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冥頑不靈


    巔峰上的那個黑衣男子,轉過身時嘴角流露出一絲清淺的笑,不經意間便將王氣彰顯無遺。徐轅看得懂,那是一種恬淡若水的征服,專屬於飲恨刀林阡。


    短刀穀的新主,就該是這樣的氣質出眾、血脈沛然。再沒有誰,比他林阡更適合。


    然而這個本可以統領盟軍旌麾直指的人,這個本應當擔負著使命一生抗金的人,此時此刻,竟然為了兒女私情,徹底拋棄了金宋之分,甘心理屈,甘心受製,甚至甘心背叛?!


    是,從眾望所歸淪落到眾叛親離都不顧,就是一定要愛。林阡走偏的路,下錯的決定,放空的未來,全都因為鳳簫吟。哪怕消磨了他的戰力、浪費了他的鬥誌、折殺了他的王氣,也要陪那個女人隱居……


    開玩笑,抗金義軍的主公,怎可以為了金國的公主去隱居?!


    隱居,你禍害他隱居,我豈能坐視不理,難道任憑著林家軍的主公,自甘墮落自尋死路嗎?!


    徐轅在看見阡的那一瞬,就已經下定決心,一切都看林阡怎麽回應,再決定鳳簫吟是‘去’還是‘死’——離開或者死去,不錯,鳳簫吟隻有這兩條路。


    馮虛刀徐轅今夜於黔靈峰立誓:如若鳳簫吟難製,誓以死清林阡側!


    攀到峰頂還沒有休息,徐轅便已經開口說話,內息均勻,體力綽綽有餘,語氣憂心,口吻略帶苛責:“原以為你行事原則至上,沒想到竟叛逆了一次。”


    是意指他不告而別一走了之嗎?林阡微微一笑,淡淡回答:“林阡本不是一個風格固定的人。”當然用不著跟徐轅再提留書,一是事過境遷了再追究已經無用,二是,這次本該由徐轅向他林阡解釋!——阡不可能順著天驕的話題,話鋒瞬即一轉,直截了當反問徐轅:“我想知道,這一個月來我不在,川東究竟生了什麽?”


    “原來你還記得你的聯盟。”天驕未想到他會主動問起,先一怔,雖然語氣中仍然怪責,卻心頭平添了一絲安慰,當時徐轅便覺得,阡不像是執意隱居,可能另有隱情。一時心情放寬,徐轅立即將一個月內的事詳盡向林阡敘述了一遍,與向清風、楊致誠、“海上升明月”所述情勢基本一致,不存在對他林阡的欺騙或隱瞞。林阡聽罷,釋懷而笑:果然,是他們錯怪了天驕。


    要形成全局之觀,從來不能偏信一詞,何況林阡清清楚楚,目前軍中立場良多,見解不一,想法上的微小偏差,到不一定是因為居心叵測所致,而實在因為想問題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罷了,所以,萬萬不能因為一絲的不信任、不理解,就重蹈覆轍。阡在心中說:範遇啊範遇,這次你是聰明得過分了……


    “當時你一走了之,我並沒有深入追究,如陳旭分析的那樣,你有你的手段,那我便遵循你的決定,幫你代守聯盟。其後鬼蜮來襲,隱居之說甚囂塵上,我同樣隻是半信半疑,表麵對盟軍說你一定回來,暗中派人四處尋找你的行蹤試圖打破這個謠傳。”徐轅回憶著六月的川東形勢,“你不在場,治軍、領兵、布陣、遣將,一切都需要我來決斷,大小事務,悉數負責,設身處地久了,我也漸漸理解了當初你為何強調川北之戰延期——要知道,大軍將,萬命皆懸。戰爭,本不能靠幾個主戰派恣意決定……”


    阡釋然點頭,他知道這就是徐轅一直按兵不動、蓄勢不的原因。不是什麽刻意放水,也不是為了當救世主,而是,和自己不動川北之戰一樣,沒有被戰意蒙蔽頭腦,迫在眉睫也能泰然處之。


    “後來才明白,延期之舉,是我們未能體會你的前瞻和魄力,誤解錯怪了你……”徐轅歎了口氣。


    阡微笑:“天驕原來已經冷靜了也清楚了。其實先前的諸多小惡,都是因為雙方不能絕對互信,才被無端牽扯成了大惡……竟還連累得柳大哥在其中自我歸咎,險些誤了性命。”


    天驕眼中噙淚,卻冷笑一聲:“原先都已經理解了你也體諒了你,沒想到你傷害了我們的信任。一個月的限期已至,你沒能回來。不僅如此,流言還成了真……你和她,竟然真的身在黔西!不得不教人擔心忐忑……誰都以為,你的出走一定不是為了隱居,至少,初衷不是……但事情過去了一個月,難說你不會像你父親年輕時一樣,因為長時間的安逸平靜,就真的動了隱居的念頭!也罷,在風口浪尖久了的人,有這樣的念頭並不過分。隻是,聯盟危急到那樣的地步,你竟連絲毫的救局之心都沒有?!”


    天驕語氣中的迫切和激動,證實了向清風的猜測並非完全不準,其實天驕可能真的有順水推舟、的確想迫阡回頭救局。但天驕即使有順水推舟之心,也應當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實在太想逼回他林阡……阡這一刻徹底明白了天驕的苦心,一開始天驕的確是放水了,後來天驕苦等自己不回,而盟軍就快要走投無路,天驕不忍再拖,見時機成熟所以毫不遲疑地動了絕地反擊,然而從範遇和楊致誠的角度看,天驕的反擊太遲,當然就是“蓄勢不,別有用心”的罪名……


    阡歎了口氣,搖頭:“隱居之念,長久以來的確縈懷,但天驕可曾見我林阡真正有過停留?這凝聚著父誌、戰念還有眾多人希望的飲恨刀,林阡從握住的第一天就沒有想過放下它,早已暗自立誓,此生就算歸隱,也是隱於戰地,隱於沙場,隱於生死之間!”


    天驕登時怔住,他聽得清清楚楚,也看得太透徹,林阡他哪裏想要隱居在這裏?從見麵到現在每一句話,林阡都在以一個主上的姿態,以一個盟王的立場,就算說他是鐵石心腸,也是鐵了心要回來掌控局勢啊!難道中間,有什麽誤會!?


    天驕卻沒有深入去想,而是喜不自禁:“隻要你不像傳言那般執意隱居,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勝南,我就等著你這句話,迎你回川蜀去!”


    盡管誤會還沒有詮釋,林徐二人此刻都再無芥蒂,那一刻徐轅想,這次的興師問罪,終於要演變成千裏接龍頭了,想到這裏,心下大為安慰。而阡一時也寬下心來:天驕完全可信。


    阡還真沒有想過,如果徐轅叛變,他林阡該怎麽去應對。也許,他林阡最不忍看見的敵人,就是徐轅……


    然而當此刻歹毒的秋風撕開淒涼的晚霧,林徐二人的眼光都不約而同移向了夜風即將侵襲的地方,腳下不遠處那座暗無燈火的小木屋——吟兒呢,她該怎麽辦?林阡是她唯一的依靠,但阡有了她就將有後患無窮。


    “不可動她!”“她交給我!”幾乎同時,林徐二人斬釘截鐵命令彼此,一瞬的和平過後,竟又一場戰火!


    沉默半刻,徐轅終於向阡讓步,低聲祈求:“勝南,趁著你與她還不曾情到濃時,聽我一句,忍痛斷了這份情。否則,我不忍見你越陷越深,直至不能失去……”


    “天驕,已經不能失去。”阡搖頭,半步都不肯退的堅決。


    天驕一愕,痛心疾:“你可知,她本名完顏暮煙,是完顏永漣和柳月唯一的女兒,失蹤於金宋雙方鬥爭的關鍵時期,多年來完顏永漣一直都沒有忘記她,辛辛苦苦到處在找尋她,因為對她負疚,完顏永漣親口說過,如果她能回去,他情願減壽十年,用命去換……”


    “天驕,她是完顏永漣寧願用命去換的女兒沒錯,卻同時也是我林阡要用命去愛的女人!”阡冷冷地打斷徐轅的這句話,狠絕地從來不給他自己留後路。


    “你糊塗!”徐轅臉色大變,“事已至此你還堅持娶她為妻,根本就是置金宋之分於不顧,身為一盟之主,先敵我不分,你不怕被天下人恥笑!她父親是普通金人倒也可以原諒,偏偏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完顏永漣,你娶了她,便是成了完顏永漣的女婿,後果如何,可是你一個人可以承擔得起?!”


    “別說是完顏永漣,即便是天皇老子,是地獄閻羅,也無妨她嫁予我。她的身世,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宣揚出去,能有怎樣的後果?!”阡回應,語氣不可抗拒的懾服,“天驕,若有‘後果’,我一人也許承擔不起,但‘前因’,是你我二人說了算。”


    “你太天真了,紙包不住火,世上既有她的存在,就一定不止一樣證據!何況,跟你一起守諾的人,偏偏是那個‘詭絕’陳鑄,從來詭計多端你不是不了解,難說他今天幫你隱瞞日後不會背叛!萬一他不守承諾透露出了分毫,依完顏永漣的個性,必定會傾盡全力奪女兒回去,十七年前,他就是為了找尋女兒,對抗金義軍進行了一次血洗……”徐轅顫聲道,“否則南宋的絕頂人才,怎會盡皆出現於老輩和年輕一代?壯年一代的斷層,全是在那一戰之中造成的啊……你願看著你的人生,因為一個女人就生顛覆嗎?”


    “天驕……”阡聽得這種慘烈,也已麵色全變,然而仍然決絕,平靜卻激烈:“若吟兒和人生隻能得其一,那我林阡縱然輝煌此生,又有什麽意義?”


    徐轅見勸到這個份上他還冥頑不靈,顯然怒其不爭:“果不其然,你出走根本就是為了她,隱居也是為了她!她鳳簫吟能有什麽資格,可以與你的人生相提並論?如果她有這麽重要,那是不是意味著,將來抗金作戰的時候她被金軍俘獲,你會用你一整個盟軍的性命去換?!”阡一怔,語塞,徐轅不再糾纏於金宋之分,卻竟然將抗金聯盟搬出來壓製他——“你在做決定的時候你想過沒有,你的江湖,你的責任,你的抗金聯盟呢,他們支持你做這樣的決定嗎?你林阡,難道僅僅為了把天之咒破除,就妄下決斷娶了這金國公主,而把盟軍全都拋到腦後了?!”


    “欲滅天之咒,不負我之盟。”阡輕輕搖頭,神情淺淡,眼神悲傷。


    “雙肩挑擔,如何行路?”天驕冷笑著,他不忍見到,已經背負太多使命的林阡竟又要兼顧一份矛盾。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當初延期之舉如是,如今兩者兼得亦如是。”阡低聲道。


    “金宋之分根深蒂固,由不得你兩者兼得。明日我會帶盟軍前來見你二人,倒要看看,他們與鳳簫吟,你選擇哪一邊。”


    “若我選聯盟,吟兒必死無疑?”阡冷笑試探天驕,在吟兒的身世上,他知道他永遠理虧。


    “若你選擇她,我也不能保證,我還有沒有理智幫你守住秘密。也許我會當眾對盟軍宣揚,她是完顏永漣的女兒……以盟軍對完顏永漣的仇恨與畏懼,她也一樣隻有死路一條!”徐轅說時,殺氣畢露。


    阡淡漠地打量著他,就因為天驕話中無意流露出的“也許”二字,給整件事帶來了一線生機。阡沒有回答徐轅,這個時候,什麽多餘的話都不能流露,免得和徐轅一樣,多說了兩個字就道出了心底優柔、從而被對手看穿。


    徐轅得不到他回應,一時沒有摸清楚他心中想法。離開之時,隻留給他一句:“林阡,我隻會給你一夜的時間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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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已經用不著考慮,阡心中輕重已分。直到徐轅漸行漸遠、身影在黑夜中縮成一點,阡才卸下防備,歎了口氣:“天驕,請讓林阡犯渾一次。”


    請讓林阡犯渾一次。賭你徐轅不會履行這“也許”,就算履行,也會猶豫很久,畢竟,你要傷她,卻顧忌我。


    就請讓林阡犯渾一次。為了吟兒的性命,我必須爭取時間,哪怕暫且不要信任,背負著遺棄聯盟的罪名——因為吟兒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是她的夫君、她唯一的親人,本該不顧一切,替她解決所有的凶險,抵擋所有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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