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臨。


    君前和江南兩人包了一艘小艇,搖到花船之中瀏覽風景。


    這時候的秦淮河上果如江南所言,熱鬧非凡,槳聲燈影,脂粉膩流,各船之中,歌女們圍著花桌動情地唱著夜曲,各種曲調充斥耳中,俗雅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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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五津帶著聞因包了另一艘花船,彌補初次來的不足,江西八怪也分別混雜在花船四周,各自打了招呼,君前沒看見一貫喜歡湊熱鬧的吟兒,有些奇怪,轉念一想:也許盟主是為了救勝南,所以正養精蓄銳著呢。


    不一會兒,秦淮河上便是一片嘈雜,不用說就知道是誰的出現改變了局麵。


    秦川宇——他們之所以來此,正是為了看看,他是以一人之力粉碎了黃鶴去的分裂陰謀呢,還是勢單力孤不堪負荷……


    歌女們全部一哄而散,往遠岸處招手,五津沒辦法,歎了口氣:“又隻唱一半!每次都這樣!”


    聞因笑著,隻看見身旁女子們搶先恐後地站起、差點將船擠翻的大動作,感覺自己和周圍的所有船隻都在不停地搖動亂晃:“原來傳言不錯,全建康的女子們,見到他秦川宇,都會發燒,不,發瘋。”


    柳五津一愣,笑道:“想當年,你爹我,也是一樣的啊……”


    “爹你扯謊,我才不信。”聞因笑說。


    恰在此時身邊響起的是一陣悠揚琴聲,五津偱聲而去,看見對麵燈火蕭條處那個一直未停止彈琴的白衣女子,她和旁人不一樣,沒有抬頭,繼續沉浸在自己的琴聲裏。


    他不由得很好奇:“姑娘為何獨自坐著?姑娘不喜歡秦川宇嗎?”


    那女子一邊彈琴一邊歎息:“我已經死心啦。說我醜吧,大家公認我是建康城裏、秦淮河畔最美的女子,說我蠢吧,我琴棋書畫樣樣皆精,為什麽他偏偏看不上我……”


    五津一愣,那女子繼續撥動琴弦:“我投著他的喜好,他若愛詩詞歌賦,我便去博覽群書,他若是憤世嫉俗,那我便也學阮籍猖狂。可是,他木人石心……也罷,也罷!往事隨風去吧……”


    五津聽那句“往事隨風去吧”,歎了口氣:“有情人難成眷屬啊……”


    那女子冷冷一笑:“一廂情願而已。”繼續彈奏。


    五津細細聽去,這琴聲細膩柔和,卻哀怨地令人斷腸,就宛如一朵被人采摘,卻還留在原枝上,似凋未落的花一般,殘敗,又淒美,眼前這彈琴女子正是秦淮河鼎鼎大名的歌姬陳淪,也許她真的已經沉淪,又或許,這地位,本就無可奈何。


    秦川宇、黃鶴去乘坐的小船並不起眼,然而還是吸引了所有的關注。


    這搭配很不協調,一個是金人,一個是原先的武林領袖。


    其實,黃鶴去不是自己原先所想要拉著他脫離江湖,反而是要引他入江湖,從而喚醒他對飲恨刀的爭奪意念?


    李君前越來越不敢想,假如黃鶴去真有那個能力的話……


    琴聲既止,秦川宇撩起長衫,重新坐了個位置:“黃大人所說的,完整的江湖,就是這一類的江湖?”


    黃鶴去輕笑著:“武林裏的女子,多少也有這般的容貌啊,想當年的雲藍、玉紫煙、胡水靈,哪一個不是豔壓群芳?所謂英雄難過的,也正是美人關……”


    “這樣的‘完整江湖’,還不如不去闖蕩了。”秦川宇的話,還是逆著黃鶴去的意思。


    黃鶴去一怔,開始懂了,秦川宇對自己的計劃心知肚明得很!


    隻能小聲道:“你放心,今天晚上,定會有江湖人士來,搞不好,就在你我身旁。”


    川宇一笑:“好,那我就好好地等著。”


    牐牐牐


    河間又劃來一隻小船,船上的紅衣女人慣常的濃妝豔抹,抱著琵琶,等船近了,站起身來:“秦少爺要聽琵琶嗎?”


    川宇轉頭往船群中看,沒有見到想看見的身影:“陳姑娘呢?讓她過來。”


    那女子一愣,笑道:“秦少爺喜歡聽琵琶,小女子付紅就是憑那個出道的,少爺想聽哪一首?”


    “《十麵埋伏》。”


    四境俱寂,付紅立即轉軸撥弦,不一刻,已緊勢微漾,悄現作戰之息,沈延本自微笑聆聽著,忽地聽得一弦崩然而斷,猛一抬頭,才發現打斷這樂聲的,是秦川宇。


    他一手控緊了形勢,冷色道:“你的心不在上麵,不要糟蹋它。讓陳淪過來!”


    付紅灰溜溜地起身來,身後響起一大片女子的笑聲。


    陳淪搖船到秦川宇身旁,當即黯然消魂,沒有即刻彈奏琵琶,而是輕聲道:“我聽旁人說,秦少爺形容陳淪是脂粉氣重的俗世女子,是不是?”


    她緊緊凝視著川宇的眼,川宇微微一笑:“陳淪姑娘天資聰穎,怎麽也悟不出這話的道理?俗世雖是淤泥,也有出淤泥而不染之蓮,姑娘雖然在煙花之地久了,沾了某些女子的脂粉氣,卻總不是那類的女子。”


    被燈火染亮的夜裏,陳淪的臉尤其出眾,她的美貌脫穎而出宛若蓮花。


    她聽得這句,噗哧一笑,近處的都知道他諷的是誰,繼續哄笑,付紅已經不知躲到了哪裏。


    須臾,沈延身體一震,這次的十麵埋伏,當真與方才的有天壤之別。


    除了那緊張的氣氛,還有從鬼祟過渡到揪心的自然。


    不知幾時起,眾人心弦緊扣,都不自覺地開始留意周身情景,連秋毫也不肯放過,生怕被什麽暗算了,四下有如蟲蟻作祟、鼠狼窺動。


    樂細碎。


    其突斷,故而心停,其重現,於是心悸,其啞而心枯,其平而心沉,其漲落起伏間,聞者盡數變色忐忑,屏氣凝息。


    四麵寒,意境出,此刻有如身臨戰地,被困垓下,樂之內外,皆呈埋伏之感、包圍之勢、攻陷之態。漫天鋪地,由聲作武器,再低沉都驚魂,再微弱也侵心。


    船滯,河麵隨樂動蕩出些許不安的漣漪,在燈影之下忽而墨綠忽而淺灰。


    無聲之時,弦最緊,防備最空,正是山雨欲來之前的滿樓風,而在那短促寂靜過後爆發出的,叫做威脅。


    刀劍埋,殺意伏,聲聲切,道江湖險惡,一波之下,另有巨浪,暗處靜水,流深至遠。


    每一擊,每一奏,每一斷,每一撥,前後似相承似相容又似相抵,容不得半刻喘息。川宇聽過這曲子不知多少回了,在最想要緩和心情的同時,心卻再度被抓緊,剛一入那氛圍,又隨流墜至更深的一層,一步步地錯位和降落。


    他知道,他就算不再風口浪尖了,也還是會遭遇十麵埋伏。


    那麽我和你林阡,是相承相容還是相抵?就如同這樂聲一般,開始周旋我們這一生嗎?


    而聽到此時略帶胡亂的節奏,黃鶴去的內心裏卻隱隱有種莫名煩躁,對,這曲子逐漸變得尤其漫長,越來越不成調,越來越嘔啞,像在撕扯著什麽,陳淪不顧一切沉浸在那最後的嘈雜之中,旁人也都在折服讚歎抑或低眉細聽,唯獨黃鶴去,一時間覺得厭煩狂亂,想阻止她繼續彈下去,卻苦於想打斷卻無法打斷,更不知從何處去阻礙!


    突然間空中劃過一絲短暫弦音。


    這弦音突然溜進陳淪琵琶聲裏,是瞬間的事情,誰也沒有察覺。


    可是清晰悅耳,似乎在每人耳朵邊都極速地擦過去了。


    這顯然也是一隻琵琶的聲音,從出現到侵入再到覆蓋陳淪琵琶的短暫時間裏,未作停留,猛地撇開陳淪、如同白虹貫日般直刺秦川宇!


    太突然,誰都始料未及。


    陳淪眼前一亮,不及驚呼,那琵琶已經到了秦川宇身前,疾若流星,美如蝴蝶,而川宇在所有人之中,顯然是第一個出刀的。


    絕漠刀還在鞘中,黃鶴去習慣性地想要抵擋偷襲,卻被川宇那一刀提醒,他身邊這個,是飲恨刀曾經的主人,用不著他救!


    那琵琶被砍留在半空,想再進一寸,卻終究無力,瞬間功夫,陳淪在颶風之側都忘了停下彈曲,臉色慘白,失聲道:“秦……秦少爺……”


    秦淮河上,驟然鴉雀無聲。


    對手的武器潛入方才十麵埋伏的節奏,突行至此,若是平常稀鬆的武功,早已被偷襲成功。


    冷寂之中,隻見一簇白影輕輕落在船頭。


    看見這琵琶、這身打扮、這樣的身影,黃鶴去下意識地就問出一句:“李素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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