,蹣跚到火勢似乎最盛的高樓之上,那地方,是這座城寨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個盛世,並肩天下的豪情壯誌,難道隻有阡吟有?


    “思雪……”吟兒大驚失色,立即拋開一切往那邊跑,天可憐見,那高樓周邊雖然燒得凶猛,但穿過火線中間卻還沒有太多煙,足以把思雪救下來。


    盛世崩塌,漫天刀槍,遍地車馬,忽然有一絲閃爍的淚,淌過思雪染血的臉,


    是的還沒有敗,因為好像還有回旋的餘地,所以戰鬥漸次也激烈了起來,這一夜必然打不完,即使打完,來日也不再有盛世。


    盛世,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被林阡和完顏永璉逐鹿——雖然林阡沒說要,但經此一役,勢力重排,過往不複存在,幾乎全軍覆沒,剩下的那些不服完顏永璉的還怎麽去金營?


    金宋終究不可避免地在環慶火並了,刀槍刺破的全是她和君隱的記憶,車馬碾過的全是她和君隱的路,他們的愛巢此刻也已被付之一炬,消失不見。


    而這一切,是她,為了給君隱報仇造成的,是她沒守住君隱的中立之道!


    她早清楚,金人對唐門是供養的關係,唐小江是歸屬金軍的,唐小江偶爾跟她表示過不喜歡盛世、屢次慫恿她脫離,她都隻是一聽而過,那麽明顯的提示為什麽她卻不當回事!


    她覺得王塚虎是親林阡的,所以她潛意識願意歸屬金軍,可她卻不知道,金軍對盛世存在著這般的謀奪,她也不知道,唐小江之所以出現在盛世附近,是想方設法和處心積慮;發現她唐門的身世,不過隻是個意外罷了,甚至可以是一個謊言?


    然而她情急之下、竟開門揖盜!完顏永璉,早就已經著手趁其不備消除盛世的形態,今夜分明是利用思雪和雲藍的私仇去算計林阡!如今,和雲藍的仇是斷然不能報了,君隱,我卻還有什麽麵目去見你!?


    不知不覺,她已站上了欄杆,腳步輕輕一動,便是數丈火海。


    死誌早生,無人可拉,她閉上眼……


    “思雪!”卻有人不遺餘力、猛然也躍上這欄杆、一下就從側麵將她抱住往回路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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