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宇的刀裏,可以發現勝南現在的不足:勝南氣勢雖然是壯闊淩人,卻如群山穿錯、參差不齊,加之內力缺陷,常見空虛。


    川宇不同,川宇的刀法精練,招式整齊,雖不像勝南那般的“五嶽成侏儒”之感,端的也有氣淩絕頂、力擴平原之戰意,更富有的,是刀中實實在在的高深。


    飲恨刀易主之後,他接觸到的第一場生死戰,竟然來自於雲霧山上排名第十一的宇文白。可是文白柔且堅韌毒辣的琵琶,隻今何處尋?


    君前的目光隨之起伏,十麵埋伏不知已經重複了多少次,輪回了多少遍,恰在這最高亢的關鍵,他驟然發現,秦川宇的飲恨刀,和林勝南是對立的!


    都令人極欲探求的氣勢、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內容,可是,好像錯了,好像是抵觸的,他們握刀的時候,追求的方向就反了——


    勝南是衝天巨峰,壓江潮,捫參曆井,觀海闊雲低,川宇卻是一落無涯的裂地深淵,沉降之後凹陷塵世,探索不得,卻比一切看得見的峰巒山川還要雄奇!


    這份感覺,是背道而馳的!隻不過,一衝擊一壓迫,都以逶迤出世、以雙刀寫激越、以天地之重埋人世之亂。


    阡、陌。


    卻總令圍觀人驚疑敬畏,總橫生一個疑問:為什麽飲恨刀就不能有兩雙?!


    一念錯,滿盤輸。宇文白的臉上,卻沒有一點點的遺憾,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大哥……她閉上眼睛,傾聽著琵琶的行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大哥,就算是同歸於盡,就算他隻是幫凶,隻要能替大哥你盡很小很小的力量,文白也心滿意足了,真的……


    眾人皆驚,宇文白最後一招,根本置她自己生死於不顧,她整個人都已經暴露在川宇刀下無路可退,然而,那片模糊裏,唯一可見的,就是文白的琵琶,她寧願不顧自己安危,也要把秦川宇置於死地!


    川宇萬萬料不到這女子如此厲害,棄身鋒刃,視死如歸!那一刹那的時間,他已經被她拖進了鬼門關!


    那一刻,是闖蕩江湖第一次這般的震撼,這琵琶,是確確實實在要他的命,而他,在這安寂裏,隻聽見自己略帶緊張的呼吸……


    他該怎樣,從容地麵對死亡?


    管弦嘔啞。


    圍觀者盡皆以為弦斷,風乍起,滿河葉。


    蕭條,終於來侵蝕和覆蓋繁華……


    來不及救援了,他們誰都沒有料到宇文白會提前結束這場——死戰!


    牐牐牐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紅光穿過夜色,眼前一閃再一暗,這道霹靂沒有任何聲音。


    血紅色,如蔓延的血在灼燒,每個人的臉都火辣辣地燙,但那紅色像隔著水霧去看,很虛幻,甚至還在空氣裏流動著,宛若真氣。


    也就是這道紅光,由上而下,筆直地刺入宇文白的琵琶,同時將她逼出了刀光之中。無聲,卻輕而易舉地,將那琵琶,裂作兩半,正中刺入,正中而出,宇文白秦川宇毫發不損,琵琶已然作廢。


    紅光消逝,夜幕更黑,暈眩。


    柳五津看清楚了紅光的歸宿,那是個白衣女人。


    柳五津一生從未如此冷過,也許這不是冷,他隻是因為緊張才顫抖:老天,她怎會出現?出現在這裏?!


    隻要有一點意識的人都會被剛才的情景嚇呆嚇壞甚至嚇死,速度太驚人,感覺猶如一束閃光,飛快穿越過視野,但那道弧線多美,隨著的白色身影,姿勢優美得令人稱絕,速度迅捷地令人窒息。可是更令人驚訝的,不就是這個女子的身份?!


    似乎下雪了。


    好多人,發抖哆嗦的本領都沒有,在她的威懾之下。


    甚至連黃鶴去都停了手,緊張地盯著她!


    她,是雲藍。


    十六年來,隱居江湖一隅,不顧江湖人士的揣測,無意世俗的理會,避世,卻締造出大理雲家的武林神話。


    她,是惜音劍曾經的主人,林念昔的師父,也是林楚江沒有挽留住的、這一生最愛的女人。


    如果不是因為外人不知道也無法理解的變故,她不拋夫棄女的話,如今,也許也還是江湖領袖吧……


    鵝毛大雪在這樣的夜晚,作為不速之客光顧了建康城。


    黃鶴去色厲內荏:“你終於要複出江湖?”


    雲藍轉過臉來,鬥笠之下的淩厲眼神,直接留給了黃鶴去:“你小心著點,多行不義必自斃!”


    轉頭,卻對秦川宇一笑,氣氛才略見緩和:“你放心,飲恨刀歸他,念昔還是你的。”


    雪落在秦川宇的衣上,他的麵容裏,寫滿了驚詫。


    你放心,飲恨刀歸他,念昔還是你的?


    這是在幫著武林穩住川宇啊……柳五津心裏頓時知道了雲藍的本意,可是,秦川宇真的還在意林念昔嗎?林念昔又在哪裏?


    川宇一直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誰都猜不透他的神情。


    雲藍不等候他的答案,但好似已經明白,忽然轉過身,從人群之中出去。


    眾人的臉全都跟著她一並轉過去,目光盡數被吸引。雲藍上了一隻孤舟,撐篙獨自一人消逝在秦淮河上,雪輕舞,漸漸不見她白色身影,黃鶴去麵帶遺憾地看著她,身後,是風雪江湖、繁華夜景,而她消失的方向,和若幹年前同樣的、燈火闌珊。


    秦川宇突然有些迷惘——


    “堂兄的性格我很清楚,你對愛很極端,要麽不愛,一愛就一輩子,而且愛至深的那種。”


    “你放心,飲恨刀歸他,念昔還是你的。”


    久久回味著這兩句,他還愛著林念昔嗎?可是這些天來,一直告誡著自己:她對於自己那樣遙遠——她至今沒有出現,隻是在年少的時候,有過匆匆的幾瞥,難道那就是一生的愛情和束縛?不可能,不現實……


    然而在鳳簫吟身上聞見關於她的一絲香氣後的心頭的強烈震驚和好奇,不就表示了自己心裏其實很在意?


    有那麽一瞬的猶豫:


    所以才在勝南麵前充滿敵意地出刀宣戰,所以才想探究鳳簫吟究竟是不是林念昔,所以才送她木芙蓉作禮物、聽她生病就送藥?所以現在,把該對林念昔的一切,漸漸地給了鳳簫吟?


    輕輕笑,是天定的緣分在作祟……


    到此時,祁連九客哪裏有機可乘?傷的傷,退的退,忿忿的忿忿,驚異的驚異,唯獨宇文白一個人,非但沒有因為死裏逃生而喜悅,反而眼神呆滯地,看向船上已裂的那隻琵琶……也是一身白色,卻脆弱而溫柔的靈魂。


    藍揚幫她拾起琵琶:“文白,咱們先走,以後還有機會……”


    文白掩麵啜泣,隻是痛哭。


    成菊詫異道:“別傷心文白,雲藍是老山主的師父呢,輸給她沒有什麽……”


    宇文白泣道:“這琵琶,是大哥送我的生辰禮物……”


    雪落得宇文白滿身都是,但是她接過藍揚遞來的屬於自己的琵琶之後,除了不住地撫摸之外,幾乎一動不動,那情景,實在可憐。


    秦淮河上,驟然間從驚恐中醒來,想繼續繁華,但看到這悲慟,誰不動容,當是時,竟然誰也來不及,說一句話。


    沈延心裏卻不得不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訴小師妹?告不告訴她?


    柳五津努力地回憶雲霧山排名裏的前五十名:繼第十七的連景嶽叛變之後,現如今,第六的林阡生死未卜,而第七的洪瀚抒,已經死了……


    牐牐牐


    從秦淮河回到衝澠酒館,路程並不很長,可是眾人心中都百轉千回。


    沈延抬頭看對麵,這裏已經修葺完了,正等勝南回來才開張呢,可是心一酸:也許,他和洪瀚抒一樣,也再也回不來了……


    走到裏屋,發現吟兒正趴在桌上,顯是等他們等累了睡著的,沈延輕輕搖醒她:“你這麽睡,冷不冷?老是學不會照顧自己!”


    吟兒一笑:“所以我要找一個能照顧我一生一世的人啊……”


    沈延強笑著:“那這人真是倒黴,做夫君的同時,還得做仆人。”


    吟兒興高采烈的樣子真的令他們心痛且難以啟齒:“小師兄嫉妒我,不過小師兄放心,你娶妻生子了之後,我才嫁人。”


    “勞煩了,勞煩了!”沈延嗬嗬笑著,繼續掩飾。


    “對了,今天秦淮河上發生了什麽事?雪真是大的很,幸好我沒去!”她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


    沈延強裝無事:“你沒去真是個特大失誤,你知道今天秦淮河上有誰來?”


    “誰?”鳳簫吟好奇地問。旁人都略帶惶恐地看向沈延,示意他別說,沈延麵不改色地扯謊:“黃鶴去、秦川宇、宇文白、黃蜻蜓、洪瀚抒……”


    把“洪瀚抒”三個字一帶而過。


    鳳簫吟“哦”了一聲,有些興致索然:“他也來了啊……”


    “小師妹今晚為什麽不去?不像小師妹的性子啊!”沈延瞞天過海,鬆了口氣。


    “我丟了東西,一直在找,沒找著。”吟兒歎了口氣,“明天起床之後,我再找找看,奇怪,明明貼身放著的,怎麽會無端失了蹤影……”


    “對了小師妹,今天還有個人也出現了,你死也想不到她會在建康出現,林念昔的師父——雲藍啊!”醉花陰忽然想到這位秦淮來客,趕緊說給吟兒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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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兒麵色一凜,又隻輕輕“哦”了一聲。


    眾師兄見她被雲藍威懾住,不再追究洪瀚抒的事情,想這噩耗能瞞多久就瞞多久,使勁地將話題扯遠了。


    聞因看父親孤身走向院中,懂事地跟上去,輕聲問:“爹,下麵該怎麽辦才好?”


    柳五津歎了口氣:“他們選擇先不告訴她,也許是對了,可是,紙裏包不住火……她早晚會知道這一切,終成定局!”


    “可是我有預感,林阡哥哥沒有死呢。”聞因小聲地安慰他,“李香主正在打探他的消息,一有情況就會來通知咱們,他不會死的,爹……”


    “對,我也希望他沒有死。”柳五津的眼驟然濕潤,“他是我們短刀穀的未來,他到江湖上來,才片刻功夫罷了,怎麽可能沒有功名就這麽死了……可是如果他和飲恨刀一起死了,川宇的位置又該怎麽放……”


    牐牐牐


    死裏逃生的傳聞,被添油加醋過後,令得川宇一回府中,便免不了被一大群人簇擁包圍著,噓長問短。


    秦向朝愛子心切,幾乎將他從上到下都檢查了一遍,連聲問:“兒啊,沒事啊,沒傷著吧……”


    川宇還沒來得及搖頭,就有更多各異的聲音、相同的姿勢往這邊壓過來,有方才在秦淮河上目睹他涉險的,有淡淡相交表示關心的,但更有大半是半夜三更不管路程遠近、聽說了這事情之後立刻跋涉過來將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的,為了什麽,或者沒有為了什麽,都很正常。反正不該來的,男人女人都到齊了。


    崇力和阿財在這個時候,已經不知被擠到了哪裏去。


    陳淪止步於水泄不通的秦府門前,微微歎了口氣,踟躕了一刻,不願與一眾群芳爭寵,還是轉身走了。


    那一廂,扶風拖了尉遲雪往人群裏趕,尉遲雪一見這眾多的女子,停滯不前,扶風素來知道小姐軟弱,一籌莫展,隻好自己拚命擠過去看,恰好和崇力一撞,喜得立即攔住他:“崇力,少爺可好?”


    崇力喘氣不休:“活著回來了……”


    扶風杏目圓睜:“什麽意思?”


    “沒事啊,被人救了還會有什麽事!”崇力顯然已經被問得很不耐煩。


    背後響起韓鶯的聲音:“那個人是個女子吧,聽說是林念昔的師父雲藍,算起來還和川宇有些關係。隻怕川宇現在的心裏頭,除了他從前的未婚妻子,塞不下任何人!”


    扶風哼了一聲:“韓姑娘,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尉遲雪趕緊拉住扶風:“扶風,別這麽不敬。”韓鶯傲道:“聽見沒有?小小侍女,敢如此放肆!”


    扶風怒道:“你算哪根蔥!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才爬到現在這地位……”韓鶯一震,顯然很是生氣:“你說什麽?!”


    阿財看她火起,趕忙勸架:“各位,現在還不是吵架鬥嘴的時候,少爺就算無事,也是曆了凶險才回來的,你們不噓寒問暖就算了,還不給他清靜嗎!”


    “是啊,就算假情假意,你也得把表麵功夫做足了呀!”扶風不饒人。


    “你!你這侍女,好大的膽子!”韓鶯大怒,奈何阿財這句話一壓,她實在不敢繼續鬧下去。


    恰好玉紫煙聽見阿財這一句,往川宇那邊緊張地看了看,忽地望見他一旁的黃鶴去,眼神一變,瞬間淩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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