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對五嶽登門造訪,正是群匪為謝清發守靈的第二日,故一眾官將除了爭取回旋餘地外,必然要先遵循那吊唁之禮,緬懷謝清發一生的豐功偉績。


    由於大當家的牌位終要和父輩們設在一起,群匪將靈堂搭建在了總壇之西,請來道士主持法事、頌經已一個多晝夜。完顏永璉等人步入其間,遠遠便看見了鬥大的“奠”字,謝清發的棺材停在靈堂中央,挽聯、祭幛、引魂幡,左右密集懸掛,祭物、香燭、長明燈,前後莊嚴擺放。


    井井有條,熱鬧光彩,五嶽辦得越用心,越能說明他們對謝清發的敬畏,也便越能解釋,為何他們在對金將答禮時會分外眼紅,以趙西風、丁誌遠為首的這些人,雖然對金軍憤恨仇視,終究又為了不擾謝清發魂靈而盡力克製。這樣的繁複感情,卻在見到薛煥和萬演的那一刻忍無可忍:“殺人凶手,無恥叛徒,如何能來吊唁大哥!”


    “君子行事方正,我既敢來,便無懼血口噴人。”萬演終於充滿底氣,看向自己原先的麾下,強調,“煥之不是凶手,我也問心無愧。”


    “果不其然,吊唁是假,來給你們曹王招安才是真。”田攬月冷冷嘲諷,當即出言製止萬演舊部的動搖,趙西風恍然大悟,朝前一把揪住萬演衣領:“你倒是睜大你的狗眼瞧瞧啊,凶器就在你身邊人鞘中!你是怎樣的狼心狗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看真相!”


    “真相?你豬眼睛都蒙起來了,真相怎會被看見?”萬演向來對趙西風不屑,趙西風怒不可遏:“所以真相是狗嘴說一說就有了?!”


    “要怎樣諸位兄弟才會相信,是扶瀾傾城那個妖女,與林阡串謀殺害大哥,煥之的刀也是林阡所偷!”萬演言之鑿鑿。“信口雌黃!證據何在?林阡是他薛煥的頭等大敵,焉能輕易潛入金營偷刀,金軍還對此一無所知?!若真是刀失竊了,也隻可能是他薛煥的熟人犯案!”趙西風的話和南山的真相打出一個擦邊,不遠的嶽離直接被驚出一身冷汗。


    “熟人犯案?動機又何在?!”萬演質問,覺得荒謬。“問凶手去!”趙西風咆哮,有何不可。“那就請你們曹王調查好了,範圍並不算大,畢竟,有幾個絕頂高手能偽造出薛煥的刀法?”田攬月輕聲,順水推舟。


    “也可以是宋軍細作潛入,偷刀再送給林阡去嫁禍。”萬演搖頭,繼續推論。“編,接著編,萬老三,大哥在南山遇害之時,林阡在北山同誰武鬥?如果戰報沒錯,是和你萬演自己吧!”趙西風隻要精明起來,真是腦筋口舌俱佳。


    萬演當場愣住,他居然正是林阡的不在場證人:“那便是……宋軍細作偷刀,送給當時身在南山的林阡麾下絕頂高手。我聽聞,好幾個宋軍高手,那時都不在營中;那妖女麾下,也說不清到底多少個奇人異士。林阡他之所以捉襟見肘,很可能正是因私廢公,實際卻早就已和那妖女暗通款曲。”萬演雖然多半靠推測,卻也和冥獄的一半真相打了個照麵。


    “所以呢,還是靠猜,莫須有嗎。”趙西風冷笑一聲。


    “萬演隻看為人、動機……”萬演雖有傲骨,卻無法理直氣壯。“為人可以兩麵,見神是神,見鬼是鬼,聽過人心隔肚皮嗎?動機,如果每件事的獲利者都是始作俑者,怎會有那麽多人為他人做嫁衣?唯有證據,絕不騙人!”趙西風懶怠慣了,但善於慷慨陳詞。


    “證據亦能人為,人要騙人何難?況且,絕對不止一項證據。要證明不是莫須有、證明萬弟的猜測是真,再容易不過,二當家大可立即開棺驗屍,察看大當家身上其餘刀傷,我薛煥敢以人頭擔保,絕對是林阡飲恨刀所致。”薛煥立即幫萬演反駁。


    “萬老三,你就帶著這麽些歹人,刻意前來侮辱你的大哥是嗎!”趙西風氣得臉色鐵青。萬演怔在原地,明顯備受煎熬,他一向不願意謝清發名譽受損,何況守靈期間要開棺驗屍?


    “萬弟,難道不想看見真相,任由真凶逍遙法外!?”薛煥雖對林阡素來相惜,但為了金軍安穩,寧可罪名讓林阡背,可歎薛、林二人私人感情,終敵不過國仇家恨,“趙西風、丁誌遠,汝等難道沒有疑惑,何以大當家身上傷痕累累,何以抗金聯盟的高手當時都擅離職守?”這一問,幾乎把趙西風丁誌遠等人都問住、說動。


    “好一個君子行事方正。為何猜度他人時,盡以小人之心?”那時燕落秋終於開口,臉色蒼白,略帶愁緒,聲音雖輕,在那一幹草莽之中卻是絕對主宰。


    隻見她翩然移近,步步生蓮,氣質高雅,不可逼視:“無需再對大哥不敬。我扶瀾傾城便在這裏對五嶽諸位兄弟、以及祖宗靈位賭咒發誓,我夫君絕非我違背女德所殺,相反,我恨不能將傷他之人,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若有半句假話,天誅地滅,萬劫不複。”義正言辭,方能使五嶽群匪徹底放心,不再糾結開棺與否,從而掩藏住飲恨刀在謝清發身上留下的痕跡。


    “去掉‘扶瀾傾城’,將‘我夫君’三字,改成‘謝清發’,再發一次。”薛煥目光犀利,刀壇之王向來剛硬勇武,說話也帶了幾分祈使的霸氣。南山他被她陷害蒙上不白之冤時尚未覺得不對勁,如今預設立場便是她和林阡私通,自然琢磨得出她在玩文字遊戲。


    形勢迫人,眾目睽睽之下,燕落秋毫不猶豫,麵不改色:“好,我便在這裏對五嶽諸位兄弟、以及祖宗靈位賭咒發誓,謝清發絕非我違背女德所殺,相反,我恨不能將傷他之人,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若有半句假話,天誅地滅,萬劫不複。”毒誓發完,望向萬演,凜然一眼:“信我還是信他。”


    萬演後退半步,看她莊嚴聖潔,一時竟恍惚起自己咬定的事實,薛煥扶他站穩,雖也略被她氣魄震懾,但立即就發話扳平局麵:“我也可對天起誓,謝清發之死與我無關,若有半句假話,同樣不得好死。”即便如此,跟風的完全不如先說的強勢。


    “薛煥,若非你一直死不承認,我等早就將你處之而後快,吊唁完就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趙西風上前逐客,“終有一日,我會教你這凶手跪著認罪!”


    萬演回過神來,總算堅定了先前的判斷,然而心緒雖恢複,後背卻濕透。他明白,燕落秋和被她捆綁的林阡一樣是死不承認的,他們這些人終究還是打成了死結。這命案,看來永不能完,這命途,也委實艱難。


    “還未到走的時候。我等前來,不僅是吊唁謝大當家,還為澄清事實、修複關係、重新結為盟好。”即使逐客令已下,薛煥仍然寸步不移。“說得好聽,那不還是要幫曹王招安?狐狸尾巴可算露出來!”丁誌遠嘲諷之際,不時看向薛煥身後完顏永璉和嶽離,略帶忌憚。


    “可惜你們連第一步也做不到啊。”趙西風諷笑。


    “趙二當家,姑且不論誰殺了謝大當家,難道你們當真不為五嶽的未來打算、不將父輩的前恥一雪了?”作為完顏永璉的替身和臂膀,嶽離向來也是不怒而威。此番交涉,嶽離雖七上八下,但為了不暴露私心,終不能表現得太失常,所以在這時開口說此行目的。


    “說了多少遍了,五嶽本意不想卷入金宋之爭。唯有隔岸觀火、厲兵秣馬,方能合乎心意地雪恥。”趙西風終於把初衷拿出來說,“大哥之死,更似私仇,但也要報……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希望受外力幹擾,未來怎樣打算,我們幾個關起門來合計就是。”


    萬演哼了一聲:“關起門來不聽提點,你們幾個豬腦子還不被騙得把江山都拱手讓人。”趙西風怒極回應:“提點?我看他曹王所謂的提點才是要騙!昨夜如果宋軍傾覆,下一步便是要剿咱們了吧!”


    “不會。昨夜如果宋軍傾覆,我會把萬將軍清剿林匪的戰績稟奏聖上,請聖上據此為鎬王府平反昭雪。五嶽曾經的誤入歧途,全都可酌情寬恕,南宋已舉國北伐,河東豪傑若肯摒棄舊仇、回歸朝廷,是我大金之福。”完顏永璉正麵回答,丁誌遠凝神聽他親口承諾,看他氣度卓然風姿不凡,感覺和偏見裏的不一樣,不禁聽得看得愣了神。


    “我聽聞泰山之巔,王爺曾與抗金聯盟的盟主對弈三局,說她隻要平手一盤,王爺便放了所有俘虜。”燕落秋知道完顏永璉是個說一兩句話便能輕易令人歸心的主,即刻阻止,微笑自若,“今日我也求戰三場,若能平手一回,望王爺能放過五嶽中人,從此不再騷擾。”


    “不怕再度搬石砸腳?”完顏永璉雖然才與燕落秋交流一句,卻似乎對適才她賭咒發誓背後的故事了如指掌。


    燕落秋微微一怔,自覺被他看穿,這對弈要求,原是自己好戰好鬥,差七年想努力與鳳簫吟比肩。不知為何,竟然完顏永璉能體會?


    “若不能平。五嶽去路,由我定奪。”這一句,威嚴無匹,不由分說。


    牐


    靈堂內,供桌旁,就地談判,即時對弈。


    淡青衣衫的完顏永璉,漠然握持手中黑子,幾十年來,神態舉止,都是令人看不懂也學不會的深邃與孤寂,是的,他一開口、一出手,薛煥的刀王霸氣、嶽離的不怒而威,都兀自降了一級,全被排宕到一邊去了。


    他對麵燕落秋皓腕凝霜,黑發散落,縱然披著縞素都身材惹火。束乾坤來之前便對自己說要克製,近距離觀賞後還是禁不住分神青睞:不得不說這種美,是一種教人搜刮肚腸尋遍了辭藻偏還語無倫次的美,比清新怡人多了一絲濃鬱,比成熟韻味又少了一股風塵,恰到好處,真乃妙然天成的尤物也……


    不消片刻,對弈便過了布局階段,中盤作戰又一炷香,玄機縱橫,陷阱到處,棋藝稍遜的根本看不清棋局走向。站最近的嶽離雖然知道王爺很快就要挾勝開啟第二局,卻也難免驚撼:能平起平坐和王爺下棋的本就沒幾個,更少有人能這麽快就同王爺攻防激烈到這地步的。


    嶽離不得不想起前一個坐在王爺對麵的敵人,偏也是個女人,偏也是林阡的女人,鳳簫吟,雖然南石窟寺教嶽離看見她私底下好像是個不自信的,可是代表宋軍談判時居然笑容滿麵對著王爺完全沒有露過怯,奇也。


    這位燕落秋則不太一樣,桃花溪旁,嶽離領教到她私底下就自負得很,果然她棋藝也比鳳簫吟略勝一籌。可惜王爺麵前,她終於沒有例外是輸家,一局罷了,真如完顏永璉預言那般,搬石砸腳。她再自負之人,也沒掩藏得了臉上那一絲緊張和忐忑,畢竟她也是因為林阡而有了擔負和在乎。


    一個時辰過去,第二盤似乎也已強弱分明,王爺上一子落下之後,燕落秋許久都沒有動靜。大約有一盞茶的時間,她都肅然沉浸棋局,靜靜計算,那時嶽離看著她臉上表情,完全不似鳳簫吟的傲然帶笑,反倒更像林阡的蹙眉謹慎。


    “昨夜林阡偷襲我軍後方,不曾動用五嶽一兵一卒,反而在營外以怪異石陣誘捕,我聽聞,那石陣是經常與謝夫人你把酒言歡的風雅之士所設,那人名叫諸葛舍我,這些年在五嶽根本排不上號?”完顏永璉忽然發問。


    “那是攬月公子的部將,雖然愛好風雅,卻為五嶽效忠已久。”燕落秋舉手無悔,對他緊咬不放,“萬演對曹王,倒是知無不言。”一語雙關,既說萬演當時獻策,又說萬演事後釋疑。


    完顏永璉讚許一笑,周圍人因她這一子目瞪口呆,佩服起這女子技藝高超,但燕落秋落棋瞬間,王爺下一招已然出手,徑直向她眼位點刺:“不過,當時包括我軍和五嶽在內,應當都聽到石陣旁有人扶簫,引誘著進入石陣的我軍兵將失去心智。然而攬月公子麾下,有哪個會吹十餘年前,磧口聞名一時的何業炎之簫?我還聽聞,那何業炎是謝氏父子到磧口立足之後,費盡心機一直除不去的眼中釘?”


    燕落秋手微微一顫,幾乎怔在原地,原來他根本調查透了?是的,王爺雖然比林阡慢,但前塵往事如何能掩蓋?燕落秋不知他掌握多少,盡力組織起思路、臨陣裝起糊塗:“攬月公子麾下,近日確實得到些新人,不過是何來曆,我竟沒有調查。”


    “不錯,大嫂,您不知情,大伯、大哥與我們剛到磧口時,這裏有些書呆子不肯降伏,以何業炎那個草包最為固執,寧死不肯與大哥見麵議和,大哥為了殺他主帥,便在他必喝的水裏下毒。不過我以為,他早就死了啊……”趙西風解釋說,燕平生在一隅聽得這話,霎時好像身臨其境,扼腕頓足,悔不當初,悲痛欲絕,仇恨也一點點地溢出胸口。


    “奇怪的是,昨夜的簫聲,好像真的是當年聽到的那個……”五當家有年紀較大的麾下想了起來,紙裏終究包不住火。


    “那個叫何業炎的草包,我聽你們大哥提起過,傳說中長得矮矮胖胖?”燕落秋心念一動,給了何業炎一個眼色,與此同時落子,雖說棋法逢剌必粘,她卻發現別處有更大價值的點,故而對完顏永璉這一刺置之不理、不曾去應。


    “那曲子,可是這樣吹嗎?”何業炎當即上前,將簫演繹一段,曲罷,微笑,“深居山中,拾到的曲譜而已,昨夜老身獻醜了。”


    “這位夫人是……”


    何業炎隨意諏了個名字和投奔田攬月的時間。真得感謝造化,業炎紅蓮性格所致,從來都是等人拜訪高攀,隻聞其聲不見其人,老邪後在時,業炎紅蓮一直女尊男卑,向來業炎聲名在外而紅蓮操持家務主內,其實現在也是……謝清發父子殺到磧口後,他倆更加深居簡出,接觸時間不長,誤以為業炎是男人、紅蓮是女子。燕落秋一聽趙西風說草包,就明白他們混淆了男女。


    “近日剛好前來投奔的新人?”完顏永璉沉吟之時,發現燕落秋弈出妙手、化險為夷,卻是不給她喘息之機,劃開邊空意欲將之劫殺,“也是剛好,謝當家才過世,謝夫人便把那些激怒過他的、囚在冥獄裏的風雅之士們全部放出嗎?”


    完顏永璉很顯然是從風雅之士四個字著手,指教仆散安德等人順藤摸瓜、調查出了前一戰冥獄的幕後相關,可歎昨夜決戰時的補救終究留下了後患的痕跡,從業炎和諸葛舍我開始被完顏永璉按圖索驥,而林阡等人思維遲滯,隻怕到現在還沒留意!


    燕落秋心念急轉,臨危不亂,欲走幾個單官脫困:“那些人,不過是我和大當家閨房之樂的賭注,如今人都不在了,不想睹物思人,不瞞王爺,我連冥獄都想全拆了。”惆悵不是有假,她是恨極了冥獄裏林阡對她放手的那一幕。


    “妖女,實在是鬼話連篇……大哥明明說過,你喜歡風雅,他要將你纏住才……”萬演急紅了眼。


    燕落秋當即落淚,淚中帶笑:“唉,你大哥確實喜歡纏著我。”


    “眾位莫再被她騙了!”萬演急不可耐,當即衝去舊部麵前解釋,“我索性說實話吧,大哥他根本就沒……”


    燕落秋眼神一厲,話鋒一轉:“萬演他何德何能,竟教曹王覺得,得他一人便勝過得五嶽所有當家?!”


    完顏永璉先前提及“萬將軍清剿林匪”一番言論,隻是要誘引眾當家學著萬演一起歸順金廷,誰想燕落秋如此毒辣,竟一句話就戳中了五嶽其餘當家的薄弱處,令他們覺得學了萬演也沒用他們萬萬比不過萬演!關鍵是,完顏永璉確實說過這句話。“我身邊,竟也出了內奸嗎?”他暗自笑歎,又搖了搖頭,不,應該是這女子隨口一提吧。


    這句確實是燕落秋胡亂猜的,因為林阡說過萬演價值最大,她推測完顏永璉也這麽掂量。她急中生智直接喝斥出來,既是要用這句話阻礙萬演及其舊部交談,更是要把萬演舊部不遠的趙西風直接激將出去,令素來計較萬演對他不敬的趙西風不可能再起對完顏永璉歸順的心思。


    一如她料想,趙西風揮刀登時亮出,攔在萬演與舊部之間:“萬將軍,厲害得很啊,自己叛變就算,還要挖走我五嶽幾個弟兄?!”丁誌遠亦早於他從另一側出刀:“怪不得殺了大哥又抹黑大嫂,原是為了向這曹王邀功,無所不用其極!”


    萬演因完顏永璉的知遇之恩,早就於心中立誓,要把不明真相的麾下一起帶出五嶽,誰料竟欲速則不達,才剛站定腳步要說話,兩邊刀鋒齊刷刷地向他來,萬演無奈隻能推開麾下,一槍先將丁誌遠挑開,堪堪回防趙西風時,一時情急,用力過大,竟將趙西風整個人蕩開老遠。


    這地方到底不是比武場那樣寬敞,因趙西風重重摔在地上,靈堂裏瞬間連鎖反應,先是有供桌打翻、祭品落地,後有長明燈落、摔得粉碎,最後天意弄人,就連最遠處的祖宗牌位們都搖搖欲墜,電光火石來不及救,最早掉下的就是趙西風父親的那一個……


    趙西風狂喝一聲,如受了傷的獅子,一改從前的遇強則慫,睚眥盡裂直往呆住的萬演猛撲:“萬演你納命來!”長明燈落,竟預示著大哥他無法在死後步入陰間坦途,而父親與眾叔伯的牌位,更加不是你萬演能褻瀆!


    一刀接一刀,狠狠朝手忙腳亂的萬演身上砍:“再打,再打啊!打得諸位兄弟、叔伯靈位全毀,九泉震怒,將你萬老三天打雷劈!”


    不管燕落秋還是完顏永璉,誰都沒想到會有這戲劇變故,眼看萬演性命之危,薛煥焉能坐視不理,當下拔刀而出,他要出手趙西風焉有命在,田攬月當即上前相助,但分明也不是薛煥對手。


    他倆撐過前五回合,乍見局內白衣飄閃,原是燕落秋離了棋盤,提燭夢弦到此抗衡,眾將看她單打獨鬥居然能和薛煥拆了十招不敗,大呼驚奇,完顏永璉轉過頭來,隻是一眼,眾將停止私語,重新站立一旁,畢恭畢敬。


    燕落秋琴弦精絕,早已被楚風月束乾坤領教過,而薛煥蟬聯數十年金北第一,刀法早已超過力道招式範疇,這一番刀弦相爭,端的是又快又險,幾乎時時似有勝負要分曉,卻招招後都一波三折,眾將看得眼花繚亂,燕落秋衣裙過處,唯留一陣震心弦音,高亢如有碎裂之感。觀千劍而後識器,她雖不太可能屬於能夠隨意偽造楚狂刀傷口的絕頂高手,但也一定是世間一流。


    何以風流倜儻,卻在風口浪尖。


    薛煥難免有此感受,在風口浪尖,引血雨腥風。這女子琴弦撥動之際,隱約可見美目盼兮,說不盡的瀟灑嫵媚,不錯,和她容貌一樣,弦亦美不勝收。


    不知不覺,好像感受到了她琴中那一絲醉意,此值三十回合,她招法已全然展露,薛煥終於輕笑一聲:“不愧是四然居士,好一個撫弦悠然,醉意陶然,睡意盎然,氣度超然,好一招醉殺洞庭秋,燭夢弦,燕落秋,天驕大人他找得你好苦!”


    薛煥刀氣席卷,燕落秋身子一側、敏捷躲閃開來,雖然不曾受傷,卻是內心大震,原來,完顏永璉沒有製止她激將趙西風、沒有阻攔她離開棋局,是等在這裏嗎,等在這裏要她親自不遺餘力打薛煥,故意教薛煥和她持平這麽久,誘惑她打全了屬於呂梁才女燕落秋燭夢弦的所有招式。


    此刻棋局未盡,她琴弦亮色還在凸顯,但完顏永璉神色好像在說,煥之,莫再給她震懾全場的機會,到此為止吧!


    “燕落秋?”“那是誰?”“從前呂梁的一個才女,據說三年前已經去世了……”“怎麽,和大嫂有什麽關係?”這些竊竊私語的五嶽中人,與另一群鎮靜不亂的魔人形成鮮明對比,完顏永璉盡收眼底、洞若觀火,他先前竟忽略了,原來那群所謂的風雅之士才是主體,所以他竟未對磧口群雄對症下藥,隻先後給出了鏟平或招安鎬王府的兩種暗示,任憑鎬王府被風雅之士們裹挾著,一起被林阡吸引了去,被燕落秋誆騙了去!


    遲了這樣久才發現,在金宋兩軍的博弈之側,五嶽居然悄然地改朝換代!這謝夫人,不是謝夫人,當真是四然居士,燕落秋!


    他看見猜測被驗證而震驚,她燕落秋何嚐不震驚,她也是到那一刻才知道,完顏永璉原來不是來挽回,而是來對她將軍的!


    金人們,原來是想從這個角度澄清事實、修複關係、重新結為盟好?“燕落秋隱姓埋名,居心叵測。”這就是他們對五嶽未來的提點!


    兩年來她臥薪嚐膽,如履薄冰,一直未露痕跡,怎料這決戰過後、喘息之時,忽然暴露身份?因為隨著完顏永璉對她越來越看重,重心越來越往她的身份和身世壓,當然會將她畫像四處詢查……謝清發為什麽不查,是因為有疑點才查啊。想不到,這樣快,竟在這日的夕陽西下,便被完顏永璉查到,先勝而後求戰,順理成章揭穿……


    兩年來她幾乎足不出五嶽,然而近期尤其為了靠近林阡拋頭露麵越來越多,所以這關於她的畫像輕易描摹,傳給呂梁遠近的詩壇詞界,炸出了一群想她極久的才子佳人,“就是落秋,她,她就是落秋啊!”他們思念成狂、不辭辛苦、迫不及待到這戰地來見她,完顏永璉嫌多,隻帶了最著名的幾個。


    “哪裏來的癡漢。”她輕蹙修眉,一個都不肯認,哪怕有過去親近之人,也全都麵帶嫌棄地離遠。


    “我們查著查著都驚奇了,謝清發兩年前強擄來的,是個三年前就病入膏肓、閉門謝客的女鬼?”薛煥冷笑起來,“三年前可能已經去世的人,兩年前無端出現在這裏,是為何?順著燕落秋這線索去查戶籍,才知燕父是十多年前突然冒出來的人。再往前追溯,原來磧口此地,十多年前的風雅之士,主帥便是燕門林氏,麾下有燕平生、寧不來、何業炎、諸葛舍我,燕落秋你可都認得嗎?!我看是燕平生,策劃著要貢獻女兒給謝清發,給他自己奪權複位來了!”


    “燕落秋,哼,我聽過,就憑她,也能與我媲美?天下間長得相似之人比比皆是,將我和她一個死人並列,不覺得是對我侮辱嗎?”燕落秋被他楚狂刀逼到下風,其時並未性命之憂,但燕平生仇恨剛好燃到極致,被薛煥這話一激,險些直接出刀去幫她打。寧不來發現端倪,假意手一碰,將他刀打回鞘中。寧不來向來負責燕平生安全,絕不允許他的宗主有任何危險,甚至可以對他家小姐的生死置之不顧。


    “叫那個剛要救你的老伯走出來,看看是不是你的父親吧。”萬演從適才意外的悲憤中走出、主動幫薛煥擔負起招安任務,顯然金軍手上也已掌握了燕平生和寧不來的畫像。


    “什麽父親,萬演你兩年來都口口聲聲,你親眼目睹我父親是死在了你大哥手上,說話竟可以這樣的不負責任顛三倒四嗎!”燕落秋傷口隱痛,卻是穩操勝券,萬演論據矛盾一個站得住腳另一個便站不住,統一在他一人身上兩個論據全都站不住。


    什麽父親,什麽寧不來,無論畫像也好,人證也罷,上前去對照的金軍和五嶽,誰都無法認出,這塵滿麵鬢如霜的是燕平生,這自毀容貌改頭換麵的是寧不來,雖然金人們出其不意找到了所有漏洞,卻除了再次證明燕平生的複仇計劃縝密以外,再沒有任何意義。


    萬演難料竟被她一句話就又大占上風,更因為這老伯和畫像上完全不同而反證了他萬演是個對言辭不負責任之人,遲了半刻,再要去說被謝清發殺死的不是燕父而是燕母又有誰能相信……從兵符亂柳林開始,注定萬演就鬥不過她、挖不了她牆角,越疑越真,大亂大治,她有把握得很,趙西風等人從現在起,一個都不信那些說法了。


    所以今次質疑,不過是把後患搬到現在處理罷了!


    便算完顏永璉,也低估了她燕家父女、甚至整個河東魔門的鐵血戰誌!她把這些年來藏掩的未藏掩的帶“醉”之招都打出來了又怎樣,能證明呂梁才女燕落秋的所有記錄琴法招式的秘笈,她來磧口之前便已經親自燒光,薛煥拿不出充實證據證明她就是已死的才女燕落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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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煥雖一時半刻刀法壓製,不由得對這女子暗自驚奇,不知不覺又打到“醉殺洞庭秋”,這一招若有意似無心,卻當真勾勒出一幅字麵圖景,殺得這呂梁群山霜重鼓寒,殺得眾將之心隨風景同凋敝。燕落秋眉間透出的是一種強而有力的執著,雖漸落下風,但卻教薛煥的刀法越來越不能奪目璀璨。奪目璀璨的,向來不是強盛者,而是驚人者。


    不過,終究她驚人不了幾時了……薛煥刀法滾雪到極致,捕捉到最恰當的一個瞬間,趁燕落秋氣息不濟,飛速從弦下琴上的空隙橫穿過去,刹那燕落秋弦已難控、刀又及身,生死一線,迫在眉睫,驀地斜路裏一隻手將她拉帶出戰局,眾人前一刻還沉浸於刀光弦影,後一刻全都不知所措、驚魂未定,薛煥楚狂刀正要得手,突然控製不穩,被半道殺出的一股強力從弦中退回,抬頭一看不禁咋舌:“林……”


    來人正是林美材,燕落秋和她一弦一刀,前後來戰等同於合作,薛煥一人怎敵兩個,加之始料不及,臂上頓時被落川刀劃了一道,鮮血淋漓。


    林美材將琴弦提在手中,交還燕落秋,親和一笑,極盡體貼:“美人,將弦收好。”


    “多謝你,小徒侄。”燕落秋微笑,輕聲對她這樣稱呼,林美材呀了一聲,臉一霎紅到脖子根,也對,她的師父是燕落秋母親的徒弟……輩分看,是這麽算的。


    不過,這一刻終究不是親熱的時候,林美材眼神一變,刀麵一翻,接著向薛煥狠打:“萬演,有給我傳話給薛煥嗎,他欠我男人的一臂,我要卸走了!”


    薛煥強忍痛楚,由著萬演給自己裹傷,見她乘勝追擊,急忙抽刀再攔,雙刀交纏,勢同水火,卻是林美材先發製人,一時大占上風。燕落秋轉危為安,回過臉來卻對著嶽離一笑,這一笑,真讓他進也不能退也不能:“你想殺的是誰,你最終殺的就是誰。”忘生死,嫣然對多少梟雄。


    嶽離知她話中有話,明麵上她是說林美材要殺薛煥,實際上卻是說他嶽離早就對謝清發起殺心,此刻他雖對她目光如火,卻因為不想完顏永璉失望,而迫切地帶著懇求……


    燕落秋心底雪亮,自己身份雖然險些暴露,卻不是對著皇天後土立誓嫁給林阡時暴露給嶽離的,因為她當時說的是“妾身燕落秋、貴陽人氏”,而完顏永璉此刻並不知道貴陽這條線索、否則必然會說起她和林阡的魔門淵源。那麽,嶽離並未出賣她,她和嶽離仍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為了林阡也為了自己能安全,她沒再對嶽離說再多,隻是警告和脅迫而已。


    自薛煥和萬演失敗伊始,王爺一直未理會這邊的戰局,是因為在林美材到場的同時,已有另一個白色身影,在燕落秋的席位坐下續起棋局,那女子棋藝雖然隨意些,卻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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