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草木無情


    同是十一月初的某晚。天池峽。


    離蘇慕梓給蘇慕然毒藥已有了四十餘天,越野他沒有如預期“撐不過一個月”。除了將近十年的頭痛頑疾間或作之外,越野幾乎無一點大礙,一如往昔般威嚴。四十歲,原是梟雄壯年。


    當然,這一切源於蘇慕然下藥的分量有所減輕——蘇慕然不是下不了手,隻是見蘇慕梓被洪瀚抒欺壓的連影都沒了,心想這絕非殺越野的時機。自夏官營程康程健動亂以後,蘇慕梓的音訊不了了之,作為洪瀚抒的附屬品一路由紅柳、亂溝戰到白碌、下陰山,洪瀚抒勝了也就罷了,偏聽得他有敗給林阡的跡象,關川河之役的戰報最近也一個接一個地傳來……世人皆知洪瀚抒脾氣暴躁、如果敗仗肯定會拿蘇慕梓這一類可有可無的“麾下”撒氣,作為親妹妹的蘇慕然,怎願見到哥哥被推入火窟,目前唯一能夠依仗的人就隻有越野,如果他出手去打洪瀚抒,蘇慕梓才可能生還……因此,蘇慕然下藥的分量才重新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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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又怎可能不下藥?且不說這是哥哥和顧震的千叮嚀萬囑咐,蘇慕然自己,也怨極了越野!閉上雙眼,硬起心腸,往他酒菜裏又傾倒了小半包毒粉,左顧右盼,越野他,還沒有回來……


    “姐姐!”聽得蘇慕岩的聲音,蘇慕然欣喜出得門去。因鳳簫吟事件而不得不避風頭的他,終於可以重見天日。然則才數十天不見而已,蘇慕岩判若兩人形如枯槁,胡子拉碴很久沒刮過了,一見到蘇慕然,更是眼淚鼻涕一起流。他也許還覺得委屈,可這一切何嚐不是他引起?包括,害了哥哥……


    “畜牲……!”蘇慕然斂笑,看到他的第一幕便忍不住掄起掌來,狠狠打在他臉頰上,通紅的五條掌印何嚐不煎熬她自己的心,於是打完後又舍不得、情不自禁將他攬在懷裏也淚流。


    抬起頭,方見由遠及近的兩個身影,正是越野和顧震。看到越野時她心一緊,看到顧震她才有些安,抱住蘇慕岩的同時她與顧震相視一笑:“顧將軍,好久不見。”顧震麵上帶著些許憂愁,笑也笑得很勉強。


    進了屋內,她讓奴婢們都退下,親自服侍起越野和顧震。對麵二人,越野等於她的丈夫,顧震被她視同親父。雖然這一切,都是沒有名分。


    屋內隻有他們四個人,談論的都是北線的戰伐,難怪顧震將軍那麽焦慮,林阡他原已打贏了洪瀚抒。不出所料的是,祁連山大軍往西、往北撤退的中途,洪瀚抒不止一次欺辱過蘇慕梓。蘇慕梓處境堪憂,數次派人傳信給顧震,讓他來向越野求援救。


    若言越野生活在洪瀚抒、林阡夾縫中還言過其實,但如果說蘇慕梓生活在越野、洪瀚抒夾縫中那才是貼切之至。蘇慕然聽著顧震言辭懇切,淚都險險聽得落下來。可為什麽,越野他竟隻是在呷酒喝、不動聲色、無動於衷……?


    “這是最好的機會。寨主。難得洪瀚抒和林阡會為了一個女人兩敗俱傷……”顧震說得不錯,洪瀚抒本就是為了鳳簫吟才侵略定西、根本不可能管越野會不會在這一刻趁虛而入,而林阡這一回則真是情之所至忍無可忍,即便料想到了後患也絕對開戰。兩個人膽敢如此互耗,實際也隱匿了一份對越野的輕視,無論如何,越野都不應該再韜晦——這不僅是最好的機會,這還是必須的反擊!


    “寨主,為何不出兵救我哥哥,難不成你真像外界傳言那樣,怕了洪瀚抒、林阡?”蘇慕岩少不更事,蘇慕然不及勸阻這句話已然出口,顧震正想著要怎麽圓場,意想不到越野竟陡然間站起身來,一把將蘇慕岩扯到飯桌的這一頭,死死地磕在他越野的膝下麵,蘇慕岩全身都動彈不得嚇得是臉色慘白。


    越野麵上沒有一絲怒,甚至他還帶著笑,提著他剛剛還在品嚐的酒杯,緩緩地送到蘇慕岩的口邊:“好,我可以去救你哥哥。把這杯酒給我喝下去。”蘇慕岩、蘇慕然、顧震皆是大驚,蘇慕梓和蘇慕然密謀的時候,他們都是在場的,知道這酒有慢性毒藥!蘇慕岩慌忙轉頭看向蘇慕然,殺豬一樣地慘叫:“姐姐……”顧震心中大震,卻知此時決不能也看向蘇慕然暴露了她,隻是顧震想不通:越野他怎像是知道了酒中有毒、沒有人可能對他告密,除非是慕然她,太不小心……又或是越野他,太過精明……


    “寨主……”蘇慕然亦驚慌失措,不及上前便見越野眼色一厲,衝著蘇慕岩大吼一聲:“喝!”一邊吼一邊往蘇慕岩強灌,蘇慕岩自然怕死鼠輩,本還哭叫著這時候閉緊了嘴巴掙紮著頭臉,哪敢喝下這被他們下了毒的酒啊!轉瞬之間,蘇慕岩淚流滿麵。蘇慕然拉不開越野,他根本就像生了銅頭鐵臂。顧震要來相勸,卻被越野一腳踢回了桌邊。


    “喝下去,喝下去我便救你哥哥!”一杯很快便傾完,越野他還不過癮,又提起一大壇酒,哈哈大笑著往蘇慕岩臉上澆,蘇慕岩被酒和自己眼淚澆得睜不開眼,剛想叫喊,嘴就被越野撬開了,苦辣的酒水嘩嘩地直衝著咽喉落下去。蘇慕岩滿眼通紅。越野鬆開他時,他已癱得像堆爛泥,將死不死,蘇慕然哭叫一聲,衝上去抱住他看,顧震呆呆地坐在原位,驚恐地望著越野。


    “顧將軍,別再逼慕然,做出些違背良心的勾當。”越野笑而摟住蘇慕然的脖子,將她從蘇慕岩的身旁輕易拎開來。蘇慕然顫抖著不敢轉過臉去,她隻知道,他早就看出來她在下藥,她隻知道,他不肯救的原因是要防著他們蘇家……


    “寨主……”顧震咋舌,不敢去看蘇慕岩死活,心裏卻真怕蘇慕岩死在越野手上,顧震是拚了性命才把蘇慕岩從洪瀚抒那暴君的鉤下救開啊……


    “要我去救他也好。前提是你蘇氏人馬,以後都給我安穩地呆在夏官營,勿再妄想著對我越野取而代之。”越野冷笑著把蘇慕岩撣灰一樣地撣在桌下地上,“否則,會有更多人這個下場。”


    越野坐下,繼續吃飯、喝酒,還不忘給蘇慕然也夾上些菜,溫柔地說了幾句話語。蘇慕然如在夢裏、視線模糊,雖這次是為了救蘇慕梓,但她腦海裏全是對上次他們救她蘇慕然的聯想……那時候的情景她雖沒有見到,但一定是一樣的……越野他,沒把他們的生死看得多要緊,利於他的,他才做,不利於他的,棄如敝履。


    酒席終散,杯盤狼藉,隻剩下蘇慕岩半死不活、蘇慕然顧震頹然無力。


    那晚越野他頭也不回、出門便號令麾下集結,翌日,就帶同他越派的死忠章邈、宋丞等將領,親赴夏官營、紅柳搶占營寨、收複失地。他選擇此時力,外人都讚他審時度勢、後製人,誰知他不止除了外敵,也同時鎮壓了心腹大患?


    那男人的背影她永生都記得,悍然英武,恍若神靈,第一麵時,她曾被他豪氣驚撼、相見恨晚,所以雖家族相逼,她終於無怨無悔。可惜她看得見開始,沒看見結局。


    沈絮如三十歲嚐到的苦,蘇慕然二十多歲便嚐到了,沈絮如可以有一個第三者的原因說服,她作為第三者連個原因都沒有。


    想不到,怎可能想到,不可逼視的王者風範裏,竟夾著這樣多的自私與陰暗,決絕和冷酷。


    謀定而後動,越野較之林阡更加擅長,於是趁洪、林交戰剛休,以萬鈞之勢逼上北邊境,幾日之內,便連收洪瀚抒林阡奪走後卻兩相爭鬥耗到極限的七八十座營寨,敗祁連九客、救蘇慕梓、處死程康程健。所向披靡。


    越野、章邈、宋丞率眾開入失地、安定軍心之時,不得不歎洪瀚抒林阡勢均力敵、攻防戰役交手慘烈,尤其是彭灣到亂溝一帶兵馬,僅僅一月有餘,一直反複易手。當地也有一小撮的越派死忠,看到越野等人終於來了,都是如見父母、欣喜若狂。有兵將更抱住宋丞哭訴,寨主和將軍若能早些來該多好啊。看見此地蕭索情景,哪還有從前一半的戰鬥力,宋丞不停安慰、忍不住也淚灑當場。早些來……其實宋丞一直都很想早些來。


    隨著洪瀚抒兵敗北撤,白碌方麵,林阡也與越風互換,顯然他心知肚明,越野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他。此情此景,林阡的處境比洪瀚抒好不了多少,洪瀚抒好歹有西夏可以退。林阡呢?在越野打洪瀚抒的第一刻,軒轅九燁就見機對向清風兵。越野心裏是輕視軒轅九燁的,輕視他休養生息了那麽久,到此時此刻自己兵了他才打;越野心裏同樣看不上向清風,這條不過是林阡的看家狗罷了,能有什麽實力?一旦榆中上梁失守的消息傳到北麵,戰力本就不敵越野的林阡,軍心、士氣隻怕也遠遠不及,贏麵不足五成。


    “宋丞,我與林阡正麵交鋒之時,你暗自潛入白碌境內,將這張紙上的所有藥材全都銷毀。”越野最近在彭灣得來一張據說是樊井給鳳簫吟的藥方。那個女人,從前絕不是林阡的累贅,但現在,一定是。因為林阡如今的敵人,是越野。


    越野,跟洪瀚抒、林阡、越風這些後生晚輩有一個本質的不一樣:他不受感情羈絆。


    人,一旦沒有感情,沒有血,那他就沒有死穴,才是最強。


    這個觀點不是越雄刀對他說的,但卻是越雄刀告訴他的——越雄刀用命告訴了他!


    父親,英雄蓋世,壯誌淩雲,竟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被毒殺於一個女人,那該是個王者的遺憾?那根本是王者的恥辱!父親死時才三十九歲……如果父親不是英年早逝,怎會教我越野山寨生生變作了短刀穀的附庸!?


    即便越野曾經年少也喜歡過沈絮如,即便越野現在對蘇慕然存在征服,即便越野並不否認有些女子巾幗不讓須眉,即便越野可以感悟到別人的感情深淺諸如林阡越風洪瀚抒,但越野他不可為情癡,決不能重蹈父親的覆轍!


    戰事至上,一切都隻能以之為導向。能擁有的時候就擁有,該拋棄的時候便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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