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激流


    戰事延期。


    這樣的決策,根源自一份可信度還有待推敲的情報,隻為了一方可稱作叛徒的義軍,卻放縱了已在短刀穀橫行多年的四大家族,乍一聽去根本不該采取,因此即便建立在天驕與林阡絕對互信、林家軍完全聽令於主公的基礎上,也難免讚同者少,不解者多。誰都覺得,拖延之舉,無論如何也不應生在此刻:跟隨盟王盟主征戰這麽久了,向來都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從未因為一個敵人而放慢過步伐退讓過氣勢,怎麽可能,怎麽可以,在最順利的此刻止步?


    不解這個決策,或許更加是因為不適應。不適應忽然就不作戰了,還想繼續繼續打下去……


    而對於這個決策,柳五津路政等人也是讚同之後就開始後悔:是啊,讚同之前怎麽沒有深度考慮到寒澤葉?那個和林家軍一起共度了患難三年、如今勢力卻已不受控製的寒澤葉,便就是柳五津口中所說的又一“忘恩負義”之輩。林阡和天驕晚去短刀穀一刻,就會多縱容寒澤葉一刻!


    身為林家軍要將的寒澤葉,在林家軍中地位如何可見一斑,德高望重可謂直追天驕徐轅,武功蓋世自是不在話下,最可怖的一點是:寒澤葉不像林阡那樣顧全大局,甚至很可能毫不猶豫,直接就將那越野山寨忽略了、犧牲掉,為了成功而在所不惜。這一點,林阡永遠狠不了手……


    過不了幾天便傳來消息,寒澤葉果然有這番異動,留在短刀穀內的林家軍,說不準有多少迫切複仇的等不及就被他鼓動,屆時林阡和天驕還在穀外,穀內林家軍就先易了江山換了天下。穀中風雲,牽製得眾領如坐針氈,不得不為林阡與天驕心焦……


    “若是可以,真該親臨鳳翔府去看一看,到底越野他是不是快撐不住了,若消息是假,也好打消林阡拖延戰期的念頭。”路政說。


    “就算真去看一看,也未必能看見實情。陝西義軍一向分散,撐得住撐不住都是一個表象,下麵的隻管自己打,對整體局勢閉塞,戰況如何,隻有上麵的領和對麵的敵人清楚。蘇降雪要臉,越野脾氣也硬,不會親口向你求援,能體會戰局的,唯剩下金人。”柳五津搖頭否決,歎了口氣,“隔著千山萬水,這裏的我們不可能熟悉陝西事態,金人足以利用這一點,想怎麽說便怎麽說……加上前幾日楚風流被蘇慕離禁錮得性命垂危,更加使她的話可信……”


    “我還是不信那楚風流。禁錮,或許隻是串通一氣的苦肉計罷了,事出可疑。”石中庸仍然對楚風流存疑,“她與林阡的知交之情再深,金人終是金人。”


    “新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們……要不要聽?”陳靜又風塵仆仆地來,人脈廣,打探消息也一流。


    “什麽?”柳五津路政異口同聲,石中庸回避。


    “據說,曹範蘇顧四大家族,最近和一個人走的很近。”陳靜說。


    “誰?”


    說出來的名字,卻令在場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林陌……”


    “林家的人,看來是要內部分裂成好幾撥了。”柳五津苦笑,“這邊寒澤葉要篡權,那邊趁早把林陌給挾持了。已經開始亂了。”


    越野之事,目前還顯得那麽重要嗎?


    “跟林阡和天驕說說吧,戰事不要再延期了,越野也別管了。現在去還來得及,寒澤葉會讓步,林陌也會服輸。”陳靜急道。


    天驕隨後便到了,沒說什麽,隻是對他們說,形勢雖複雜,卻不必這樣心急慌亂:“畢竟不管誰先得到短刀穀,隻要有林阡在一天,短刀穀就別想坐得安穩。”


    而林阡,卻遍尋不著,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哪兒。


    是的,這一天的這個時辰裏,沒有一個人見過林阡,如離奇失蹤一般。整個抗金聯盟,包括鳳簫吟在內,都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去處。


    這不起眼的一個時辰之後,他又重新出現在軍營裏,慣常地去看他的麾下們休整時戰力恢複得如何,慣常地去看黑曖昧道會那些俘虜們,在郭昶孫思雨等人帶領下練軍練得怎樣,慣常地在人群裏找到他的吟兒,和吟兒談天說地,麵容裏依舊是清淺的笑。


    換作慣常,這一個時辰,沒有誰可以過問。


    但這一個時辰,在這多事之秋,竟令柳五津、石中庸、路政等人心中驟生不祥之感。


    這一個時辰,誰也不會料到,會是接下來生的一切的導火線吧——


    柳五津坐在玉紫煙的麵前,帶著激切的語氣問:“紫煙,你知道這個時辰他在哪裏,見了誰,是不是!?”


    “紫煙,回答我。”石中庸嚴肅的表情,刺眼的目光,著實令玉紫煙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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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紫煙無辜地坐在那裏,明明安插在阡的附近隻是做母親的為了多看自己兒子一眼,然而在這多事之秋,她卻成了幾位領爭相逼供的對象。


    “你一直跟著他,一定知道他見了誰,做了些什麽。”路政推測。


    許久,玉紫煙終於噙淚抬頭,麵帶淒切:“何必呢?十九年前的一切,難道還要在今天重演嗎?”


    “紫煙……”石中庸一愣,臉色大變。


    玉紫煙淚如雨下:“就是這樣的鬥爭啊,讓人變得瘋狂,讓人變得猙獰,讓人變得都不擇手段,現在你們臉上的表情,就跟十九年前的那時候,那些人,一模一樣……”


    “紫煙,這麽多年了,你竟還是……沒有長大……”石中庸歎了口氣。


    玉紫煙冷笑:“若你們那樣叫長大,我寧願沒有長大,也寧願我的阡兒,永遠是個孩子……”


    “可惜,他從一出生就注定了離不開這場風波。別忘了,當年他的失蹤,也是因為這場風波才起!”石中庸字字句句將她震懾。


    “紫煙,別岔開話題。告訴我們,勝南今天去見了誰?”柳五津問,“真的很重要。”


    “隔得遠,聽得不甚清楚,我也不認得那個人。”玉紫煙歎了口氣,回答得不清不楚。


    “原來還真的是秘密去見了人。”石中庸麵色一變。


    “是,非常隱秘,說實話我隻聽到了第一句,以後的聲音就越來越小,近乎耳語。”玉紫煙表情無奈心卻愉快,知道他們問不出個所以然,一心要將阡保護。


    石中庸聽到時卻一震:“他林阡是什麽身份,犯得著和誰交流要用耳語?!”


    “把你聽到的那一句告訴我。”柳五津問。


    玉紫煙一愣,看來真的事關重大:“對方說,‘上次的談話,還不曾談完’。”


    “上次!?還有上次?!”石中庸怒不可遏,“這拖延之事,看來真的大有文章!”


    “先不對外聲張。”柳五津說,“看來,勝南的確有事情在瞞著我們。”


    “有必要私下去調查,林阡他過去的幾個月內跟誰有過交流。過去情勢不緊張,他與那人的交流未必有如今這樣隱秘。”路政提議。


    “說的不錯。”柳五津點頭,“紫煙,你有必要將這個人的大致形貌,都描述一遍。”


    攥緊拳:天驕啊天驕,不是不聽你的話,也不是不信任勝南,而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為之啊!


    也許真的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前幾天剛剛提起的這個人,金南第八,詭絕陳鑄,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和阡約在了這個多事之秋。


    送達的是一封密信,中間經過了不少渠道,甚至打通了黑曖昧道會的關係,說明陳鑄心裏也明白,目前金宋雙方形勢前所未有,兩軍之中都有內亂,一不留神就是通敵賣國之罪,這種情形,當然是不見為妙。何況在林阡與楚風流的謠言還在流傳的今時今日,本來有交情的人都該避而不見,本來就沒有交情的,就更該劃清界限了。


    奇就奇在,陳鑄他,明知故犯。


    阡將密信捏在手裏的時候,蹙眉,亦覺得事有蹊蹺。


    會不會,是金人為了離間抗金聯盟,故意設出來的圈套?如果是,這次他與陳鑄的會麵,一定會被人刻意地跟隨、監視並宣揚,勢必在盟軍之中引起更多謠言,更大恐慌。


    從詭絕陳鑄的行事作風來看,恐怕不是“如果是”了,簡直“一定是”。阡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對陳鑄的偏見由來已久,隻覺得那就是個擅用陰謀詭計的小人罷了。


    真是齷齪。這樣明顯而膚淺的伎倆……


    其實在決定戰事延期之後的這幾天,阡無時無刻不在關注麾下們的意向,明白他們的心願想法,但延期的決定一直沒有動搖過。也不是沒有從頭再回憶一遍,探究楚風流和蘇慕離會不會是合夥,尋找楚風流的話裏有無破綻。所有的可能都推敲過,最終他還是決定相信她。


    但,如果他這次赴約去見陳鑄,而陳鑄又真的設了個拙劣的圈套,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金人有挑撥離間用意——那麽,同為金人的楚風流,一定就逃不了幹係,一定也會被說成是挑撥離間的。一旦楚風流可信度下降,戰事之延期,勢必再起波瀾……不僅如此,恐怕連阡自己都不得不在某一天也開始懷疑,懷疑楚風流對自己是否誇大其詞危言聳聽,懷疑自己會不會是一時糊塗輕信了她,畢竟,自己對楚風流的信任還僅僅局限於過去的知交之情,再信任,也要有一個限度……


    一瞬間阡就想了很多,既然要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那麽,在這緊要關頭,他就不該和金人有任何接觸,尤其是,可能根本就不秘密的所謂“秘密接觸”。既影響盟軍軍心,也妨礙自己決心。


    理智告訴阡不要拆開信,對陳鑄置之不理就算。


    然而,如果不是圈套呢?


    陳鑄從前就和阡有過兩次見麵,都試圖以“內情論”破壞阡與麾下之間關係,上一次談話更把吟兒都拖下水來指責了一番,令阡對他的厭惡感莫名滋生。本來說什麽都對這位陳將軍印象極差、想到就鄙視,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有時候會不經意想起陳鑄上次與他講的最後一句話——“千萬別!林阡,可知我已經選定了你!?”


    選定了你?陳鑄選定他什麽?上次自己一氣之下誤解了陳鑄選他分化抗金聯盟,後來仔細回想,方知陳鑄那日,重要的話還沒講出來。


    現在回憶起來,就會現,陳鑄上次的對話就一個用意,簡簡單單——試探,試探自己對吟兒的感情!


    陳鑄對吟兒的眼神也尤其特別,特別得如一個長輩疼惜晚輩,黔西之戰,陳鑄對吟兒的關注遠勝過對盟軍其餘任何一個。


    不經意間,便拆開了信,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為了吟兒,這封信,該仔細地讀。


    若是整封信裏對吟兒隻字不提,而隻像開頭寫的那樣,感謝阡對楚風流不殺之恩和救命之恩,那麽阡絕對不會應邀赴約,然而,信中除了第一句感謝之外,真的全然指向吟兒,問她安好,賀她大婚,說起她年紀,提及與她第一麵——開始看得阡莫名其妙,不知陳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直到最後,還稱讚她劍法,說她的劍法,沒有辱沒她父親的名聲!


    “不辱其父威名”,最後一句,令阡看信的手陡然一顫,沒有握穩信紙,任它飄落在地。其父威名?吟兒的父親?!但吟兒她的身世,連吟兒自己都不知道啊……


    “什麽信?看這麽激動……”吟兒剛巧就在一邊,幫他拾起信來,“咦,女真文嗎?看不懂……”邊說邊微笑把信遞還他,“這群金人,武功沒咱們高,字都沒咱們好看。”


    “是啊。”他微笑,聽著吟兒話音裏的驕傲,那屬於抗金聯盟的盟主。


    可是,陳鑄說的人到底是誰,陳鑄他知道吟兒的身世嗎?


    猶記得陳鑄在隱逸山莊裏對吟兒指著鼻子罵的一句話:“什麽金狗,什麽抗金聯盟!你這混賬東西!”


    阡蹙眉,心中生出一份不祥——難道,陳鑄他覺得吟兒是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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