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兄弟之妻2


    一泓清泉潺潺流過耳畔,幾縷炊煙悠悠連在天邊。沈絮如醒了,醒在這一望無垠的黎明裏,睜開眼,不必吃力就可以看見穆子滕與他從韋營帶來的士兵,轉過頭,卻要很用勁才能看見很遠的地方、風中搖曳的越野軍旗。


    “大嫂,你醒了。”穆子滕上前來,麵露喜色。


    “子滕,謝謝你。”內傷嚴重如她,被越野踹了一腳之後便不省人事,雖不知後來到底生了何事,終究卻感謝穆子滕能將自己帶離越野,“這……這是在哪裏?”


    “回大嫂,這是在去韋營的路上。”穆子滕答,“我來下莊之後,有部下不安滋事,暗中向海投誠。所幸亂黨均被撲滅,但若再不回去,隻怕軍心不穩。大哥雖然認為犧牲韋營沒什麽要緊,但子滕覺得,再也不能丟一塊據地,否則……定西必失無疑。”


    “去韋營的路上……”絮如低吟。


    “大嫂昨夜醉酒之時,不肯回到大哥身邊,我見大哥那樣對你,實不敢再將你留在下莊。”穆子滕道。


    “子滕,我,連累了你!”絮如忽然憶起越野的猜忌,淚霎時盈了眼眶。


    “我做得出就不怕別人說。”穆子滕微笑,他指的自然是他背她的事,可如果被越野聽見了恐怕越描越黑吧……沈絮如歎了口氣,這種輕鬆的不用設防的氛圍,她已經十多年不曾經曆,一時胸口也不像昨天那麽悶了:“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就去韋營救局。”


    “是,大嫂!”穆子滕看她容光恢複,喜形於色。便此時,沈絮如卻神色一黯:何以覺得大嫂這個詞匯,再也不應與她沈絮如關聯……


    穆子滕見她忽然神傷,以為她還覺得疼痛,關切道:“救局的事就包在我們兄弟身上,大嫂且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沈絮如先是一怔,眼圈一紅,點了點頭。關心的話,越野已多少年不曾對他講。


    下莊韋營,其實同屬定西縣境。然而這漸行漸遠,竟如同跋涉了千山萬裏……


    值此十一月末,穆子滕一回韋營便大亂大治,先將麾下亂黨全部整頓,更打退了海林美材之輪番攻擊,前線捷報頻傳,南麵恢複無憂。


    另一廂,越野卻遭逢了他幾十年戎馬從未遇過的一大危機——正當林阡連戰連捷勢不可擋之際,恰好退回西夏境內的洪瀚抒恢複元氣卷土重來!


    由於上次洪瀚抒被越野半個月不到就打出定西丟足了地和臉,是以洪瀚抒這次揚言了先殺越野再對付林阡!洪瀚抒向來直爽,說一不可能做二,既然洪瀚抒都說了先殺越野再對付林阡,林阡何必不識時務阻礙戰勢展?當然也是要先殺越野再對付洪瀚抒了。


    此情此景,好比洪瀚抒林阡殺得正興起,忽然被越野撂了一腳耽擱了,所以倆人都覺掃興,預備合力扔他出去、然後當越野從沒存在過、打完他倆沒打完的仗。


    越野萬萬都不可能想到,他的輝煌僅維持一月就宣告終結,短得不可思議。越野的失策在於,一未料到林阡竟然能反轉勝負,二不曾想洪瀚抒恢複得如此之快,三則難預測穆子滕竟會離自己而去,四更無法相信軒轅九燁那般狡詐——


    狡詐。軒轅九燁對榆中上梁的謀奪,越野一直以為是跟風之舉,甚至林阡和洪瀚抒之流也一定會覺得,軒轅九燁一直按兵不動是在見機行事、膽量太小隻敢在越野後麵動手,但今時今日,越野才現,軒轅九燁原來等在這兒——當前連番敗仗軍心不穩,下莊、峴坪、禦風營、天池峽皆有傳言,當初軒轅九燁不是“之後”兵的,而是“同時”啟釁!


    “同時”的內涵是什麽?越野和金人勾結!


    林阡的刀、洪瀚抒的鉤都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軒轅九燁殺人不見血的攻心術。輿論製造可以使軍心動搖,更何況今時今日越野他屢戰屢敗,一霎,越野可以體會出這種分崩離析。所有兄弟跟著他越野出生入死的原因不就是抗金麽,如今越野他竟然私通軒轅九燁同時對林阡開戰?無論自真心也好,還是形勢所逼也罷,越野此舉都不可原諒,因為,南宋義軍全體都和金人勢不兩立、不共戴天,也許小秦淮、南方義士團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但越野山寨多少年來死了這麽多人全死在金人手上!


    越野,百口莫辯,他當然不曾與金人勾結過,然而他聽說了軒轅攻打榆中時確實暗存僥幸心理,還想過要借此幹擾林阡。這不是勾結麽?這不是勾結也是合作啊。


    寨中不乏將領,對他拘禁鳳簫吟、對他舍棄榆中上梁、對他向林阡痛下殺手、對他虐待沈絮如,早就頗有微詞而不敢作,積累了很長時間的不以為然和默不吭聲,一旦遭遇金人刻意散布的謠言,那便成就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越野威很快、殺得極快、敗得更快。


    此間越野當然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身邊存在金軍已招降的內奸,除散布謠言之外,確定還幹過的行徑是,進獻讒言——先前的遊仗劍,如今的穆子滕,全都是越野多年來的最親信,越野本來沒有理由厭憎他們,他們原也不可能接二連三地疏離。


    好在,穆子滕不同於遊仗劍,如果遊仗劍要沈絮如,那越野必然猜忌,猜忌到死,但如果穆子滕要沈絮如,越野寧可把沈絮如給他。越野相信,這是真正的兄弟該做的,女人不應該分裂兄弟情,而該維係兄弟情。子滕啊子滕,寫信哄哄就沒事了,你這孩子,別人不懂你,我還不懂你麽。越野把信交給心腹讓他送去韋營,笑著想,一切還不是沒有轉圜。


    既然南麵戰場已經安定,穆子滕是一定會回來救急的,越野信中措辭懇切,本可輕易打動穆子滕,然而畫蛇添足的是,他對沈絮如的可割可棄,令穆子滕看得又驚又氣,幾近拍案而起。


    “子滕,聽說最近洪瀚抒卷土重來,北線戰場竟無人能攔住他?”偏生沈絮如還是那樣關心。


    “是。夏官營紅柳的兵馬,對洪瀚抒而言形同虛設。他與林阡會合之後,雖非友人,卻再不是敵人。他們一起,打擊大哥。”穆子滕原想把信遞給沈絮如看,可遞到一半立即縮了回來,強笑,“大哥隻說,希望我能抽身救他。”


    沈絮如見他不肯將信給她,猜出個兩三分來,悲歎一聲,轉頭問那信使:“寨主的頭痛症,最近可還作麽?”


    “比往常作得要多……”那信使不敢隱瞞,說到一半竟跪倒在地,“夫人,小的求夫人還是回去吧!寨主的病,實在需要夫人照顧!”


    “是你求我,可寨主呢?”絮如搖頭,目中流露一絲哀絕。


    “夫人……”那信使知道自己的話代表不了越野,眼眶通紅磕了好幾個頭,“不管寨主怎樣對夫人,夫人永遠是小的心裏的寨主夫人。寨主確實沒求夫人去,小的原也沒資格代寨主求,隻是,小的真不想看見寨主這般,這般憔悴……他的病,真的很重,小的害怕極了……”


    越野生性多疑,人也深沉,不可能暴露內心想法,正常人都猜不透他,何況這麽個小信使,但這番話自肺腑,顯然是關心備至,如此忠實,沈絮如怎能不被打動,饒是穆子滕,也有所感觸,隻得叫那個信使先行退下,同時也撕毀了那封信。


    待沈絮如心情終於平複了,他知道不必再問她一句,她心太軟,已經又決定回去越野身邊,或許不再是因為愛,但她情願以德報怨。


    穆子滕心裏隱約覺得失落,他不顧一切將她救出來,怎希望她還不覺醒再一次飛蛾撲火。


    奈何,她終於還是越野的妻子。他原想對她講,我去就可以,你別再去了。然而,病重的越野比什麽都能夠說服沈絮如。


    與她一起走上返回下莊的路,他一路都在糾結著越野信的內容。越野已經不要她,她卻還如此善良,他該如何是好。原來撕心裂肺是這樣的感覺,他知道也許越野見到沈絮如的第一刻又會給她當頭一棒,他卻不忍心看見沈絮如的眼淚和絕望……


    又回到那個那天黎明她醒來的地方,此時此刻正巧是黃昏,他把大隊人馬又放在岸邊休憩,神情苦楚卻逐漸堅定:亂世中,一切都可能是未知數,包括愛恨,包括生死,穆子滕,穆子滕,我也不想你將來後悔!


    “子滕,怎麽?”沈絮如察言觀色。


    “大嫂,可否不回去?”穆子滕一把拽住沈絮如的衣袖說。一幹人等,無不看見他這般作為,誰都是始料不及。


    “子滕?!”沈絮如大驚,忽憶穆子滕麾下的隻言片語,指穆子滕曾在越野麵前承認“奸情”。難道竟然都是真的?


    “藕斷絲連,太窩囊了。”穆子滕既捉住了她,就再不放開,管旁邊有多少個目瞠著口結著,“他越野病重,可以找軍醫,找蘇慕然,找第二個第三個蘇慕然,我偏不信他沒你沈絮如活不下去,我卻隻怕你沈絮如見到他就被他害死!”


    沈絮如驚恐萬分,豈能任憑他如此無禮,厲聲喝的同時噙淚:“穆子滕,你放開!你怎能直呼寨主和我的名諱!你太放肆了!”


    “放肆,偏要放肆怎麽樣!”穆子滕笑了,狠絕地繼續捏著她的腕,“沈絮如,你已經狠心了半個月,隻要忍過這一次你就解脫,別被一個小信使就影響了前功盡棄,你給我記住,越野那個男人——他不值得你心軟!”


    “穆子滕,越野是你的兄長……你怎能如此?!”沈絮如氣急。


    “他是我的兄長,我去救他天經地義,哪怕死在那裏無怨無悔,但你沒必要去,他不需要你,也分我的心。”穆子滕的聲音越來越輕,口吻卻越來越重,到最後一句,沈絮如的麵色陡然一僵:“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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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野他不懂從一而終,那穆子滕也就不管朋友妻不可欺。”穆子滕一笑,深情看著沈絮如,“從跟隨大哥的第一天起,子滕就對大嫂如大哥一樣敬愛,大嫂每次受傷都會令子滕揪心,每次看到大嫂笑了子滕也會高興……”


    “別說了,你隻是打抱不平,少年氣性……”沈絮如噙淚搖頭。


    卻無法打斷穆子滕的話:“漸漸地,子滕就清楚了,十幾年來,子滕一直未曾娶妻是為什麽,盡量不在大哥大嫂身邊出現是為什麽,明明記性很差卻能記得大嫂的腰傷怎麽治是為什麽。我曾對自己說,隻要大哥對大嫂好,大嫂過得幸福,那就什麽都夠了……可世事卻不盡如人意,大哥他竟不珍惜他所擁有。”


    “沈絮如……不配……”絮如流淚。


    “大哥他,從來沒有現過麽,大嫂在戰鬥的時候尤其的美?”穆子滕微笑,說得她愕然,“當然,迂腐起來也很美啊。”


    沈絮如震驚原地,久久無言以對。


    “回去,在韋營等我回去。”穆子滕溫柔下令,眼神前所未有堅硬,“大嫂,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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