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風雨雷電全然傾頹的時候,這場爭鋒才宣告結束。


    “鳳簫吟。”勝南站在夏季落絮之中,他沒有料到會在江西遇見她,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要和她成敵人。


    吟兒冷冷地麵對他:“我就知道你會來……”


    勝南看向庭中唯一的一處燈火,恰好門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屋裏走出來,正是雲煙。


    勝南轉過頭來看吟兒,堅定不移:“我必須來!”


    “為了什麽?為了父仇?”吟兒厲聲笑問。


    勝南歎了口氣:“鳳簫吟,你不要攔我,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


    “笑話!你也沒有!”吟兒淡淡地說,都恨對方不明是非。


    門被風吹動,一開一合著誘惑著複仇者的心,勝南有些激動,飛快地想衝過鳳簫吟的阻礙,但吟兒一眼看穿,手出玉劍即刻攔在他胸前,勝南不甘失敗再出長刀直砍玉劍,硬生生地從玉劍刃上直擦過去,雲煙驚呼一聲,吟兒大怒一劍直刺他要害,但勝南複仇心切,短刀突出,將劍截住,長刀從上而下直斷劍身,那一刀迅猛地砍上來玉劍雖通體光滑也不堪擠壓,有些變形,鳳簫吟被雙刀夾身,無法動彈,氣憤不已:“林勝南,你究竟分不分敵我?!”


    勝南像發狂一般一改往日溫和:“鳳簫吟,不是我要和你打,是你自找的!”吟兒氣得眼淚直落:“你……你……你說什麽……這……這真的是你嗎!”雲煙也不明白為什麽他今天和平常不一樣,無暇思考,上前來勸阻:“勝南,不要這樣,不要殺她!”勝南的雙刀,此時就架在吟兒劍上,三把利刃都緊貼著吟兒,輕輕一動,刀氣就可能傷及吟兒。


    吟兒用眼神直接與他對峙:“他哪裏是林勝南?他不配這個姓!他為了私仇來殺抗金英雄!他跟金國奸細有什麽區別!早知道這樣,當初在雲霧山,你就應該被他們用刀劍剁成肉醬,你有雙刀有什麽用,你沒有資格領導江湖,你先前做的一切都被你這個舉動糟蹋掉了!”


    “你住口!”勝南厲聲喝斷她,“我不會忘記爹的囑托,可是殺辛棄疾是我娘畢生夙願!我要報仇!”


    “報仇!?你父親是哪一個?你為什麽不去金國開封找柳峻複仇?!”


    “因為……”


    “因為你知道現在的你沒有必勝的把握,你報不了那個仇,所以你就來報這個父仇!你為了一己之私,竟不顧別人,不顧一整個江湖,你真不愧是張安國的兒子!”


    “張安國”三個字很響,直傳入屋內辛棄疾的耳中,辛棄疾閉上眼睛:“太遲了……”


    “一己之私?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是他辛棄疾的私宅!他辛棄疾知道家國破碎,何以隻懂得求田問舍!”


    勝南的話字字句句震動人心,吟兒控製不住武器,玉劍脫手摔落,卻顧不得去拾:“這是私宅沒有錯,可是你看見有多少人為了抗金字這裏聚會議事?對於你來說,這裏是他辛棄疾的私宅,對於那些人來講,這裏何嚐不是一個驛所、一個據點?照你那麽想,難道短刀穀裏那麽多的私宅,全是因為一己之私,難道積聚了錢財,就一定要立刻毀家紓難,不能求田問舍?!你以為他想官罷賦閑?你以為他自己要耗費年華虛度光陰?!”


    “他不想也不可能!這些宋朝的官員,從韓侂胄起,哪一個不喜歡興建別墅,他辛棄疾為什麽在鉛山大興土木,個中目的隻有他自己清楚!鳳簫吟,你永遠也不會懂,很多事情都有不為人知的內幕,正如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也一定遮掩了一大部分!你讓他等著,我會再來!”勝南轉頭看了雲煙一眼,“你好好照顧吟兒,也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雲煙一臉驚愕:“勝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怎麽會有這許多的偏見?你……”


    吟兒冷冷笑:“一個人被灌輸了十幾年偏激的思想,不偏信一辭越想越多才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你娘的計劃得逞!辛棄疾不可能被你殺掉!辛前輩,你應該寫一首詞好好地罵一罵這個思想低下的人!”


    勝南沒有回應,轉身離開,驟入林深處。


    辛棄疾掌燈從內而出,吟兒俯下身去拾劍,辛棄疾看向黑暗淹沒的那個少年,他的背影,勾起了他許多心緒:“他……他是張安國的兒子?”


    吟兒歎了口氣:“也是林楚江的……”


    辛棄疾的麵上,是難以掩飾的震驚詫異——張安國,林楚江?那是他辛棄疾命中兩個走了截然相反道路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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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煙蹙眉,她不了解,勝南的童年,其實就間接地毀滅在辛棄疾的手裏。


    牐


    吟兒和辛棄疾一直在議論著什麽,雲煙聽不懂,也聽不下去,便開了門出去走走,提燈穿過竹林,來到溪水旁邊,看著夜晚水間自己的影子,想陶醉一陣子,卻立刻往四處張看,想搜索到勝南的身影。


    “膽子很大。”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聲音。


    她一笑,轉過頭去:“夜裏行走,原來這般過癮。”


    勝南嗯了一聲:“真巧。”在溪旁坐下飲酒,他一身酒氣,看得出既憂傷又矛盾。


    雲煙小聲問:“為什麽要殺辛前輩?他是主戰派的詞人,以前也是個抗金領袖,大家都崇拜他。”


    “我不屬於大家,我不崇拜他。”


    雲煙輕聲道:“你看不慣他?你覺得他和韓丞相一樣,喜歡貪汙受賄?其實,也許就像吟兒講的那樣,他求田問舍,隻是為了退隱,不願意和朝廷同流合汙,所以他來到這裏,而且這裏的確便利了文人武士們的交通和溝通啊……勝南你久居金國,可能不知道辛前輩赴宋後的一些事情,他年輕的時候有禦戎抱負,有雄心壯誌,也想要一展宏圖,可是卻遭到排擠,而且,他富有,是因為他生財有道,為人豪邁,他曾因為他的兒子心存貪念而寫詞罵過兒子,所以,你不能有‘貪汙’那樣的偏見……”


    “我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我不是偏見……他和我之間,是江湖仇事。”


    “你的身世其實很複雜是嗎?你在飲恨刀之前,曾經是奸細後人,你有兩個父親?這是為什麽?”雲煙試探著問。


    “其實小時候我並沒有父親。”勝南苦笑,“出生後不久,親生母親被金人圍攻丟失了我,養母撿到了我,江湖中人盡皆以為我死了,緊接著我和林阡這個身份徹底再沒有聯係……我的出生似乎就是要替一個本不相幹的人報仇,我要為我的養父張安國報仇……”


    雲煙第一次聽見他的身世,她覺得好匪夷所思,他背負著,真就是兩個背道而馳的使命……


    “可是他雖然有養父的名義,卻早就死了……你和他之間沒有感情啊……掐指算算也知道,他在你出生之前十幾年就死了……”雲煙雖然對江湖事不熟悉,但也略知道那件曾經轟動朝野的辛棄疾擒賊事件,張安國被斬殺十幾年後,才輪到勝南的出生。


    “你不該為了張安國,殺辛前輩……”


    “我不是為了張安國,我做這一切是為了我娘,殺辛棄疾是她這麽多年唯一的一個心願!這十幾年來在泰安,是她和我相依為命,是她過著和我一樣生不如死的生活,是她含辛茹苦把我養大,可是她寧願自己受傷、遭人白眼、被人ling辱,都要保證我能夠不挨餓受凍地活下去……她受的折磨,是任誰也無法想象得到的!雲煙,我愛她,我發誓要替她完成她的複仇,她此生唯一一個信念——複仇!”


    “辛棄疾殺張安國是一個除奸細的大好事啊,你娘不僅不該恨辛棄疾,恰恰應該恨張安國,是他見利忘義,出賣兄弟!”


    “雲煙,有些事情,並不是隻發生了一件,那是一件接著一件的多事之秋。當中牽涉的內情,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清楚,我娘不會那麽不明是非……”


    勝南說到動情處,眉宇間的憂鬱悲傷濃得化不開,他過去黑暗的十幾年,也許真的是生不如死,支撐他們母子活著的唯獨這一個信念而已,胡水靈對勝南傾注的不僅有一腔希望,怕還有患難中的真情,畢竟勝南是她一手拉扯長大,從一身是病的嬰兒開始,到他可以走路,到他真正的懂事和她一起承載恥辱和仇恨,到他第一次握刀,到他長大成人之後逐漸保護好她……是那樣的與苦難仇恨交織在一起剪不斷的親情,令得勝南這樣堅定抗金的人,也走上一條岔路……


    牐


    雲煙目送勝南走遠,爾後靜靜地看著水麵發呆,身後響起的是吟兒的聲音:“雲煙姐姐,你終於明白了嗎?他的思想裏麵,不是純粹的抗金……”


    雲煙歎息道:“也許勝南的仇恨真的很難消除,他畢竟感受了他的母親十幾年,也許所有的不平等,他們都歸咎於辛棄疾……”


    吟兒冷笑:“胡水靈真的很會顛倒黑白,把她的苦難,全部推給辛棄疾一個人,還把勝南拉下了水……勝南自己也許不會去追究:十八年前他的丟失,會不會就是某些人處心積慮……”


    雲煙一愣:“怎麽可能?你是說……胡水靈是故意地撿到了勝南,故意地掉包,製造假象?”


    吟兒點點頭:“其實哪裏沒有這樣的可能?胡水靈恨辛棄疾沒錯,未必就不怨林楚江,用辛棄疾最好戰友的兒子來殺辛棄疾,這對胡水靈是一件多麽值得興奮的事情!虧得勝南對她感激不盡,什麽都肯為她做,卻不知道他和他弟弟的人生都被胡水靈害了!”


    雲煙失神地盯著她:“可是,我不明白……胡水靈……她其實是個女中豪傑啊,是她指點了勝南為人處世,是她告訴了勝南闖蕩江湖的原則……‘仇敵、傷血漫天卷地,我自一笑拒之絕之!’……”


    吟兒一震:“雲煙姐姐難道覺得,胡水靈會對她的複仇工具全心全意嗎?勝南若不殺辛棄疾,她的真麵目就會露出來,搞不好逼迫不成惱羞成怒對勝南趕盡殺絕甚至斬草除根……”


    雲煙啊了一聲毛骨悚然:“會嗎?”


    “會不會,咱們拭目以待。”吟兒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十分的自信。她的江湖經驗告訴她,如果勝南不殺辛棄疾,胡水靈很可能會翻臉無情。


    “可是,會不會真的像勝南說的那樣,事情是有內幕的?”雲煙輕聲疑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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