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卻哪裏有空欣賞,早在燕落秋彈琴之初,他便再一次和白須老者打開了。


    不同於前一戰的勝負懸殊,老者殺紅了眼破釜沉舟,刀法比適才更加幻變,並且平添了幾分戰意,打得墨香居疾風陣陣、沙塵滾滾,交鋒之初就吸引了林阡所有視線、聽覺和心力。


    久矣,才回憶起燕落秋說完“紅蓮夫人”時婦人曾有一句回應:“你才紅蓮夫人。”


    同時那老者臉上表情豐富:“你才夫人!”


    林阡起先沒留意,打著打著忽然琢磨著不對勁,這,這什麽意思?原來那老者才叫紅蓮,那婦人才叫業炎嗎……


    百忙之中他一心二用捋了捋思路,果然如此,怪不得這兩個誰也不服誰,從名字、到音律、到刀法、到性格,男方都好像被女方壓著,偏偏男方又不是個能低頭的。


    林阡曾想過,這二人互不相讓了一輩子,怕隻有在枕雲台刻石碑的時候,寫“業炎與紅蓮”把業炎放前、紅蓮放後沒有分歧,現在想來,就連那時候,都沒和諧過……


    好怪異的一對夫妻!


    之所以有了閑暇思考,正是因為燕落秋加入戰局,以《驅邪》對抗婦人的簫聲,故而緩解了林阡不少壓力——


    業炎夫人的簫聲本來就隻是勾人魔障,對飲恨刀與林阡交流的幹擾隻是擦邊、沒有針對性,是以燕落秋都不必彈到極致,就能幫林阡驅除雜念,何況,她做到了極致——


    那時林阡餘光掃及,燕落秋竟以舞法代替指法“彈”琴,又是吃驚又是起敬。再如何抗拒她的主動靠近,都禁不住為這女子稱歎。


    而那時燕落秋全神貫注,身心全傾注在了燭夢弦裏,認真彈奏並陶醉於琴律,不曾、也不屑關注戰局,隻要有她襄助,勝負不是必然的麽。


    若說她壓製業炎之前,林阡對紅蓮的刀法還是防禦為主,堅守“任你變幻無窮,我自淩清瞰遠”之道。那麽她壓製業炎之後,林阡便對紅蓮勢如破竹越打越順,輕而易舉把握了主導。


    當是時,一旁扶簫的業炎夫人能清楚看見這戰局突變:三十招前,有陰風欲蝕天、有疾電欲剖山,三十招後,陰風不過是天下間流轉空氣的一絲,電不過是山嶽裏升騰雲煙的一縷。


    縱然業炎性子寡淡,見狀都難免色變。當她的簫被燕落秋琴克、無法衝淡林阡刀意,紅蓮便隻能一敗再敗無力翻身,而紅蓮一旦落到頹勢,也大大影響了業炎的心境,令她發揮更加失常,如此惡性循環。


    反觀林阡和燕落秋,雖隻是臨時盟友,卻真是相輔相成,飲恨刀和燭夢弦的節奏一段段相契相合,不斷走高,漸入佳境。那一刻,刀中如有群山奔騰,與天相接,渾然一體,渺渺茫茫,驟然又從天上傾覆,化作那黃河之水,浩浩蕩蕩,泛濫成災,從始至終,都有琴律相伴、激烈糾纏、熱情高昂,如果說這些都隻能感受而不是實物,那麽墨香居裏,過程中不幸被連根拔起恣意飛舞的花草與石,全是這刀這琴的形與相。


    此情此境,紅蓮豈能抵擋得住?卻竟到這一刻還抱著必死之心,半步不退。業炎又怎會舍得丈夫死?卻一樣倔強,到這一刻還不願開口服軟。


    若非林阡不願和無辜之人大動幹戈,紅蓮早已死了千回萬次,但到這份上紅蓮還是不依不撓求死,林阡怎好荒唐地遂了他的意思?在想到辦法之前,唯能努力控製著不殺了他也不被他殺。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料就在這僵持關頭,燭夢弦上突然嘣的一聲,燕落秋猛然驚醒,琴弦斷了……


    昨夜她為了打林阡才用過“醉斷弦”,今日又屢屢彈跳反複折騰,到這時突然斷弦,真正算是因果報應。


    此值拚殺的關鍵時刻,不像打鬥才開始時林阡還能分心扔琴與燕落秋對話,性命攸關,真正是絲毫不能有失,偏偏失在此刻!


    實則弦斷並不影響燕落秋的繼續發揮,然則她適才過於沉溺,此刻隻一愣遲疑而已,就打破了一直以來她琴聲的行雲流水,被精通音律也在意丈夫生死的業炎頃刻洞悉,立即抓住這破綻吹起悲簫朝著林阡心念長驅直入。


    倏然林阡心境被擾,飲恨刀有所失誤,紅蓮眼疾手快一刀反殺。危急關頭他夫妻二人倒是被激發出了遠超過過去幾十年的默契,竟借著燕落秋的意外失誤、電光火石間同時向著林阡痛下殺手!


    飲恨刀微動之際,林阡心念電閃,明白它又要離手而去,即使能操控回來也很難再遊刃有餘,說時遲那時快,林阡當機立斷換刀,祭出背後的破銅爛鐵,驀地將萬雲鬥法揮斥而出,二十五刀彈指間過,驚起這墨香居中列缺霹靂、丘巒崩摧。盡管那二十五刀的最後一招名叫“同歸於寂”,然而在此之前紅蓮和業炎兩個就被眼前風起雲湧和風雲中的連番爆鳴驚撼,沒等看到這一招便嚇得棄甲曳兵而逃……


    林阡沒想到這一眨眼的功夫,那對夫妻能認輸還被他鳩占鵲巢、一溜煙竟逃得無影無蹤……愣在原地舉著刀望著他倆去路瞠目結舌,這一刀威力有那麽大嗎,他也不是故意的啊,原想和平共處……


    便在那時轟然巨響,清晰從他頭頂發出,與此同時就在他前方不遠腳下,突然裂開一道地縫,其間似有氣流緊繃、翻滾、奔襲。林阡一驚,急忙退後幾步負起仇偉,繼而躍到燕落秋的身邊對她施救。那地縫不知是否業炎夫婦離開前觸動的機關,此刻正越開越大,當中氣流亂竄、洶湧澎湃,好像還有什麽東西在逐漸上升,隔著重重煙霧暫時還看不清楚。


    “那是……”燕落秋被他砍斷鐐銬,尚在解決這捆索,忽然望著那邊愣住,動蕩趨停,見隻見萬道光芒從水上泛出,分散在每一滴露每一層煙氣,爭如萬顆星辰閃爍,燦然奪目,熠熠生輝。


    林阡循聲而看,眼前這沉寂水麵不斷升降的煙霧、不時隱現的光芒,是劫難還是機緣?


    他背著昏迷不醒的仇偉,和尚未解索的燕落秋一同走近,那一路,四麵煙霞閃耀,腳下水清魚肥,稍一恍惚,差點懷疑自己神遊太虛,身邊女子還瑰姿豔逸,更使他想到一首詩的意境來——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若是吟兒在此,恐怕要摩拳擦掌,說,這境況,可能要撿到什麽武功秘籍了吧。他越走越近,忽而一笑。


    就在這真幻難辨的雲水之間,乍見一塊升起的巨石,觀其上並無招式記載,也不曾有圖畫描繪。視線稍許清晰,隻看到石上刻著四句話,與枕雲台路標上字體不同,蒼勁俊雅,不像業炎和紅蓮所留。


    “天高將我欺,我有一清溪,任你天再高,也自照溪底。”林阡蹙眉,不知這四句什麽意思,是有人自娛自樂亂塗亂畫?卻為何要搞得這麽正式?這四句話登場之際,環境之恢弘壯觀,令他想到何慧如當年在魔村出現的排場……


    “嗯,很像他倆寫出來的。”燕落秋讀罷,略帶嘲弄地笑。


    “此地不宜久留,還是盡快走吧。”林阡佇立片刻,覺腳下餘震,知不可好奇,既然業炎夫婦已不糾纏,那麽事不宜遲、趕緊找路出去。


    “既確定這裏最深,那便往反方向走。”燕落秋點頭,提議。


    牐


    然而奇怪的是,無論從棗林往墨香居行,還是走反方向,都沒有任何有關出口的線索。身陷這片迷霧森林,竟教人覺得南的反麵還是南。


    從早走到晚,一直鬼打牆。好在這期間仇香主總算是醒了,林阡既不想再背這麽個越睡越沉的重物,也實在怕和那位燕大美女再繼續獨處。


    “又走錯!”回到已坍塌的墨香居外,仇香主算著時間,臉上寫滿了焦慮,“大半日,不知盟軍如何了。”


    清晨他們才粉碎了金人和謝清發的聯軍陰謀,海逐浪和越風兩大據點的兵馬剛會師不久,林阡缺席這麽長時間,不知敵人會否趁虛而入。


    燕落秋設身處地,也覺林阡此番失蹤很是不利,但是往他那看,竟見他出奇的鎮定自若,明明應該更焦慮的他,此刻反而拍著仇偉的背安撫:“不必擔心,盟軍無憂。”


    燕落秋難免蹊蹺:“何以見得?”


    林阡回頭,看她一眼:“因為你也失蹤了。你失蹤在謝清發認定金軍射殺你的關頭,即使謝清發選擇繼續閉關,他的懷疑也必定傳達給了趙西風;同盟脆弱,如何趁我不備?何況盟軍有勇有謀,還有盟主凝聚軍心,敵人即使打,也打不贏。”


    “原來如此。”仇偉豁然開朗。


    燕落秋聽著也眼睛一亮,笑:“不愧是我愛的男人,看得就是和常人不一樣。”


    “妖女,你怎好意思說出這話,要是讓盟主聽到了……”仇偉臉色通紅,卻不像先前那般理直氣壯,而是說得支支吾吾,還未說完,就見燕落秋舉手要打,還好被林阡救到他身後去了,林阡當即對仇偉說:“別告訴盟主,這隻是說笑。”


    燕落秋的手原是要打仇偉,被林阡擋下後隻是輕柔落在他的背上,一瞬,卻看她收起笑容,表情嚴肅,語氣堅定:“去告訴盟主,我可不是說笑。”


    林阡也義正言辭告訴她:“我與盟主成婚之時,發誓隻娶她一人,七年來從無二心。”


    “其一,七年前沒遇到我,七年來沒遇過我,這誓言條件不足;其二,風流人物愛恨繁複,隻娶一個暴殄天物,這誓言可不作數。”燕落秋臉上的認真表情說明,她說出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她認為正確的。


    林阡原本怕傷害她,但權衡輕重,更不能傷害吟兒,所以加重了語氣:“可是七年後,我遇到你了,對你也沒有……”


    “你一定會對我動心的。”燕落秋笑著打斷他,她和沙溪清可真是同一類人,自信,狂妄,鐵定認為不存在一生一世一雙人,和誰合了拍就要抓緊機會在一起,“如你這般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隻愛一個,被我吸引是遲早的事。”


    及時行樂,為誰動心便該把誰留下?林阡忖度,燕落秋既然認為一切都應以感情為導向、他會被許多人吸引愛上許多人就不該隻娶一人,那麽風流人物愛恨繁複,她燕落秋隻嫁一個也是暴殄天物的?靈光一現,想到論點,直接還擊:“既然傾城姑娘認為愛誰就要同誰一起,豈不是說遇到比我好的便就離開我了?”


    燕落秋聽著聽著,一臉不可思議:“還說沒心動?”笑得狡黠,眉目如畫,“這麽快就怕失去我?”


    “……”他本來是想和她辯論,卻沒想到把自己搭進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林阡,不擅長做的事還是別做,以後少說話。


    “是了,小阡,這樣的女人誰敢要?不如你試一試,別留著我去禍害別人。”她笑得嫵媚,神情、語氣、眼神,無不充滿挑戰。


    “傾城姑娘,怕是被這棗林的迷霧害得神誌不清,忘記你在進入之前還對我充滿敵意?”他覺得,她從清晨絕情到此刻深情轉變太快,加上他對她的感情觀無法苟同,所以不禁又保持了三分距離。


    “小時候,娘親對我說,世間太多好風景,卻有一個是最好。那個人會讓你奮不顧身,即使是錯的也會為他做,哪怕辜負了對你好的,縱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後悔。那個人,會將你畫地為牢,讓你為他破例。”燕落秋灑脫一笑,訴說真情,“不過可惜,她沒做到,做一半自己放棄了,但是我不會,尤其是好不容易找到你——遇到你之前,我雖有過大為欣賞的、氣味相投的,那些人,雖可愛,不心動,看到你推開我去彈燭夢弦的時候,我才知道什麽叫‘打心底裏喜歡’,恨不得將心都掏給你看,才有種想和你朝朝暮暮的衝動,才會第一刻就對自己說‘就是他了’,管它是不是一瞬間的事,管它是不是霧氣催生?”


    林阡知道燕落秋的意思是,他幫她跳過了愛人無數的所有過程、直接令她找到了最終的岸,本來他想用沒人會比吟兒更好來堵她,但恐怕目無下塵的她那裏,根本沒有任何說服力,因為她既這麽說出口,就說明她根本不認為吟兒能達到這個令他破例隻娶一個的高度、甚至隻有她燕落秋能,所以隻要他開口,辯論又繞回“你一定會對我動心的”那邊去了,她會說,七年後她會比吟兒更好,你林阡不嚐試怎知道。


    若然要打破她的執念,他和吟兒的故事幾日幾夜也說不完,而他又不善言辭,指不定講完還是白費口舌……


    “盟王盟王,快看快看,‘仰脅息’,那是什麽?”仇香主看到林阡語塞,趕緊過來解圍,扯著林阡衣袖。


    “應該也是個路標,適才倒是沒來過。”林阡知道,應該脫離了鬼打牆,出陣有望。


    “捫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燕落秋微蹙秀眉。


    “可是,這裏哪裏有什麽高峰?隻是一條平路……啊。”仇偉不確定地瞻前顧後。


    “很可能通往出口,再離奇也應一試。”林阡說。


    先前錯認墨香居是出口,業炎紅蓮好像在對他們冷笑:誰說往你認為的出口走,你尋到的就一定是出口?


    但是不尋肯定就沒有,怕失敗如何成功。


    “說得對。不試,焉知?”燕落秋若有若無地一語雙關。


    牐


    他三人循著這段路一直往前,約莫行了半裏,隻覺地勢一直在升,視線裏明明是一條平路,可越往前走越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這應當是一種很特別的陣法,讓我們身臨其境之時,錯覺越走越高聳陡峭,直至手可摘星辰、再不敢走、心驚膽戰癱坐在地。”林阡猜測,那就和李白詩中的意思相符。


    “是。實際卻是上方的氣流,越來越往下壓迫,才造成這種錯覺。”燕落秋好像對這陣法有所知曉。


    “那又是什麽?”仇偉眼尖,指著前方排列極近的幾十塊攔路大石。


    “去看看。”林阡看出,那些攔路石的上空果然有黑雲聚集盤旋,身處其間的人或物一不留神便會被颶風卷走、下落不明。一旦步入其間,必須壓低重心、極速經行。然而攔路石周邊區域盡皆沼澤,破陣的軌跡眼看著必須是這些攔路石。


    強行將石劈開?當中定有毒瘴。所以他當然要去看看,石頭上有沒有留什麽提示,指向破陣的方法。


    走近察看的過程中,那些黑雲已越壓越低,凶險亦越臨越近。


    而令人詫異的是,石上沒寫破陣方法也不是路標或詩句,而是很直白的一個問題,要他們說出此刻在想的人和事情。


    然而,又何必要答?可否不答?放目遠眺,每塊攔路石上好像都有問題,難道還務必讓人答出心裏話?


    “果然是這種陣法……我聽人說起過,卻沒想到在這裏。這陣法名為旋淵陣,除了上方氣流壓迫外,沿途還設了四十九塊攔路石為障礙,以手觸碰這些攔路石時,若然不發聲,攔路石便不會向兩側開啟,然而觸碰時若說了假話,可能會有心跳加快,導致腳下機關牽動,使得陣中萬箭齊發。”燕落秋說的,可能是呂梁當地傳聞,也可能是五嶽裏的傳說,“上方這些氣流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壓迫,比適才半裏路都凶急,所以無論沉默或說謊、耽誤了通行的時間,都會使我們被卷入。”


    “有雲氣席卷,要快;有機關暗箭,要準確。”林阡點頭,悟出這兩個要素。


    “破陣方法,說真話,坦蕩蕩。一邊低頭疾行一邊回答問題,很容易便過關。”燕落秋一笑,已作出要上前的姿勢,林阡也覺得,這是自己這些年來遇過的陣法最容易破的一個了。


    “那隻要一個人回答就可以?另外兩人跟隨沉默便是。”仇偉問。


    “那攔路石必須以手觸碰才開啟,開啟後便會有閉合之勢,時間上隻容一人通過,所以我三人必須各自回答。”燕落秋搖頭。


    “如此……”仇偉低頭沉思,燕落秋笑著回過臉來:“怎麽,心裏有秘密?”仇偉一愣,驚紅了臉:“妖女!”


    “有我也不好奇。”燕落秋本來眼裏也沒他,悠然笑。


    “那便按你說的方法過關,記住,要快,要不經思考脫口而出真心話。”林阡當即向他二人囑咐。


    第一關的問題,此刻在想的人和事?


    “父親,我很掛念他,不知他和那幫鬼處得可好。”燕落秋即刻回答,林阡緊隨其後:“完顏永璉,如果我是他,下一步棋該如何走。”


    “我不信邪,就試試說真話,但不是回答這問題。”仇偉也當即說。


    三人於電光火石間從雲霧與巨石的封鎖間穿行,原還想一關一關地攻克,誰想到第一關就遇到了麻煩,就在仇偉要過關之際,那地下忽然破土而出一道利箭,挾千鈞之勢直直朝仇偉後心紮,若非林阡聽到風緊回頭來救,仇偉隻怕當場就被穿心而過。


    林阡冒著險些被石門碾壓的危險,揮刀硬生生幫仇偉將箭打偏,然而那箭隻是個開端而已,緊隨其後有成千上萬箭矢拔地而起,從四麵八方朝著他和仇偉這一個核心打,他將仇偉夾在臂下相護雙刀左右開弓,竟也打了一百餘招方才消停,所幸燕落秋已然通過,否則他還得再護一個。


    縱然如此也不能耽誤,伴隨著燕落秋和仇偉各自一聲慘叫,第一次黑雲衝擊已然過境,他三人直接便被氣流淹沒、捫參曆井仰脅息了一次。


    所幸這設陣者還有些仁慈,並未教這些黑雲將他三人卷走,而隻是給了他們以手撫膺的體驗感,然而危難解除之時,隻覺上方滾滾黑雲有加重加厚之態。


    “怎麽回事,為何這般說?”燕落秋與他們重逢,嚴肅地問仇偉。


    “我,我聽你的說法,覺得有空可鑽,以為隻要發聲、不說假話,那就既有聲音又無心跳加快,一樣可以過關……”仇偉紅著臉。


    “那隻是她的理解而已,或許除了聲音、心跳之外,還有誠意,觸碰之時若無誠意顧左右而言他,也會和假話同樣待遇。”林阡對仇偉推測。


    “實在邪門。”仇偉點頭,“難以理解。”


    “入鄉隨俗,畢竟這自然萬物,許多東西都有靈性。”林阡經過魔門洗禮之後,覺得很多玄乎的東西都能接受。


    “立定一個規矩,總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想鑽空,不願去遵守履行、哪怕那風平浪靜。”燕落秋冷冷搖頭,板著臉看仇偉,“一次之後,氣流壓低會加快、加急,所以記住,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就是死。”


    “不敢、不敢了,我,我老實回答就好。”仇偉想到適才命懸一線便心有餘悸,還好他主公不顧一切回頭救他。


    “我想你也是掛念越副幫主,有什麽不好意思開口?”林阡笑,“不廢話了,走吧。”


    爭分奪秒,以最快速度經過每一個攔路石,第一時間答出那石頭上寫就的任何問題。


    設陣者和業炎紅蓮的一本正經完全不同,應該是個很頑皮很隨意的人,問題大多都不算嚴肅,譬如,說出此刻最想吃的東西?


    林阡回答說,黃河魚、要加醋的那種,仇偉說,京口的鍋蓋麵,燕落秋說,娘親做的糯米團子。三人一邊回答,一邊饑腸轆轆。


    又譬如,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林阡說,回據點,仇偉說,回據點,燕落秋罕見的眼圈微紅,說,爹娘在一起時,住的墓穴,睡的棺材……嗯,好奇怪的答複。


    還譬如,喜歡的人應該具有怎樣的特點?看上去,設陣者像是個和琬那樣八卦的女子。


    仇偉臉紅了一紅,不想說卻要趕緊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燕落秋從低沉的情緒裏走出,笑而回答:“小阡,你有怎樣的特點?”林阡一笑,說的話很簡單,不知是在答她還是在答這塊石:“茁壯。”


    為了避免與天相觸,被雲壓沉,他三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半柱香之內說了一輩子最多的話,嗓子都快冒煙。


    最後一關,是說出此刻最想分享的一個故事。


    這一關的問題和分享有關,所以攔路的石門要在他們全部說完之後才開啟、隨後給他們同時經過。


    不同於先前每個人各自為各自說的話負責,這一關隻要一個說假話、個個都過不去。所以明顯是在考驗合作。


    仇偉說的故事是他自己的經曆:“大概三十年前,我在京口的街頭乞討為生,有個人給了我一碗飯,救了我的命。後來我因為他加入了小秦淮。”那人或許是南龍將軍?或許是白翼幫主。


    林阡看他說完,也開口:“我講的也是個在京口聽到的傳說。有個書生名叫許仙,和一條白蛇相愛,違背倫常,一個名叫法海的和尚將書生騙到京口的金山、不準他們相見,白蛇水漫金山救他卻殃及無辜、被法海和尚鎮壓在雷峰塔下。後來青蛇苦練法力,將雷峰塔直接推倒了。我總想,那塔居然能被推倒,未必是青蛇法力變得高強,一定是塔自己建得不好,風吹雨淋,經年累月便站不穩。”仇偉和燕落秋聽罷,都一臉茫然,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


    燕落秋最後才說:“我也想講個傳說。從前有人棋術高超、戰無不勝,人送外號‘棋諸葛’,他一心戰遍天下,因此天南海北尋找對手,走到這呂梁山中,遇到位名叫‘棋妖’的高人,據說棋術比他還強。然而再三求見,棋妖都不肯與之對戰,直到有一日棋妖終於肯低頭相見,但對他說,我從不用黑子白子下棋,用隻用血。棋諸葛求戰心切,答應以血行棋,他二人下了三日三夜,也耗了各自不少血氣,期間棋諸葛殫精竭慮,暈倒數次,最終卻以半子之差贏了棋妖。棋諸葛認為,他勝過棋妖便天下無敵,正享受勝利之時,棋妖對他說了一句,謝謝,我手中棋盤,多年來都未能活,一直缺少能人之血來激活靈氣,如今它終於可活。他說罷,棋諸葛失血過多而死。”


    燕落秋說的,同樣讓人聽不懂,林阡卻隱隱覺得,她好像在暗示什麽……


    行百裏路半九十。這最後一關出關之際,難以預料竟忽然天旋地轉,不該是他們回答錯誤,而隻是設陣者的最後把戲?!


    林阡一手將仇偉先行推出險境,一手回頭將燕落秋救起,昏暗之中,他因為這些年曆劫身邊多半都是吟兒,出於本能覺得身邊人重心不穩,危急關頭用盡全力將她一把抱住,過程中忽然想起來她是燕落秋,一驚急忙鬆開手,燕落秋本來還不危險,被他這麽一拉一推便直接被亂雲席卷了去,林阡臉色大變,看她遇險即刻又跳回這一關去救,這當兒還管什麽要不要抱住她,飛快地帶起她穿過那攔路石門,才剛站穩,轟一聲攔路石重重關死,那上方黑雲已如龍掛一般不受控卷向天去。


    仇偉正驚魂未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林阡鬆開抱住燕落秋的手,輕聲說:“小心。”以掩飾方才認錯人的尷尬。


    她一笑,轉身站正:“抱一次還不夠。”手指點在他肩上,無比自信:“小阡,別再騙自己。”


    這當兒,仇偉已因為這個笑容、這個動作徹底淪陷,一句罵她的話都沒了。


    <a id="wzsy" href="http://m.xiashuba.com">下書吧</a>


    牐牐牐


    走過這“仰脅息”之後,一路可謂暢通許多,峰巒之朦朧、雲霧之縹緲都減輕不少,陽光透過煙靄傳送進來卻是橘色,提醒他們已是日落西山暮。


    根據林阡和燕落秋各自的經驗,迷宮出口很顯然就在這裏,然而其遲遲不肯現形,再過不久天黑,隻怕就更難尋到。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即將入夜,山林間有野獸出沒,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連經過此地的風都好像沾上了血味。


    樹影妖嬈,星光撩人,一股陰森詭譎的力量在作怪。


    “那,那是……”忽然仇偉臉色大變,顫聲開口,手指都在忍不住地晃。


    林阡隻道是敵人又拿什麽來迫害他們,看仇偉所指,原是一頭老虎。


    然而那老虎卻比尋常所見要龐大許多,全身雪白無雜毛,一聲呼嘯便生風,一雙眼睛尤其威嚴,仇偉懼怕是有原因的,連林阡都想稱之“怪獸”。


    “就是它!”燕落秋卻喜出望外,“這是呂梁山裏的小獸,前幾次迷失,就是它帶我出去!”


    小獸……林阡想到之前她叫自己小阡,見怪不怪。


    一如燕落秋所說,那老虎對他們沒有敵意,乖乖地在前麵開路給他們帶引,一點攻擊性都沒有,白長了這麽威武不凡。林阡略帶好奇地多看了它幾眼,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三人從迷宮走出以後,便不再像來之前那樣涇渭分明。


    “謝天謝地,終於活著出來……”終於呼吸到一口正常世界的空氣,仇偉感激涕零。


    燕落秋則側過頭來,看著林阡一笑莞爾:“謝謝你讓我明白,有些事,合作以後才叫合作。”


    林阡一怔,是啊,這次才是他和燕落秋的合作,然而磧口軍情,接下來到底何去何從……似乎隻看謝清發的一念之間,五嶽會對金軍隨時背盟?但完顏永璉必然不會被牽著鼻子走,金軍將怎麽走下一步挽回主動?林阡自己,腹背受敵還是柳暗花明,盟軍該如何打破這充滿變數的一局?


    “我又要去五嶽了。”笑泯恩仇之後,燕落秋當即告辭。


    “何以回去?”林阡意料之外,他本以為接下來燕落秋會從迷宮的枝節回到原話題、跟他講星火灣之戰的實情以及她的心思、立場和打算,她身上還有太多未解之謎,她到底是不是這一局的鑰?然而,預料不到她這麽快就要回去,除了所謂的表白之外,半句真心話都沒有同他講。


    她完全可以借此機會逃離謝清發,卻偏偏執意要回謝清發身邊,去做謝清發的化身,她究竟帶著什麽目的?


    複仇?


    被謝清發以把柄脅迫?


    或是,被什麽東西……自願牽絆住了?


    無論哪一種,又有什麽難以啟齒?


    他雖然對她沒有動心,卻不得不說,被她牢牢占據了主動,越來越想要將她探索。


    “怎麽,是不是舍不得?”燕落秋走遠幾步,回眸一笑,“總要給你留個幾天,將你軍帳裏床榻加寬。”


    “你是聰明的女子,不會將自己陷入險境。”林阡提醒她切勿孤軍奮戰,“有任何難處,都可先向我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宋風煙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阡並收藏南宋風煙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