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開禧二年,金泰和六年。


    四月,掀天匿地陣以南宋險勝告終,隨後環慶三足鼎立就被打破,小王爺意外身死,林思雪率眾依附鳳簫吟;


    五月,林阡牽製隴陝金軍主力於河東,與越風、海逐浪、沙溪清成功抗衡完顏永璉,並和燕落秋治下的呂梁五嶽達成合作;


    六月,寒澤葉楚風雪設計冤死陳鑄,仆散安德以“鬆風觀行動”回擊,卻遭林阡反算,金軍軍心動搖又被調虎離山,若非嶽離淩大傑防備充足,當晚恐就被抗金聯盟趁虛而入……


    兵鋒正勁,勢不可擋,真像對陣預言一一應驗,縱連那個戰史上從無敗績的完顏永璉都直言,林阡竟勝我一局、短期內金軍無論如何都處於劣勢、尤其環慶務必防守為上。


    這些話,王爺卻不可能是氣餒說出,而是“卑而驕之”——最近宋匪勝得太多、太大,便連林阡那樣沉穩的性子都難免虛浮,所以眼看已箭在弦上的第二次靜寧會戰,林阡隻帶了石矽一路勁旅前往,而將寒澤葉、楊致信、祝孟嚐等驍將留在了環慶。輕重倒置,不知完顏永璉毫無耽誤便已轉守為攻,勢要對靜寧出奇製勝——


    “元奴的軍令狀是五日,本王更想聽你兩個的。”王爺送楚風流和軒轅九燁出征時問,他自身留在環慶,一來吸引林阡注意力、教他不得不留重兵於此,二來,“布局是我們的事,中盤該讓孩子們下。”與嶽離於城樓對弈,完顏永璉微笑說。


    當然,從表麵看,林阡的決策也談不上什麽失誤,至少他親身前去表示他並未輕視靜寧,可見他洞悉形勢之能力遠在完顏永璉預計之上。而且此番增援靜寧,他確實沒必要調動更多武將,畢竟隴右近年來一直宋強金弱,截止到六月廿三,抗金聯盟和宋廷給予靜寧的投入已然空前——


    隴山之口,形勢險要,越是兵荒馬亂,越以“靜寧”為名。


    其中,隴幹、威戎、水洛、隆德、通邊五縣,分別由莫非薛九齡、郝定、孫寄嘯姚淮源、赫品章、百裏飄雲郭澄駐守。


    北有西吉辜聽弦,西有會寧郭子建,南有天水曹玄,三麵策應,怎樣看都是萬無一失。


    


    無論是參加過數日前第一次靜寧會戰的完顏承裕、完顏璘、秦獅、完顏力拔山、羅洌,亦或是現如今厲兵秣馬、磨戟拭刃的楚風流、軒轅九燁、蒲察秉鉉、黃鶴去、完顏瞻……誰都無法否認,宋軍意氣風發、軍容強盛,就連吳曦麾下官軍,都被盟軍濡染得能征善戰,遠望其城寨甲胄鮮明,旌旗浩蕩,磅礴凜然。


    “水洛,孫寄嘯。”軒轅九燁的指尖輕輕劃過地名,嘴上說著他想第一個開刀的人名。


    水洛縣境的宋軍城寨,名義是吳曦部將姚淮源守,實際卻是孫寄嘯代勞。一直以來,都是孫寄嘯駐北而姚淮源駐南,義軍守難而官軍守易,互為犄角,無懈可擊……“無懈可擊?這樣的詞,怎可能屬於南宋的朝野和江湖?”軒轅九燁曾經這樣想過,但是不得不說,這幾個月,林阡和吳曦做到了。


    相識以來,每逢大戰前的這個時候,當軒轅九燁活躍於攻心的後方,作為他的最佳拍檔,楚風流則忙碌於攻城的前線——


    “水洛南部,山險路遠;北部,不僅就近,而且較易攻破,但偏是孫寄嘯領著祁連山兵馬把關,聲勢浩大,牢不可破。故此……無論南北,都難於登天。”羅洌分析時覺得挫敗,難免有些氣急敗壞。


    “若你是林阡,必須打,怎麽打?”楚風流見狀,先給他遞去一碗水。


    “若我是林阡,可能先打孫寄嘯?”羅洌喝盡,緩了口氣,詳細闡述,“正常用兵是如此。若先打姚淮源,其一,遠程奔襲,我軍疲累,其二,孫寄嘯聞訊必然能及時救援,其三,姚淮源處易守難攻,我軍一旦久攻不下,造成的最終後果是被兩麵夾擊。不如強攻孫寄嘯,其一,兩軍膠著之際,姚淮源未必敢動,其二,易攻難守,人骨再硬,終也能啃,其三,孫寄嘯皮之不存,姚淮源毛將焉附。”


    “分析得好。”楚風流笑,羅洌的臉上微微一紅。


    “遠而示之近。你知道第一步該怎麽做。”楚風流的指導點到即止。


    羅洌早已不是若幹年前還需要楚風流進一步解釋兵法的羅洌,一點就透:“既然世人都以為如此,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孫寄嘯認為姚淮源處安妥,對姚淮源處的防禦很可能不足,所以我軍表麵上裝作就近強攻孫寄嘯,暗中則分兵到稍遠些的姚淮源:以百餘輕騎兵悄然潛行、聲東擊西,力求克服山川險阻、急取水洛南部!”


    “孫寄嘯防禦不足,未必對輕騎警覺,分兵潛行自是可行;然而,到了姚淮源的眼皮底下,你要如何克服山川險阻、急取之?”楚風流問。


    羅洌一愣,沒答出來。計謀雖好,卻太困難。


    “元奴,在半道等你給他兵。”楚風流指著地圖提醒。


    “那小人……”羅洌不喜歡完顏綱,卻聽出完顏綱此刻已經就位,比他們所有人都更靠近縣南。


    “他雖然私下卑鄙,戰鬥卻本領高強。尤其是進軍之神速、行動之隱秘,找不到第二個人與之匹敵。”不用楚風流贅述,去年定西之戰,完顏綱曾在鳳簫吟、海逐浪等人的眼皮底下,帶領著增援楚風流的兵馬從天而降在榆中,隻因他擅長卷甲銜枚、極速前進,肯吃苦、能走看似根本不能取的道、能行看似根本不能行動的氣候和時間,故此,由他出馬去克服山川險阻最合適不過,何況他此刻等在中途顯然早就對取道有所規劃,“在姚淮源眼皮底下克服險阻、急取之,自然是趁姚淮源沒發現、沒放箭、沒動一兵一卒時最好。兵貴神速,唯一的敵人隻有地形地勢。”


    “嗯。我懂,‘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羅洌一笑,引經據典,“每場仗都該交給最合適的將領打。完顏元奴,倒真是精明能幹、肯吃苦也肯阿諛的那種人,難怪這些年平步青雲,聖上都據說青眼相看。”


    “到元奴麵前,你得收起這嘲諷。”楚風流看透地說。


    “那是自然。齊心合力,複仇雪恥。”羅洌收起笑,正色。


    先打姚淮源的三點困難,頃刻間迎刃而解:選體力最好最擅長千裏奔襲的,讓孫寄嘯不能及時聞訊,不給姚淮源守的機會!


    


    六月廿三晚,此起彼伏的蘆管聲中,孫寄嘯的思緒被通傳聲拉回現實——“孫將軍,姚淮源姚大人有事求見。”


    孫寄嘯與姚淮源素來合作著水洛縣的幾大城寨,雖然疑惑姚淮源為何會遠道而來,卻不可能對他有什麽猜疑,“信任‘林阡對麾下的信任’”,那是他在洪瀚抒死後歸順林阡之初就預付給林阡的。


    風鳴澗和郭子建卻都沒來得及告訴孫寄嘯,當年他們的父親之所以被控弦莊暗殺,是因為官軍與控弦莊勾結、故意出賣了義軍——


    今時今日,官軍不過是從蘇換作了吳而已。


    不合作的兩路還不如一路?從內猜忌、分崩離析?完顏永璉如何不深諳此道。林阡和吳曦兩個人,他可是從吳曦上任前就在離間分化啊——


    先前林阡以陳鑄對他攻心,牽出一段環慶風雲起,所幸他及時識破並安定軍心,方才教眾將不受其害,金軍卻注定空前險殆。


    於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立即還林阡一場靜寧烽煙亂:林阡,明知道吳曦兵馬可能靠不住,你卻豈能料到究竟從哪個漏洞補?


    “這些日子,控弦莊是由你指揮著向靜寧秦州等地投放細作,據說,你已經找到了可能打動吳曦的人。今夜林阡對我軍做的事,你該原原本本還給他。”鬆風觀行動告敗後,完顏永璉對完顏綱這樣講。


    “末將十日之內,必從靜寧那幫吳軍著手,找出南宋兵馬的漏洞!不,五日!”那晚完顏綱悲憤立誓。


    哀兵必勝,先前隻是誇大其詞的完顏綱,痛下決心認真報國,在他的再三催促、督促之下,潛伏在靜寧周邊的細作們還真給他剔出了一個最可能打動吳曦的吳氏族人,名叫吳端,和祖籍靜寧的吳曦親屬關係不算太遠。了解到吳端重財、貪權,完顏綱便投其所好,送其金銀珍寶,又承諾會任命他為“水洛城巡檢使”,隻要吳端能幫忙向吳軍的任何高層穿針引線。


    林阡、鳳簫吟、曹玄等人千防萬防,終究還是有這樣一支暗箭,鋒利地從天羅地網中漏過。


    吳端早先就已經搭上了姚淮源的下屬,稱兄道弟,好不親熱,自收取了完顏綱的利益之後,心甘情願為金廷辦事,短短幾日,便幫助完顏綱將控弦莊人手和手下親兵百餘先鋒,偽裝成其手下商旅分批帶進了水洛南部、姚淮源駐地。


    待到這廿三中午,吳端終於與姚淮源把酒言歡時,突然完顏綱神兵天降,出其不意、兵不血刃地控製住了姚淮源的一幹守衛。


    神速擒拿姚淮源本人,完顏綱立即開啟城門,指引著他一早安頓好的、兵臨城下多時的、但姚淮源始終未曾覺察的羅洌完顏璘麾下三百人長驅直入,順風順水地完成了楚風流計劃的第一步!


    迅如閃電。南部失守,江山易主,宋軍竟來不及點起一處烽燧示警,隻因為完顏綱突然從罪臣變作大金榮耀,說給任何人聽任何人都難以置信!


    然而,同樣的裏應外合計謀,如何能成功兩次?


    “姚淮源是林匪親信,殺無赦。”完顏璘冷淡下令。


    “慢著,他不一定是……”羅洌和他一個紅臉一個百臉。


    就要被金軍拉下去的姚淮源大驚跳起,推開左右差點發起酒瘋:“不是!不是林匪親信!”


    “姚淮源,有個方法能讓你活命,隻看你要活還是要死。”完顏璘刀架在他脖子上,姚淮源被嚇得屁滾尿流:“小的要活!要活!”


    “用孫寄嘯換你。帶我們去殺他。”完顏璘目光凜冽,姚淮源登時完全酒醒。


    曆史重演。二十五年前的隴南之役,楊致誠的父親楊丹青,也曾被金軍這樣勸降,隻要出賣和犧牲你的戰友,你便可以自保,你有如花一般的美眷、三個正待教養的兒子。


    “楊公一生耿直忠義,心知他若輕易投降了金人,等於是給康縣和略陽拆了屏障,顯然不肯應允。一言不合,兵戎相見。楊公他,實在是戰死於金人的正麵打壓。”結局是楊丹青及其部下全體殉國,作為短刀穀最大家族的楊家驟然被塑影門取代,金軍怎會不對楊丹青陳清其中的利害關係,楊丹青的遺言卻是一句“何妨?!”他唯一對不起的,隻是那孤兒寡母——長兄為父,致信、致禮弟兄二人,都是楊致誠幫母親一同撫養長大。


    但今時今日的姚淮源,卻做出了和楊丹青截然不同的選擇:“好!用他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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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記得孫寄嘯是自己背後相托的戰友,不記得義軍這些日子曾不計前嫌不顧生死多番相助,隻記得心驚膽戰地關注著完顏璘寒涼的刀鋒,那刀鋒再冷,又如何比人心更涼薄。


    早先,孫寄嘯的防範全都給了北麵佯攻的楚風流、黃鶴去,誰想到內在的凶險才最可怕?始料未及,金軍竟突然從背後殺入!倉促應戰的孫氏夫婦,猝不及防頃刻就被殺得大敗,禍不單行,連聲激響,隨著滾石射箭的守兵陸續倒下,葉不寐麾下的第一支敢死隊業已登上城牆。在那之前,吳端等人便已幫助金軍控製了能夠向隴幹、威戎、通邊等地傳信的烽燧……


    酉時前後,雖然措手不及,孫寄嘯宇文白卻並未立刻棄城,而是負隅頑抗並差人冒死前往最近的吳曦部下郭澄處,示警並且求援,奈何,大難臨頭,又是一個袖手旁觀、見死不救、自保要緊的貨色。


    敵軍越聚越多,再戰便是送死,孫寄嘯當機立斷棄地保兵,預備往西麵隴幹撤離,同時差人向莫非報信。


    “正中下懷。”軒轅九燁目送孫寄嘯等人奪路而逃,嘴角一抹笑意。


    用不著等到孫寄嘯差人報信,孫寄嘯戰敗的消息,現在應該就傳到了莫非耳邊,不過,是他軒轅九燁掐好時間傳的,危急程度、求救必要,都是他拿捏好的。


    “莫非是個最擅長救急的人。”熟知抗金聯盟戰史的人都知道,黑道會郭二當家之死是莫非救援不力導致,自那以後莫非就成了林阡手下最擅長救援的那一個。優點,有時候會被人反用。哦不對,這個軒轅九燁不是人,“擅長,是因為害怕做不到。”


    “羅洌,你的‘遠而示之近’成功了,下麵,是我的‘近而示之遠’了。”楚風流在側,勝券在握地笑。


    若無外力幹擾,莫非收到的孫寄嘯敗報,應該是孫寄嘯棄地存兵、即將撤往隴幹,莫非隻需盡力派遣精銳到半路迎救,同時自身留在隴幹做妥防備,與孫寄嘯合兵後站穩腳跟,再策劃奪回已經失陷的水洛。


    然而軒轅九燁給的敗報卻是孫寄嘯還在拚死守城、兵敗如山隨時有性命之憂,莫非必然要拚力救護孫寄嘯和水洛,情急之下決定親自馳援,期望能助孫寄嘯一臂之力擊退勁敵……殊不知他本該駐守的隴幹,才是金軍的第二步也是最大一步!要問金軍不是在外圍嗎怎麽湧入靜寧核心的隴幹?完顏璘早已逼著姚淮源,把水洛南部和隴幹之間的阻障搬開,一路可謂暢通無阻一馬平川!


    近而示之遠,迫著莫非不假思索引兵去水洛救急並迎擊金軍,卻不知金軍的旌麾已然直指他離開第二刻的隴幹!


    而當莫非率軍行至半道,剛巧與潰不成軍的孫寄嘯相遇,這才知道可能中計,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隴幹危險,隻因眼前就已然性命之憂——


    “王妃說了,活捉孫寄嘯莫非,賞賜萬金,加官進爵!”羅洌及其部下,原本就已經趁著追殺孫寄嘯的聲勢一口氣衝開了莫非兵陣、先下一城,後又因為這樣一句高聲承諾,一眾金軍,即使不為複仇雪恥,也必然貪慕榮華,於是爭先恐後、奮不顧身,不消片刻便將孫、莫等人圍住。


    即便隻有他們在,孫莫都插翅難逃,更何況早先就埋伏在這裏的,還有一路以逸待勞、居高臨下了多時的黃鶴去?


    宋軍至此,山窮水盡,孤掌難鳴,呼救無從。


    同一時間,楚風流、蒲察秉鉉、完顏瞻領軍各六千,前往通邊北部、隆德、威戎,牽製可能聞訊救援的百裏飄雲、赫品章、郝定,而軒轅九燁、完顏璘、完顏承裕等人,則火速輕取通邊南部、水洛、隴幹等地。


    


    子時,翠屏山,沙塵滾滾,馬鳴蕭蕭。


    莫非援軍三千人,孫寄嘯殘兵千餘,一同陷入水深火熱。


    左衝右突,拚死抵抗,青雲純陽與斷絮雙劍合璧,總算斬翻了一路黃鶴去麾下兵士,為宋軍掙得了一處製高點,孫寄嘯卻付出了右胸中箭血流如注的代價。


    “給他裹傷……”莫非還沒對宇文白說完,羅洌便一劍當胸來襲,恨意激烈,不容小覷。


    “‘雄關’……此處可據,先退進來。”孫寄嘯神誌尚可,讀著路標,提議退入,以石為堡、再作打算。莫非堪堪打贏羅洌,同意全軍暫且據險抗擊。


    “殘兵敗將,不足為慮,殺上去!”羅洌揮劍,發號施令,宋軍弓箭俯射,金軍持盾仰攻,狹路相逢,雙方浴血,聲如炸雷,震天動地。


    片刻而已,屍橫遍野,觸目驚心,宋軍死傷慘重,金軍怎能幸免。


    “羅將軍,不可硬拚。”黃鶴去阻止了羅洌的一時腦熱,“對付困獸,有更好的辦法。”


    羅洌聽黃鶴去所勸,不再心急,冷靜將兵分為數支,四麵圍住孫莫暫時存活的雄關,如黃鶴去所言他們是困獸,一旦兵械消耗,水糧斷絕,曠日持久,不可能不想突圍,金軍的每一支圍堵兵馬都是精兵,時刻準備好了與他們遭遇戰。


    何況莫非心係隴幹、主持著靜寧大局,怎會願意“曠日持久”地與世隔絕?一個時辰都未必等得了。


    “這地方,雖然高險,卻無水糧之道,隻怕堅持不了幾日……”“咱們的箭不多了……”“看樣子有雨要下,戰士們的傷口如何是好……”“隴幹,不知道怎麽樣了。”臨危之際不得已選擇的生路,眼看著即將成為困住他們的死路,似乎,隻是把他們的絕望延遲到了現在,把地點從翠屏山移進了雄關而已……


    陰風怒號,不知何處還飛來成群的烏鴉,向著血泊中的死傷進發,等著啄食更多更腥的血肉。雄關內外蘆管乍起,無比悲愴,四麵楚歌。此情此境,孫寄嘯及其麾下都觸目驚心,想到了黑道會、祁連山的數次悲局,不由得觸景生情:“此必死之地,金軍竟還怕夜長夢多,想著盡快逼我們出去……”


    莫非卻和林阡一樣,習的是飲恨心法,劍意素來激中穩進,雖然激,卻也穩,這些年來他多次獨當一麵,如何可能輕易失去淡定,扶起孫寄嘯來微笑將他靠在肩上,輕撫其背:“別擔心,這樣的絕境我見得多了,臉色從來都沒一次被嚇白過。”


    “哈哈。”孫寄嘯難免被皮膚黝黑的莫非逗笑起來。


    “寄嘯,還能戰?”分辨出蘆管並非海上升明月的莫非,絕境中唯能求助於自己,急中生智破釜沉舟,希冀能憑他兩人劍術、硬生生製伏金軍守將,好教宇文白帶領眾將盡早脫離這必死之地。


    然而黃鶴去技高一籌,深謀遠慮的他猜準了莫非心理,早就教羅洌封死了所有通道,更在莫非最可能選擇的幾條路上設下了能夠阻截他倆的武功高手:“他二人很可能想強行突圍,可惜,雖然莫非體力尚存,那孫寄嘯卻傷勢嚴重,再勇猛,都一鼓作氣,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事不過三,那便隻要把高手們集中在最可能的三處便好了。”羅洌悟性極高,他知道,金軍重心此刻已不在翠屏山,雄關一帶武功高手分散,宋軍隻有三次機會突圍,金軍也隻有三次機會阻截,“希望黃將軍的地點都正確。”


    當然都對了。莫非,是經常較量的對手,也是流著黃鶴去血的親兒子。


    孤注一擲的孫、莫二人,豁出去突圍三次都不成功,結局是孫寄嘯氣力耗盡,莫非自己也受了傷,血順著斷絮往劍下淌。


    “金鵬……”宇文白突然沒扶得住孫寄嘯,驚見他力竭倒在地上。


    關鍵時刻,莫非才聽到來自轉魄下線的一條情報,及時給他們指明了第四條路,彼處金軍高手安排甚少。


    莫非當了很久的“掩日”“轉魄”替身,知道最近掩日一脈除了掩日全都閑置,也知道林阡戰前就在威戎不遠的秦安,還知道林阡說靜寧會戰至關重要、為防人手不足情報貽誤、轉魄下線和轉魄都能和落遠空一樣向莫非直接傳達,由莫非分辨情報真假。現在這條情報,指向威戎,那就是林阡所在,理當不假。


    莫非理解,金軍經曆過數次戰敗,自然也想規避奸細風險,所以盡可能地使情報機密、難以窺探,尤其黃鶴去這樣的老謀深算,轉魄等人有所貽誤無可厚非。但是,怎會貽誤了這麽久?!


    水洛事變到現在,幾個時辰過去了,轉魄一脈才好像睡醒了一樣?


    而上一條,大約在戌時,孫寄嘯緊急求援的情報,明明是落遠空親自傳給他的,所以莫非才深信不疑行差踏錯,現在回想起來,卻居然是一條假情報!為何會是假情報!?


    難道是海上升明月,出了什麽事?!


    莫非心念一動,無暇再想:“孫夫人,寄嘯傷勢要緊,你且先帶他一起、盡可能向威戎方向突圍,若不幸仍然被追上困住,也請告訴他,等主公來,相信主公,雖然遲了,雖然不知什麽原因,但主公一定會來。”


    “莫將軍,何意?”宇文白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接受,“若必須有人留下、掩護旁人走,那也是我夫婦留下,護著您,您是靜寧的主帥,此番是來營救我們!”


    “我縱橫沙場數載,屢陷絕境,從來逢凶化吉。”莫非微笑,當然把生的機會讓給寄嘯,這是他從郭昶開始就欠寄嘯的,“他傷勢太重,無法耽誤,你先帶他離開,若遇增援,也能指路,回來救我。”


    “莫將軍!”宇文白噙淚,因孫寄嘯奄奄一息而柔腸寸斷,卻又因為不願意連累戰友而不肯妄做決定,此時此刻,卻哪裏還有時間猶豫。“將軍!”豈止宇文白糾結,莫非一幹麾下,滿臉是血,鐵骨錚錚,卻都咬牙不肯聽令。


    “走!再不走全都要死!三千多人豈是兒戲!”莫非厲聲下令。


    “是!這些兵馬,從這一刻起,生死全與末將係在一起,勢必傾盡全力帶去威戎搬救兵。”宇文白以下屬的身份令行禁止,卻以戰友的身份給莫非牽掛,“莫將軍,撐住!莫夫人她,還在秦州等您!”


    “能撐多久,隻看羅洌對我多恨,黃鶴去對我多愛了。”莫非半開玩笑,笑畢,鄭重對麾下,“會撐到等你們來、帶我一起回去。”


    顛簸中,孫寄嘯全身滾燙,半昏半醒,不知何故魂魄好像飛回到翠屏山的雄關上,莫非的身邊,前一刻,莫非正帶著兩三個同樣自願犧牲視死如歸的副將,慨然麵對著已經圍上來的劍戟刀槍,那群金軍的首領是羅洌,臉上全是得償所願的笑:“莫非,上次你生擒我,這次輪到我了……”


    “少廢話,拔劍!”副將們接連倒下,莫非單影孤人、傷痕累累、氣喘籲籲退到懸崖邊上,金軍越逼越近。


    後一刻,孫寄嘯趕到的時候,眼睜睜望著莫非被羅洌打落崖下,孫寄嘯當即施展鬆風劍法斬退一幹金軍,另一隻手僥幸抓握住了莫非的手:“莫非,為何用你換我?今夜若隻有一個人能率眾走,那也不該是我!”


    一陣急雨掃過這雄關頂上,莫非滿身鮮血卻帶著笑:“是你,寄嘯。哪有父親和孩子,都死在暗算裏的?”


    然而,孫寄嘯殘疾的手上本就有血,與莫非手握久了一起打滑,眼看就要握不住他,還是死死地不放,風雨飄搖,命如草芥,他從來沒有那樣無助過,卻也從來沒有那樣堅定過:“不是說過,肝膽相照、同生共死嗎。抓緊啊,抓緊!別放手!”


    “不放手,當年,郭二當家,我就不應該放手,到你,就更不能放了。寄嘯,莫非此生,都不想再有‘救援不力’。”莫非的手卻一點點地滑了下去。


    “我信你了!你這些年一直在救贖,我早便不在意,早便不恨了!二當家和大哥都已離我而去,莫非你是我的戰友,我的兄弟,一定要與我一樣,好好地活著!”孫寄嘯不管不顧,還想要將莫非盡力拉回,“莫非,靜寧不能沒有你,盟王麾下,也少不得任何人!”


    雨越下越大,滴落在孫寄嘯的身上,臉上,眼皮上,他的魂魄,霎時從莫非身邊抽回來好幾裏路,重新回到軀殼,孫寄嘯前所未有地抗拒:不,不要回來,不要!


    無能為力,一驚而醒,映入眼簾是宇文白憔悴的臉:“文白?!”


    “金鵬,我在分析情報,好像是說,威戎的救兵快要到了,盟王應該已經來了……”宇文白說著莫非教給他的,那時已近醜時,天色忽明忽滅,四麵兵馬喧嘩,不知敵我何在。


    “莫非呢?莫非何在?”孫寄嘯吃力地環顧四周,臉色忽然變得凶狠,“你把他留在那裏了?!”


    “……”宇文白沉默,她早料到他會是這反應,閉上雙眼,柔弱而堅強,“對不起……但再不情願,總要有人做活著的那一個!”


    他不是洪瀚抒,即使內心暴怒想打人,也不可能朝著宇文白下手,何況錯不在她?可是那又錯在誰啊!我能打這命運嗎!那到底是誰的命運?!短短一夜,他孫寄嘯便被人出賣換命,又被知己用命相換!


    宇文白正等待懲罰,希望那樣孫寄嘯心情能好受點,卻忽聽得一聲罡風,孫寄嘯竟然連人帶輪椅地往回路方向,狂奔而去,狂吼當哭。然而才行數步,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醜時以後,郝定派遣的增援找到孫寄嘯夫婦,並幫他們殺退羅洌、黃鶴去的追兵,寅時前後,郝定才終於打回翠屏山的雄關。


    峭壁嵯峨,巨石淩空。


    大雨滂沱,電閃雷鳴。


    隱約可見,那遍地的斷刀殘槍,無主的戰馬和被踐踏的旗幟,以及慢慢順著雨水流淌的鮮血……


    雖然孫寄嘯夫婦率領的幾千條生命保住,但從這裏直到水洛、通邊、隴幹,短短一夜,也失去了無數軍兵,此番大敗,情何以堪!


    孫寄嘯清醒過後,不顧一切在雄關找了幾個時辰,直到雨過天晴、天色大亮,視線方才變得清晰,崖上崖下,到處是模糊不能辨認的屍首,辨認膚色,好像沒有莫非,孫寄嘯原還存著一線希望,直到有人在他夢境的懸崖下麵,撿到一把染血的劍,正是莫非的斷絮,他又驚又懼,悲從中來,慘呼一聲,莫非他當真掉落崖下,和郭昶、瀚抒一樣,死無全屍……


    孫寄嘯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不能接受夢境成真,泣不成聲,於崖邊捶胸頓足,一時萬林婆娑:


    “那是我最不該恨的人,那是我最該愛的戰友,可我卻救不活、換不回他了!”


    


    半夜而已,靜寧竟悄無聲息就被金軍奪走一半。


    壞事傳千裏,廿四清晨,噩耗就傳遍了秦州:隴陝金軍眾誌成城、化悲憤為力量,將靜寧變成了重回隴右的突破口,楚風流時隔數月終於對林阡打出翻身仗,橫插一腳在盟軍心腹,並使隴右和陝西金軍相連,術虎高琪不再是孤軍深入。


    如果這些都隻是令吟兒心裏一沉,還能用“勝敗乃兵家常事”安慰,那麽後兩條,險些令她目眩——


    吳曦的人為了自保而犧牲孫寄嘯;


    莫非救了孫寄嘯,自己卻不幸地死去。


    前一條是從金營流傳的,還待考證;


    後一條卻是郝定差人來向曹玄報信,錯不了。


    當時曹玄剛好在她營帳裏,她正想著如何隱瞞莫如,便聽到帳外眾人驚呼“莫夫人”,吟兒大驚,才知她在,竟被她聽去了!


    或許是愛侶之間應有的感應,莫如本就是輾轉難側來向吟兒問明情況的,聽得莫非戰敗還死無全屍,隻言片語,驚懼之下當場暈厥在地。然而她畢竟有孕八月,素來又脆弱至極,這一受驚竟意外早產。


    吟兒很早就認識莫如,雖然稱她莫如姐姐,卻熟知她生性怯弱,是個遇事就隻找莫非的愛哭鬼,比林思雪好不到哪裏去……此番驚天巨變,該生孩子的關頭,莫如竟然所有力氣都用來哭,導致這一整日功夫都不能順利生下孩子,軍醫還告訴吟兒,莫如身體底子本來就差、時刻有一屍兩命的危險。


    吟兒不可能把全部心力都給她,隻因從今日起秦州不再是後方,而會成為四戰之地、眾矢之的,她必須和曹玄一起築寨修壘,加固城防。果不其然,那日自午後開始,便有不止一支金兵前來叨擾。


    聞知莫如性命垂危,吟兒戰衣不脫,果斷衝進她房中,對著半昏半醒隻知流淚的她大喝:“莫如,這孩子一定要生下!證明你和莫非都曾經來過!”莫如一驚,眼淚決堤,神智卻略有恢複,看清楚是吟兒抓住她的手給她力氣:“沒有孩子願意做遺腹子,但更沒有孩子願意做孤兒!所以,它要生下,你也要活著,這是軍令!”


    苦候半夜,總算聽到那孩子的一聲啼哭,軍醫們還在打理莫如,孫思雨見大人無礙便先抱出孩子給吟兒看:“是個男娃兒。”


    “有說叫什麽沒有?”吟兒看那孩子眉目、膚色,都和莫非是一個模子刻出來。


    “沒有,莫夫人說,還沒起名……原想靜寧之戰結束。”思雨潸然。


    吟兒歎了口氣:“思雨,接下來秦州必須進入全麵備戰狀態,我沒什麽空暇,而且這一身血腥也不方便。你代我好好看著她,照料她,記住,絕對不允許她自盡。”


    “自盡?”思雨一愣。


    “莫如姐姐,向來不夠堅強,他夫妻感情至深,恐怕立過‘一生一代一雙人’‘生死相隨’的誓……”吟兒將孩子交給思雨,說,“可這孩子,我不想它失去雙親。”


    “師娘,你放心。”思雨點頭,“我會注意。”


    吟兒轉身,才終於落淚,不夠堅強的一麵,誰都有啊:


    “莫非,你怎這樣狠心,自己的兒子,名字也不取就走了?!”


    莫非,怎這樣狠心?這將近十年來,江湖沙場,暗箭明槍,從夔州到黔西,從廣安到靜寧,從石峽灣到鐵堂峽,你親切笑容,感染著每一個朋友,你斷絮長劍,守護著每一道關隘,你堅強意誌,鋪墊著盟軍每一次以少勝多,為何現在盟軍能正麵對抗金軍了,你卻先走了!?


    吟兒委實不敢告訴更多人,其實靜寧還有更慘烈的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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