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o4章 當恩怨各一半


    若純粹是送談判方離開,又哪裏用得著這麽久。


    適才淩大傑也驚詫於王爺竟失去冷靜,好在那隻維持了一個瞬間而已。廿四年過去了,他們這群人,早就過了無法控製心緒的年紀。


    隻是這句“小牛犢”,仍是那麽不經意地敲開了他們封閉許久的心,戰場上那段珍貴的年輕、溫馨和戰鬥激情,一幕幕竟又回到眼前、身畔。珍貴,是因為短暫。


    有些東西,失去的一刹,就已經老了。譬如笑容。當王爺不再有真心的笑容,那他們又怎還是當初的自己。


    淩大傑雖不知長生劫是吟兒刻意複演,卻早就在地宮裏聽她彈《戰八方》,內心困惑早已有之,但並沒有聰明到猜出她就是暮煙這樣荒誕的真相,隻是覺得湊巧,湊巧極了,吟兒身上有柳月的諸多氣性流露,而偏偏她手裏抱著的嬰兒也叫小牛犢。淩大傑塵封的記憶被喚醒,於是一路過去直到離別都在醞釀著這句話:


    “盟主,這小牛犢,可以給我看一看麽?”他叫她盟主,不再是林匪。這麽溫和的話語、這麽憫柔的眼神、這麽低沉的語氣、這麽意想不到的句子,宋方沒有一個相信來自於淩大傑。他出聲的那一瞬,祝孟嚐下意識往後跳了一步,護主心切——


    梁宿星是他救出來的,薑薊死、飄雲重傷、聞因被擒都是因他,這場箭杆峪之戰計策是他所獻!君劍被擒後他對吟兒拋出要殺林阡要殺小牛犢的詛咒,祝孟嚐到死都記得主母昨晚暴走失態哭都哭不出來的樣子,哪能容他現在要看小牛犢這種奇特的行為!是以惡狠狠氣衝衝地瞪著他。


    還需要往前追溯嗎?扇子崖、天外村、馮張莊,是誰一路對他們緊追不休?算舊賬的話,隴陝地宮把主公逼迫到最後頭破血流的也有他淩大傑一個。甚至再往久了說,隴南之役害死短刀穀那麽多前輩高手的不可能沒他淩大傑的份!以“宿敵”謂之,毫不為過。


    祝孟嚐就這樣憤憤地拒絕了他,卻萬想不到主母竟然會答應,帶著詫異轉頭看向主母時,她已伸手將小牛犢接過……


    “‘小牛犢’三字,是否對各位將軍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適才王爺竟然出手,天尊和仆散大人盡皆變色,都是因為一個叫小牛犢的孩子?”她佯裝不知情地問,但她也確實不知道,他們與她之間有過怎樣的往事,“那個孩子,理應是王爺的孩子……?”


    “是啊。二十四年前,也就這樣大,不,比這還瘦小,還沒一個月大。”淩大傑眼眶驟然濕了。


    包括吟兒在內,盡皆驚奇地看著這一幕。須知淩大傑此人對待敵人時從來毒辣,隻有私底下才會展現溫和的一麵,因此他這樣親和的時刻對於盟軍而言真不多見。


    “好像是叫……完顏暮煙?隴南之役,便是因她而起的。失蹤到現在,二十幾歲吧。”祝孟嚐托著腮說。此時他們幾個停在山外,盟軍眾將守候多時的都已迎了上來,妙真、路成、茵子,還有徐轅。徐轅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看向吟兒,她說謊時,麵也不紅:“失蹤了?可有過音訊嗎?”


    淩大傑傷感地搖了搖頭:“毫無頭緒,怕隻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不再看小牛犢,他苦笑一聲,“那個小牛犢命不好,出生時先天不足,隔三差五就會手足冰涼,全靠我們輸真氣吊著命,但是可惜不能治本。後來我軍戰敗被追殺,它更是病得幾乎死了,邵鴻淵不聽勸告給它至烈的真氣,反而害得它後來一般的真氣都不能救……我與王妃的最後一麵,是小牛犢病得最重的一次,敵人追得太緊,邵鴻淵不在,王妃也虛弱,我便隻能割了自己的腕、糊裏糊塗地給它血喝。再然後,生了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一時說得動情,也竟忘了敵我之分,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歎了口氣:“今天不知怎麽了,想起很多二十四年前的事。”


    吟兒早已聽得淚流,卻克製著不再有更大的情緒波動——難怪吟兒有一麵像他啊,原來跟小牛犢被祝將軍救一樣,吟兒有被淩大傑割腕喝血的過往嗎!?然而,且不談這一路過來的你死我活,單說這場談判,辯論、鬥劍她有哪個不是直衝著他把他當最大的敵人,弈棋的過程裏也不忘對他挑釁對他口出狂言,最後她反算父親更將這位救命恩人忽略在外……換位思考,若柳月是她,會希望小牛犢二十四年後要這樣對付祝孟嚐、海***、楊致誠嗎!


    當此時吟兒已滿麵淚水,失態於人前快撐不住,所幸有徐轅上前來按住她肩,便像他向來按住林阡的肩膀給予堅定一樣。她忽然明白,天驕是個多重要的存在,當林阡也會疲憊、當她也會不安,不能相互取暖,南宋江湖卻注定有個“三足鼎立”的並稱,鐵三角啊。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哽咽說著這句話來掩飾她的淚水。然而,那隻是廿四年前的她,不是現在的她,斷層、脫節,怪得了誰。縱然她思了父母二十餘年,一朝重見,已然見了,還帶著她的孩子,償了心願,應當了斷……這三局棋,她自始至終是他們的敵人。最後的相思斷,父親已然殺了她,好一個相思斷啊,斷是相思的結束,亦是戰鬥的開始。


    就當她今日對淩大傑、仆散揆、嶽離等人的種種不敬,都是她應該付出的不忠的代價吧。


    蹣跚地離開箭杆峪西,堅決地離開廿四年前,她一路昏昏沉沉,若非天驕相扶,根本上不了馬,伏在馬背上後,虛脫地竟直不起身。


    “主母,先休憩片刻,剩下的都交給我。”這個聲音她向來覺得妥帖,然而今日與往常不一樣的是,竟也稱呼她為主母……吟兒微驚,吃力看向徐轅,他眼中流露出完全的肯定,教她明白這一切原來還是有意義的……徐轅當然懂,盡管這裏隻有他一個懂。


    “天驕。這場談判,終是沒能完美。”她臉色蒼白,氣息不暢,方才吐血自然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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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力就行。”徐轅在扶她上馬之前就已經問清楚了談判的來龍去脈,也知道完顏永璉是想用戰俘去征服泰安以南但吟兒卻搶先開口——若完顏永璉不是這麽想的那吟兒的話就是威脅,若完顏永璉真是這樣想的那吟兒就是攔胡,所以,雖未能完美,卻已算出色,須知那可是在完顏永璉麵前。


    “對方是完顏永璉,他服人有方、治軍有術,要對時青寨不戰屈兵是必然之事。你已經最小程度地失民心。”徐轅說,她點頭。


    “天驕居然來了!哈哈,下一次,來看小牛犢的,就是主公自己了!”祝孟嚐與他一左一右,策馬在她身邊相護。


    “他……傷勢可好些了嗎?”吟兒眉梢平添一絲哀愁。


    “好得多了。他蟄伏了這麽久,倒是磨練了義斌、石矽等人,這些小將扛著司馬隆高風雷真正不易,卻也一個個都頂住了壓力。連日來,王敏、袁若仍將馮張莊把守妥當,昨夜,吳當家、宋賢、劉全三方合力圍剿束乾坤紇石烈桓端等人,北部與中部幾乎融合,紇石烈桓端夾縫生存。”徐轅回答。


    “那位風月姑娘,也在其中吧?”吟兒見徐轅點頭,不禁歎了口氣,兩難取舍的豈止自己一個。


    說話間已到箭杆峪北,他們的臨時駐地。談判期間,這裏一直由時青、李全穩定。隻是這一路過去盡然傷兵,戰場上還有鮮血未幹,若往南去,忠骨隻怕埋葬更多,昨夜之慘烈不堪回。


    “然而萬想不到,昨夜箭杆峪卻遭到這般大難……”徐轅低聲歎,“梁宿星竟被淩大傑救了出來,隻怕已經前去調軍嶺戰場,這幾天海***必須全力守住龍泉峰,不得再教南部金軍突破過去了。”


    “如此,後果比過程還要慘……”吟兒想起適才談判未見梁宿星,心知箭杆峪之戰隻是個開始,眼圈一紅,既為薑薊等人,又為海***。


    “是啊,還有一點必須重視的是,那梁宿星一到東部,紇石烈桓端束乾坤必然死灰複燃,所以,一定要趕在他們死灰複燃之前再度剿殺。”徐轅又道。


    “剿殺紇石烈桓端和束乾坤,仍然靠吳當家、宋賢和劉全三方。”吟兒領悟。


    “那一塊地盤雖然小,卻一直都模糊不清,今天屬金明天屬宋,若是被我們拿下對金軍可能不算什麽,但若真被金軍拿下隻怕會成為他們戰勝的契機。”徐轅道。


    “我明白,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不能再輸半寸地。”她誠知,“不僅他們要贏,下一戰海***也隻能贏,不能輸,哪怕敵人是淩大傑、嶽離、仆散揆。”下馬,入營帳,她體力已恢複少許,但仍然不支,還不足以去安撫軍心。


    


    “西部、北部目前各自屬於敵我,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打,暫且不談。剩下的三大戰場仍然撲朔,南部和中部我們一直在劣勢,勉強隻能算持衡。中部戰場,主公待傷好了才能嚐試再打司馬隆,勝負猶未可知,而南部,說實話已然沒有轉圜。”入帳後,徐轅與她說起應對之策。


    她一怔:“又要嚐試打司馬隆……”而聽這句南部已經沒有轉圜,想到昨夜薑薊之死星衍之殤,不由得徒添傷感,點頭,“箭杆峪敗成這樣,龍泉峰斷了臂膀。”


    “是,還會再嚐試打司馬隆,主公這次會謹慎,勝算也比上次足。至於龍泉峰,確實難守,但主公也有應對之策,你不必過慮,海***也不辛苦。”徐轅說。她點頭,微笑:“不知是哪路豪傑,我拭目以待了。”


    雖然薑薊飄雲之死令南部遭遇重創,但海***和祝孟嚐還是能打淩大傑的吧,至於嶽離的武功,吟兒本還心虛,但現在一來聽說林阡還有牌沒出,二來戰場的馬上交鋒和武壇未必完全一樣,是以重新燃起鬥誌。


    “中部膠著,南部劣勢,西部北部相掣,目前我們最後的希望、金軍最大的目標,都是開始恢複興盛的東部戰場。故此,除卻龍泉峰海***要阻止嶽離東進之外,調軍嶺的國安用等人也必須打敗梁宿星、盡快自活。”徐轅轉述著林阡的話,她原還傷感的心情忽然隱去不少,笑了笑:“那個不會下棋的,偏偏老是用棋說教。”


    用棋來看,一目了然,除卻林阡與司馬隆、她與淩大傑下死的中、南戰場,仆散揆、吳越分別奠定的西、北戰場,宋軍隻有一處存在最快的翻盤可能。那就是東部。


    東部周邊最重要三者,即調軍嶺的國安用、龍泉峰的海***,和他們之間的楊鞍黨。


    “所以,就更需要楊鞍的人徹底製住紇石烈桓端和束乾坤了。”徐轅說時,她心念一動。是的,不該再說什麽楊鞍黨了。


    這“徹底”二字,她固然懂得,就比如時青寨、夏全寨雖然也正在融入盟軍但稍一微擾還是會被金軍敲打一樣。真想要徐轅說的那塊地不再模糊不清,那麽楊鞍就必須從上到下和林阡絕對互信,摘除黨羽之名,勢在必行。


    也正如徐轅所說,金軍可以不在乎那驅狼吞虎,但宋軍不可以再任憑裂痕不修複。


    “天驕,原還有帶妙真回去的任務。”早在若幹年前的川軍事變,徐轅和她,就也能會心一笑不必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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