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斟滄海,宴星辰


    五年一月,彌漫風間的,往往是沙礫飛揚;滑落刀麵的,常常是血水消融。


    沙紛紛,血亦紛紛。


    戰不休。林美材之落川刀,無意間已創立了一件江湖中人奢求不來的功業:從海莫非伊始,到吳越鳳簫吟為止,有器便奪,無則留威,攻無不克,所向披靡。戰勝了盟主,便宣告了雲霧山一脈注定傾覆;連敗了海莫非單行等人,更是各大義軍幫派的奇恥大辱。


    林美材,卻顯然無心於此,她的出關,也許隻是履行對魔神那句保護魔王的誓言,也許是為了穩住這個實則由她統治的魔門,究竟是哪一點,都已不再重要,因為在幾日之後的這一次對戰,她的敵人,是林阡。


    吟兒的確承認林美材刀法高強到難以憑常理推敲,但縱然如此,評價都有所保留——固然這邪後刀法卓絕,恐怕都由不得她不排第三。


    “上次證實了劍不下盟主,今日終於可以驗證,如何刀不下林阡。”邪後顯然深知,與阡此戰,一旦輸贏定,無數人事皆落定,“可惜前夜與盟主的挑燈夜戰,尚未盡興盟主便言敗。”她語氣裏沒有特意的褒貶,而是驕傲中夾帶了一種遺憾,的確,如她這樣的高手,切磋時最期待戰局的持平。


    卻總有小人要煽風點火:“你聯盟盟主劍法三流,豈是我邪後殿下對手!”


    距離不遠,誰都聽得見,出自魔軍深處,藏頭露尾,海一聽便如被針一紮:“嗯?是哪個不要臉的隻會放暗箭!有本事和你爺爺我單槍匹馬殺一場?!”


    吟兒則付之一笑,暗箭明槍,早已都不管,隻等著勝南替她報仇就是。


    越風在她身右,看見這微笑,又是那林阡固有的表情,吟兒就像耳濡目染一樣,竟然會克製,會忍讓……林阡一切都為了盟主,而吟兒,不也一切為了他嗎……越風無奈歎了口氣:越風啊越風,你曾經明言,絕對不會把吟兒讓給誰,卻究竟是為何,近來放棄的念頭這樣重……


    林阡在戰局之內,給了海一個抑製的眼神,轉過頭去微笑說:“邪後是穀中盛風,盟主是山間勁鬆,實力本無懸殊,勝與負又豈是一戰可定奪?”


    邪後亦給了身後麾下一個淩厲的回眸,終使得魔軍恢複安靜:“不必管他們那些廢話,你我今日,隻需決出、誰是刀壇之王!”


    刀壇之王?!眾人心頭皆是一凜,在這個已經由天驕徐轅主宰多年的戰場,第一次有人宣戰時讓人不覺得那是大話。但,眾人心頭的一凜,不隻是對宣戰的林美材……這至高無上的地位,竟然不知不覺由徐轅在向林阡轉移?寧可坐斷西南的徐轅,當然從鋒利的程度看就不及戰遍南宋的阡啊……


    話音畢,不是上次邪後與盟主互贈的見麵禮,而是霸氣王氣的抵觸衝擊,落川與飲恨的一個錯身而過,激亢與磅礴相互浸沒,寒光與雨色對流滲透,兩刀交匯之際,明明沒有鋪張的光與聲造勢,卻不知為何,群雄皆察氣勢宏闊,難以掩藏,不錯,他二人之氣,如今都處於盛極!


    吟兒心裏暗念:林美材,希望你是魔門垂死掙紮時的回光返照。能與巔峰期的阡一決勝負,強也要強到會立刻衰落!


    此戰局,瞬即由落川刀控宙,飲恨刀製宇,圍觀之眾,數招內已身臨其境,即便袖手旁觀,也大有俯仰宇宙,顛覆時空之感。時間?邪後的刀裏,何時有時間的定義,時間隻會幫她累垮她的敵人。空間?阡的眼裏,也不曾有空間的限製,空間隻會被他擴大用以湮滅他想湮滅的一切!


    那輝煌的落川,得天獨厚擁有一種令任何江河湖海都望塵莫及的落差,高屋建瓴勢,飛流直下,蕩氣回腸威,噴壑崩玉力,具備了所有令人咋舌的優點特色,高強若此,又豈可能不將從前魔門輸的盡數贏回去!便如瀑布“一條界破青山色”一樣,林美材的出現,何嚐不是一刀破了聯盟萬色!吟兒慨歎也折服,黔西落川,刀壇一絕也……


    蒼茫無際,眼中像隻有落川刀一種武器,那麽,飲恨刀呢,又在寒光的哪裏可循跡?


    吟兒心念一動,正待回神去探求,忽聽得葉文暄低聲在她耳邊比擬戰局:“水隨天去,水天一色!”


    吟兒一驚,太貼切,落川刀攻勢奪人眼球不假,可惜它無法涉及的空間,已經全都被飲恨刀填補,飲恨刀,真正是一刀所如,意淩萬頃,落川刀再怎樣急,都逃不了被捆綁被拘束。是啊,水天一色,落川與飲恨同樣的色彩,卻無法辯駁她是水勢,他是天勢!


    說不出是喜是驚還是猶疑——為何單獨看過去,落川刀濺溢翻湧那樣激烈,而與飲恨刀一拚接,卻不過是用兩三滴水去蘸天的感覺!?


    聯盟諸位高手,此時早已看出勝之端倪,皆麵露喜色,也不過,四五十刀而已……


    久之,飲恨刀的技高一籌,漸漸更加清晰,他拔地千萬裏的氣勢,依稀是被諸葛其誰的奇正軍隊矯正回來的,告訴他們什麽才是真正的巔峰期,什麽才是恰到好處毫無瑕疵!


    戰勢驚變,從冷寂之至到忽然白熱——誰也無法解密,何以此刻刀中竟蘊火海,輕而易舉就將寒絕的落川覆滅,也將觀者的眼與心一起引燃!


    此熱此勢,非飲恨刀不可締造,非王者不得占據,非林阡不能控,非此生不該見證!


    他卻一如既往地冷靜,冷靜地告訴她林美材,落川刀再如何來勢洶洶,也要止步於飲恨刀前,她以氣不休駭人聽聞,但她的氣勢,縱使不絕,卻要被打得七零八落,有不如無!他其實,從交鋒的第一刻,就沒有管她耐力,沒有管她度,而是用他最強硬的力氣將她扼殺罷了!何必管她缺點?他隻要控製好手中飲恨刀,她的優點就不可能有用武之地!


    群魔驚悚佇立,難道林阡真的是一場不敗的神話,否則為何連邪後都會有氣息不濟的時候?!邪後的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神色,如果鬥膽可以形容,邪後極力掩飾的,是一種慌亂,措手不及的慌亂……她顯然,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就敗,更來不及應變!


    當攻勢如風遭氣吞萬裏


    當飛湍瀑流遇海納百川


    激亢攻擊坍塌,被壓縮進飲恨刀的經曆


    急促防禦銷毀,被澆鑄入飲恨刀的征途


    飲恨刀,實在是見證了太多他敵人的來去與沉浮。


    太多他的敵人,隻得到戰敗的下場,頑抗再久,仍舊不堪一擊!


    共不過六十餘招,落川刀攻勢成燼。


    “少年時便想見識真正的飲恨刀,今日有幸,百聞不如一見。”葉文暄如是說。其餘諸將,沒有話講,想必評判跟他一樣。


    此生,恐怕誰都不會遺忘這戰場。阡的刀裏,描敘的戰場——


    以一馭萬,萬收於一,太磅礴,所以落川刀隻能被硬生生擠進角落!


    那無邊無際的述說,包括火的沸騰,和天的寥廓。


    攻擊成泡影,防守皆落空。這一戰,該是邪後今生不小的一次挫折體驗,在遇到阡之前,她連真正能平手的好像都沒有幾個,此生遇到的第一個,怎就是鐵了心要收她麾下殺她魔王奪她地位的人!


    她依舊是冷峻的麵容,帶著新生的敬畏之意,卻沒有後退,留在戰局裏繼續反抗,似乎,還有後招……


    吟兒時刻記得諸葛其誰的話,落川刀,很可能不比阡差,而且,還有“魔音幻影做保障”……


    戰局之外,看不清林美材的臉,也聽不到阡能聽見的音,但林美材的後招,顯然有效,苟延殘喘了再十招,她並未臣服於阡!


    吟兒一顆心忽然為阡高懸,她本不擔心他的刀,卻擔心他的心。


    數月來通過投誠魔軍,也不難知道邪後掌控的“靨**”究竟是怎樣的魔音,顧名思義,靨**,便是邪後與敵人交手無法取勝的時候,在他麵前故意製造出他最忌麵容,最懼景象,猝不及防,猝然**,從而幫邪後她反敗為勝!


    其實,阡和吟兒都早就見識過魔音,且不止一次,分別來自軒轅九燁的簫和諸葛其誰的陣。


    軒轅九燁,潛伏進藍玉澤心間的一次笙簫律,就害得她與勝南情被絞縊;匿藏在吟兒腦海裏的數夜魔音,便折騰得吟兒夜夜難眠,心魔盡露。衝這兩個事實,吟兒都無法否認,魔音,實在是攻心的最佳武器,偏偏夔門那一夜勝南真的就抱著她不停地往地上撞那麽失常,說明勝南的心不像他表麵那樣堅固,有極脆弱的地方!


    而諸葛其誰,他的幻軍,何嚐不是以假亂真到勝南在滿身血傷後才意識到那是假的!


    更何況邪後的靨**,比他們倆都強!


    施展魔音,軒轅九燁靠簫,諸葛其誰靠陣,邪後靠的,隻不過是對戰時候手一抬、嘴一動罷了,偏偏會比軒轅九燁和諸葛其誰的幻影還要真實且意念集中、有針對性……吟兒忽然神色黯然,都差點忘記,勝南為了救她,身上還有傷在……


    到現在都一直保持狂勝狀態的他,千萬不要太在意那些往事……吟兒祈禱著,希望卻渺茫——其實勝南最在意的人是誰,邪後就算再怎樣閉塞,金人都會通過各種渠道傳遞給她,有軒轅九燁參與,邪後一定對白帝城舊事了如指掌。


    “邪後如何能描摹出一個人的相貌或一件事的場景?即便她沒有見過那些人,沒有體驗過那些事?”


    “通過音律,誘引那個人心中自我反複。也就是說,那幻境,並非呈現給所有人看的,隻有當局者一人沉溺於此,無法自拔……”早就料到會遇到魔音,許久以前聯盟便征詢過很多人。得到的答案,總結來便是這一句。


    麵對無法避免的靨**,勝南應該怎樣設防?


    歹毒的邪後,歹毒的金人,他們明著勝不過他,就用情事來害他……試圖把他從戰的巔峰,拖到情的低穀……


    靨**,會不會用它詭譎的音律,把勝南,一步步地誘回白帝城的七月十七夜?那一夜天陰無月,沒有歡笑,隻有淚水,沒有幸福,隻有憂傷,沒有痛快,隻有悲愴,隻有他的血染透了他的飲恨刀,還有玉澤的追悔莫及,和宋賢的百口莫辯……


    群雄盡皆明白,這場由靨**帶來的心靈浩劫,勝南是躲不過了。夔州事,原來並沒有了卻……


    當阡身處幻景之際,用眼去看,用心去聽,都分不清那是過去真正生過的,還是憑空捏造出的,為何時而清晰,時而卻模糊,忽然拉近,忽然又推遠。


    若是生過,何以遙遠到天涯海角,與自己的生命毫不融合?若沒有生過,難道宋賢和玉澤,隻是我林阡命中的傳說……


    都是他林阡最難忘的人,卻聯係到他林阡最想忘的事。


    那與他仿佛長久不能彼此釋懷的兄弟,那與他好像永遠隻能互相懷念的戀人,他們突然出現的那一瞬,驟即將林美材與落川刀掩蔽,取而代之成為飲恨刀刀鋒所指。一起出現在飲恨刀下的兄弟和戀人,畫麵真實到不可思議,以至於阡明知是假,那一刻都忽然迷惘:宋賢玉澤?怎麽會、出現在此時此地……


    宋賢和玉澤,竟然就出現在他飲恨刀的對麵?可是飲恨刀經過哪裏,都一定會給那裏帶來毀滅!他想剿除的,明明是林美材,卻為何,黔西的場景驀然變作了夔州?他要殺的人,為什麽變成了宋賢和玉澤?


    周圍一切,似乎都已經消散不見,獨獨留下一個該抉擇的,就是,要不要,殺了他們!


    眼看著阡越來越熱的氣勢驀然僵硬,群雄自嗟歎,舊情太傷感,連阡這般氣勢磅礴決策果斷,都會有黯然神傷躊躇不決。隻一瞬的猶豫,都縱容了林美材的生機。


    誰也不知道,阡看見的,到底是宋賢和玉澤的什麽情景,他的心魔,卻被靨**硬生生挖掘,太簡單,那個情景就是——


    七月十七的夜晚,血濺飲恨刀之後,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繼續把刀對準了宋賢,雲夢澤之後,他的又一場殺戮,對方是奪他女人的仇人,飲恨刀的任務,是殺了他,然後懲戒玉澤,他們要為他們的背叛和欺騙,付出代價!他們應有此報!


    太真實,真實得阡不得不再回到七月十七那一夜,再去抉擇一次……


    再抉擇一次?可是再抉擇多少次還是一樣,那不是仇人,而是他深愛的人,他應該立刻轉身就走,不能留在那裏半刻,留半刻都會失去理智,悔恨終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人群拋棄、自己單獨去麵對去承受!


    放棄殺戮?轉身離去?卻正中林美材的企圖!陡然之間,林美材目露凶光,一刀順勢而上,直取飲恨刀虛處!


    靨**,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然而,落川刀得手之前,林美材卻現林阡嘴角流露出的無奈的淺笑,這笑容,不合情理……


    同時,落川刀幾乎被他飲恨刀擊飛!


    落川刀,刀意斷,刀聲破,刀光碎!飲恨刀中裹挾著的巨大威力,頃刻間有如爆裂迎麵直撲避閃不及,與他林阡氣勢一起爆裂的,還有她林美材握刀的手,陡然間她根本不清楚她的右手究竟會不會永生傷殘!為什麽,為什麽飲恨刀太過隨意的一個反擊,力量都凶猛到前所未見?!打敗了她之後,他的氣勢都並沒有傾瀉完全,還有太多她林美材來不及承受的、被強行傳到了落川刀上,此刻,有種即將爆的強力,正洶湧地在落川刀裏繼續積聚。漩渦暗湧,似乎在醞釀著下一刻、再度炸裂!林美材顫抖著,幾乎不敢再握落川刀……


    才明白,她不該貿然闖入這片領地的,他為情所困固然不錯,可是她卻不了解,他同時為戰而生!


    即使適才他身處情傷幻境,他的心還是有個位置留給了戰念,留給了黔西的戰場,他的幻境裏,飲恨刀不止對著宋賢,還有另一層景象留給了林美材!當宋賢身後的林美材忽然衝上來的時候,宋賢幻影突暗,林美材攻勢忽亮,他的刀和心都沒有遲疑,驀然歸戰,直接迎上!他從幻影裏,抽身得太快……


    當靨**也失去效力,她滿臂都是鮮血淋漓,她顯然費解,靨**輸在哪裏……


    林美材卻真是魔門不二的邪後,輸得這樣慘烈,仍舊令人折服地想方設法與阡周旋,可惜,她應該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她現在該考慮的是,她該不該退讓……


    吟兒攥緊惜音劍,暗自思考為何阡會免疫於幻境。她記得,出道至今,阡常常與她提起,飲恨刀總要給他帶來幻境,所以她才稱他妖邪……難道是因為“飲恨刀中自有幻境”這個說法,幫他習慣了一心多用,不管身處何境心念何人,戰事,都不會忘記片刻?!


    此刻看他刀中不改的恢宏景象下,有斟滄海之豪邁、宴星辰之浩瀚,勝局已定,吟兒興之所至,不禁一笑:“妖邪。”


    “盟主也稱林兄他是妖邪麽?”莫非笑著,忽然輕歎,“可是,時至今日,林兄他眼神裏,極少妖邪氣,竟好像,和飲恨刀達成了某種一致……”


    “那是自然。”吟兒喜滋滋地說,比誇讚她自己還要開心。


    “白氏長慶集,最高的境界,並非恢弘與激越,而是將手中兵器之意境運用自如,入則掘之優勢,出則擇之精華,現今林兄他可入飲恨刀修得內力,可出飲恨刀避其魔邪,顯然,飲恨刀已有任其驅遣之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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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兒想不到莫非能說出這麽多精辟的話而瞠目結舌,一瞬有如被何慧如附身,說了一半忘了另一半:“精……辟!”莫非一怔而笑,再轉頭去看,曾不可一世的邪後,已然被阡擊落馬下。


    好一把曠世落川刀,竟也身被瘡痍,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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