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蒲草,磐石


    寒秋天陰雨濕,沈絮如臥床不起已數日,病情始終不見好轉。軍醫說是她新傷舊患齊,再加染了風寒,若不細心調養,恐有性命之憂,越野隻冷言了一句“是怎樣嬌弱的身子”,幾近不曾來照顧過她,倒是蘇慕然因間接害了沈絮如,所以抽空來瞧她數次。紅櫻一怨她丟了盟主,二氣她貓哭耗子,每次見到她都要趕她走。


    再次被沈氏的婢女們拒之門外,蘇慕然自討沒趣,歎一聲隻得離開。獨自於小園中散步,看著隴陝秋色,忽憶川蜀風光……


    蘇慕然一時失神,想起她命中必不可少的幾個男人,在這場榆中大戰的始末,他們各自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為她慘死的遊仗劍,為她變節的錢弋淺,想救她卻沒救得了她的海,還有這個最終伸出援手一擊即中的寨主越野,當然還有一個曾經讓郭僪憤怒罵出婊子的原因:郭傲。


    蘇慕然你愛誰?蘇慕然一笑,她怎有閑情去想這樣一個問題,她隻能告訴自己,蘇慕然你應該愛誰,該愛誰的時候就愛誰。如果父兄鼎盛,尚不至於如此,如果不是林阡,父兄怎會淪落……


    “慕然。”熟悉的聲音。


    蘇慕然一喜,迎上前去:“二哥!”來人正是蘇慕梓。


    蘇家人,還剩幾人。


    慶元五年,為阻止林阡入川奪權,她的五弟蘇慕霖策動盟軍內亂,兵敗後全身綁滿了炸藥自盡;慶元六年,她的大哥蘇慕離,亦因洛輕衣欲嫁林阡而生無可戀跳崖輕生;嘉泰元年,她的父親蘇降雪,聯同魏紫鏑掀起川軍事變,卻在天闕峰下被林阡一刀斬去頭顱。就算宋廷不驅逐,蘇家人也一定會逃啊,誰還敢留在南宋,享受一年被林阡殺一個至親的待遇!


    蘇慕然不可能不恨林阡鳳簫吟,比失去了郭杲的郭僪恨千倍萬倍,是他夫婦二人,拆散了原本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蘇家!但蘇慕然知道欲則不達,也知道死者已矣,蘇家畢竟還剩她蘇慕然,還有二哥蘇慕梓,還有父親最好的戰友顧震。對越野的侵蝕是必要的,誰都不想寄人籬下,何況蘇慕然給出了貞節和名譽,那是但凡有廉恥的女人最寶貴的東西。蘇慕然有時會想,哪怕自己、顧震和蘇慕梓都戰死沙場,隻要留下一寸土給那個沒用的四弟蘇慕岩、還有個年幼的小妹蘇慕涵,讓他們能過得好一些,也未嚐不可……


    “你沒事,那便好了。”蘇慕梓將她好好打量了一番,他風塵仆仆,似是特意從前線趕回來的。


    蘇慕然見二哥唯餘一隻眼睛能看,心裏一澀,這,也一樣拜林阡所賜。川軍事變時期,不僅父親慘死、二哥被傷,還有那個剛過門便守寡的大嫂,洛輕塵,也一樣死在了林阡刀下……


    “二哥今次回來,是專程為了看我麽?留幾天再走不行嗎?”曾幾何時她就是個孩子,這樣跟她的二哥撒嬌,盡管換了情境,關係仍然不變。


    “是是是。正是為了我們的蘇大小姐,末將不再走了。”蘇慕梓笑著攬著她肩,帶她一同往蘇軍走。


    “石峽灣的戰況如何?”她邊行邊問,極是掛心。


    “你這丫頭,如個男兒!”蘇慕梓先一愕,哈哈大笑起來。


    “休再笑我!”蘇慕然嗔怒,“說啊,到底怎樣了?!”


    “無需你操心,好好地呆在這裏,出什麽事都別多問!”蘇慕梓笑著對她講,卻閃爍其詞不肯說石峽灣戰況。


    經行顧震的暫住之地,她忽而聞見一陣肅殺。石橋那邊,迎麵過來好幾個小卒,一起恭敬朝他二人見禮:“將軍。”“小姐。”


    正覺得哪裏有不對勁,瞬間就茅塞頓開,轉過身去一個箭步拉住當中的一個,幾天之前她分明在某個地方見過他!


    “小姐!”那小卒一慌,蘇慕然厲聲喝問:“你是誰?什麽人!?”


    “慕然……”蘇慕梓一怔,顧震正巧走到門口,眼神示意蘇慕梓將她拉進屋去,蘇慕岩也在這裏等他們。


    “魔人的事,跟你們有關?”蘇慕然義正言辭,壓低聲音卻淩厲地問。她認得出那個小卒,跟慕二一起劫持了鳳簫吟。這麽說,慕二其實是跟他們合作的——為什麽不能合作,當林阡是他們共有的敵人。


    蘇慕梓冷然點頭:“什麽都瞞不過你。”


    “為什麽?”蘇慕然噙淚質問,“寨主他費盡心力救我,你們非但不感激,反而還暗中作梗?”


    “慕然。”顧震麵色抑鬱,搖頭悲哀,蘇慕然竟一直以為,是越野費盡心力救了她,還從心裏感激他,潛意識已經站在了越野的立場,胳膊肘往越野拐……


    “顧將軍,別說了。”蘇慕梓卻不想告訴她,怕她知道了自責。


    “怎麽?出了什麽事?”蘇慕然那麽聰明,焉能跟蘇慕岩似的,被三言兩語就蒙混過去。


    “慕然,你竟如此糊塗。這世界,除了親人,還有誰一心對你好。”顧震歎了一聲。


    “二哥?”她含淚轉頭,看著蘇慕梓。


    “將軍,夏官營急報,程康程健鬧事!”這時門外有士兵通傳。


    “夏官營……”她念著這個很不熟悉的地名,隱約記得它位於天池峽之北,可是,哥哥他不是負責和田若凝一起,駐守石峽灣戰地嗎?除非,除非哥哥沒有了實權!


    是何時起有了這樣的變動?這麽巧生在她失陷金營的關頭?難道說,越野趁她不在的時候對付了他們?蘇慕梓的閃爍其詞提醒了蘇慕然往更齷齪的可能性想——甚而至於,越野是故意讓她不在、利用她的失陷更輕易地對付了他們……?!


    “顧將軍……”當蘇慕梓暫且出去了,蘇慕然望著顧震欲言又止,是啊,難怪顧震在天池峽,先前越野是拜托他在此地防禦林阡,其實換個角度講,越野不就在為顧震的賦閑鋪路?


    “是……是為了我?你們,你們答應了越野什麽?!”蘇慕然一瞬手足冰冷,恍然悟出越野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交出石峽灣的軍權,以後我們都在夏官營。”顧震答的時候,蘇慕岩還懵懵懂懂狀況之外,雖然他參與了營救蘇慕然。


    但蘇慕然,霎時懂了——


    對於越野而言,石峽灣到天池峽一帶所有區域都是他日後的展重心,而蘇家人馬的宿命,和沈家人馬一樣,在重心之外。


    換句話說,就算蘇慕然能取代沈絮如又怎樣,不過又一個沈絮如,越野他,對妻子的概念太輕。


    “我們,原不想告知於你。”蘇慕梓回到這裏,歎了口氣。


    “是我引起,怎能不告知我。”蘇慕然心愈寒。


    “慕然,哥哥對不起你。”蘇慕梓何嚐不清楚,越野他要的不過是蘇慕然的**,和她聽話的那部分靈魂,而想把蘇慕然叛逆的可能性驅逐,這個可能性,就是蘇慕然一心負擔的蘇氏兵團。而蘇慕然,若非蘇慕梓和蘇降雪的強求,其實也不過是那樣一個平凡的女人,也許早就嫁給了海相夫教子也說不準,蘇慕梓麵帶抱歉地說:“慕然,哥哥知道,慕然更喜歡無憂的日子。”


    “不,慕然喜歡現在的日子。”蘇慕然搖頭,噙淚,“唉,實不像話,哥哥是為了我,我卻還怨哥哥……”寒中卻帶著一絲暖,抱住蘇慕梓的臂微笑,“所幸哥哥告知了我,但即便這次不告知我,日後我也會現越野的真麵目。人做事,天在看。”


    “所以……慕然,我們不可能坐以待斃。”蘇慕梓調整了情緒,說。蘇家人馬,到底和沈家不一樣,從蘇慕然和沈絮如的區別就足以看出。


    因此,蘇慕梓在爭奪鳳簫吟的事件裏做了手腳。利用的正是他們和穆子滕時間上的斷層。


    “如果不是因為金軍阻撓,鳳簫吟也一定會悄然失蹤。”蘇慕梓告訴她。


    蘇慕然記了起來,郭傲在和蘇慕岩會合的第一刻就對沈絮如說,夫人請先走,穆子滕在前麵等您。郭傲把沈絮如調開,是為了方便蘇派私藏鳳簫吟,在穆子滕趕來之前……


    不幸的是,完顏君隨的攪局打亂了計劃,郭蘇要逃生就必須等到穆子滕來救,如此矛盾。好一個郭傲,不負蘇慕梓顧震所托,調不開穆子滕沈絮如也罷,那就讓慕二等人演出一場突襲!


    如今,鳳簫吟被慕二擄去了夏官營,因慕二與蘇慕梓合作,實則也就是蘇家自己的人質。越野不能怪蘇家對他們留一手,誰讓越野先翻臉無情。


    蘇慕然萬萬不會想到,僅僅是淪陷金營十幾日,越野山寨內部會產生這樣劇烈的變動,越蘇兩派,再不可能有從前那種和平共存的狀態。蘇家失去了大半軍權,卻拉攏了魔門的外援、掌握了最佳浮木,並巧妙韜光養晦。


    “越野他,該死……”蘇慕然想到遊仗劍、錢弋淺,深知這裏的所有人都被越野害慘了。


    “慕然。我原先還猶疑,如何說服你。”蘇慕梓袖間落出包粉末來,“一個月,便足以要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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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慕然先是一怔,終毅然接過毒藥:“越野和你們之間的矛盾,我需不需要裝不知情?”


    “不必,越野本就防著我們。但他寧可猜忌沈絮如,也不會懷疑到你。”蘇慕梓說,“我帶慕岩回夏官營,顧將軍會留此助你!”


    城下是誰家兵馬,猛將若雲,軍容嚴整,旌旗浩蕩,氣壯山河?


    須看那青年主帥,颯爽臨風,氣度恢廓,刀鋒冷烈,鐵甲鏗鏘……


    九月中下旬,在沈氏古洞莊、遊仗劍榆中、肖憶上梁相繼歸附林阡之後,由南麵戰場打入定西的盟軍主力,又連克高崖、清水驛等地,海、越風、何猛等人功勳卓著自不待言,更有蟄伏了兩年之久一直在監視慕二的邪後林美材襄助,令抗金聯盟如虎添翼。


    邪後帶來了慕二有可能會投奔越野的壞消息,但正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更說明了越野山寨正在換血,新勢力充入,皆因許多老臣都被為淵驅魚——不僅古洞莊因為越野棄之不用而直接投效了沈延,天池峽周邊的一些越家舊將,亦6續有背越野而投越風之勢。


    “何況,慕二出現在定西,也未必是投奔越野。”林美材說。


    便那時,軒轅九燁的魚蝦之說亦傳到了盟軍來,魚蝦之說,世人唯知越野架空蘇家,卻不知他如何架空蘇家,尚以為水到渠成,尚以為眾望所歸,但魚蝦之說,又恰好看低了林阡,以及抗金聯盟,使諸如海、何猛等猛將聽到了實都忿忿,林阡卻笑言軒轅九燁比喻得形象,盟軍便就從蝦吃起,吃著吃著就不知不覺長成條大魚了,而越野到了強弩之末的那一天,再壯大的勢力都會化成一灘泥。


    雖然林阡說軒轅九燁比喻形象,但範遇知道這一點都不形象。軒轅九燁說這句話的居心,完全是要給越野麻痹,讓他在林阡打到家門口的時候都安枕無憂、以為林阡還在那吃蝦米不足為懼,而其實林阡怎可能是池中物,軒轅九燁是存心要助林阡消滅越野!而林阡他,一定清楚軒轅九燁的用意,卻不動聲色還自稱蝦米,是鐵了心真決定要滅越野了,無論是為短刀穀,為沈氏,為越家,或是為,盟主……


    這一次,怎麽說都將要打得投鼠忌器——“可有吟兒的消息?”每次林阡褪去戰甲,問及從天池峽那邊來的人,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結論,每次林阡臉上掠過的是戰場上從不可能有的憂傷,當最愛的人淪陷在他即將掀開戰伐的領域,當這一次還莫名其妙地什麽音訊都沒了……盡管越野稱他拿捏著她性命,但沒有一個人在公開場合見過她,更別說私底下她被藏在了哪裏。


    失去了她還不夠,還失去她的音訊,雖才五日,度日如年。


    陳鑄冒著危險差人告訴林阡,二王爺幾乎要攔住吟兒的時候,吟兒為了保護那群劫持她的人馬,說了一句令誰聽了都驚心的話,旁人驚的或是吟兒的氣魄和胸襟,但林阡驚的是吟兒的心境和感情。事實提醒林阡,吟兒記起了她的身世,否則她不可能有以死相脅的把握,但吟兒卻不肯跟二王爺走,一句“先從我身上碾過去”,旁人會覺得盟主勇氣可嘉,完顏君隨會以為吟兒絕情絕義,但林阡何嚐不清楚,吟兒做這一切是出於原則,她寧可犧牲自己也要站在那群需要她的人們的立場——同時也隔著千山萬水對林阡以死明誌。


    因為太了解吟兒現在的心情,林阡恨不得時時刻刻在她身旁,所以,她到定西他就打定西,她到榆中他便取榆中,她到金營他立即犯金軍,現在哪裏都被他打了、取了也犯了,她還是跟泥鰍一樣從指縫裏活生生地滑走了。鳳簫吟你哪是泥巴,你也是一條魚啊……


    這個夏天之前,金軍就像是林阡和越野的分水嶺,這個秋天以來,林阡則成為了金軍和越野的結界。金軍再也無法覬覦越野,越野的頭號敵人也被林阡規定為林阡。既然越野是林阡的“自己人”,當然不可能放給外人收拾!


    就因為這樣,越野和金軍可能引起的仗都被林阡阻撓,戰與戰的間隙有了些許平靜,反而方便了越派和蘇派在天池峽一帶的勾心鬥角。正當吟兒的音訊日漸渺茫,終於在今日傳來的“夏官營鬧事”中出現轉機。


    “主母在夏官營?”何猛聞訊,喜問。


    “慕二應也在彼處。”林美材沉思。


    “天池峽那邊,越野應比我們更早得知盟主去向。”海說,“一旦證實是蘇家私藏,不知會怎樣的狗咬狗。”


    “蘇慕梓行事會這麽不小心?讓越野現他和慕二合作作梗?會否這一切隻是煙霧,用來吸引將軍冒險?”範遇尚有疑慮。


    “無論如何,夏官營必奪。”林阡下定決心,就算這次做錯,也隻是怕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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