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胡適回憶當時情形,說“我為此事甚為焦慮,所以我決定向全體同學寫一封公開信”。


    寫信的那晚,胡適原本睡下,但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所以索性披衣坐起,拔筆而書,“書至夜分二時半”。


    信中胡適很不客氣地把這種聲音稱為“愛國癲”(胡適的原文是“patriotie”,這個詞也可譯為“愛國瘋”),意為已經喪失正常的理性:“此刻,餘要說上述言論完全是瘋話。吾輩情緒激動,神經緊張,理智失常,可以說得了''愛國癲’。諸位,在此危急關頭,情緒激動是決無益處的。激動之情緒,慷慨激昂之愛國呼號,危言聳聽之條陳,未嚐有助於國。吾輩自稱''學子’、''幹材’,若隻是''紙上’談兵,則此舉未免過於膚淺。”


    胡適反對開戰,認為這是不負責任的言論,“此刻言及對日作戰,簡直是發瘋。我何以作戰?主筆先生說,我有一百萬敢決一死戰之雄獅。且讓大家來看一下事實”。胡適出具的事實是,中國僅有十二萬士兵談得上是訓練有素,但裝備極為窳劣。而且,海軍沒有戰鬥力,最大的戰艦也是一個三等的巡洋艦,排水噸位僅四千三百噸。”


    以這樣的軍備開戰,“其後果,不僅於國無所改觀,而且所得隻是任人蹂躪!任人蹂躪!再任人蹂躪!”


    此時的胡適固然是個和平主義者,思想上肯定有“不爭”的成分。但這次反對“愛國癲”,主要還是出於實際情況的考量。在打不過的情況下硬打,那是拿生命作賭注,胡適是反對的。他以比利時的兩個城市為例,魯汶(Louvain)因抵抗而城池殘破、人民遭殃;首都布魯塞爾(Brussels)則聽勸於美國公使,未與德軍抵抗,因而城池保全,人民免難。


    胡適反對效法抵抗的比利時魯汶城,“螳臂當車、以卵擊石決不是英雄主義!更何況比國當時也不曾料想有今日之慘敗。就其抵抗而言,他們自以為城市固若金湯,有恃無恐,同時又有英法為後援,為了榮譽孤注一擲,結果導致全盤傾覆。試問,這是真正的勇敢嗎?這是真正的英雄氣概嗎?”


    以比利時為覆轍,胡適提出“為這種英雄主義之''光彩’而作出全部之犧牲,值得嗎?”


    在當時,胡適這樣做很不適宜,甚至危險,因為北美留學生的戰爭呼聲是站在道義的製高點上,而國人對此類事在評價上往往又以道義為裁斷。而胡適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在北美留學生看來?胡適的公開信無疑是亡國,當亡國奴,簡直就是賣國。


    這封信一登出來,便遭到留學生們的嚴厲批評和譴責,《留美學生月報》的主編鄺煦也寫了文章,指出胡適寫這樣的公開信,是“木石心腸不愛國”。


    胡適並不避諱,在日記中作了記錄:“鄺煦堃君(《月報》主筆)詆為''木石心腸,不愛國。’”


    “諶湛溪來書雲:大著結論……東亞大帝國之侯封可羨。”這是譏諷胡適為日本立了功,可以封侯了。


    另有王君托任叔永轉信與胡適,因其內容太激烈,任叔永沒轉卻把它毀棄了,這讓胡適覺得任叔永“忠厚可感”。


    已經五十年代了,時過境遷。胡適的晚輩和朋友,幫他整理“口述自傳”並譯為中文的唐德剛君,也禁不住批評說:


    “胡氏在1915年3月19日夜所寫的‘致留學界公函’,辭義皆差。英文不像英文,意思尤不足取。一個國家如果在像‘二十一條要求’那種可恥的緊急情況之下,她的青年學生還能‘安心讀書’,無動於衷,那這國家還有希望嗎?不過胡適之先生是個冷靜到毫無火氣的白麵書生。他是不會搞革命的;拋頭顱、灑熱血是永遠沒有他的份的,所以他這些話對熱血青年是不足為訓的。”


    唐德剛看來不僅是熱血青年,多少還有“憤青”的情懷。幾十年過去了,尚未能給那時處在孤立狀態中的胡適以同情之理解。


    是的。在胡適那封公開信裏有這樣的話;“在我個人看來,我輩留學生如今與祖國遠隔重洋;值此時機,我們的當務之急,實在應該是保持冷靜。讓我們各就本份,盡我們自己的責任;我們的責任便是讀書學習。我們不要讓報章上所傳的糾紛,耽誤了我們神聖的任務。我們要嚴肅、冷靜、不驚、不慌的繼續我們的學業……”


    但細讀全文其主旨不是“安心讀書”、而是反戰。胡適的公開信乃以是國家實力為依歸,沒有激昂的熱情,但卻流貫著理性的和負責任的態度。


    當年胡適的遭遇放到今天並非就成為過去。那些北美留學生的愛國感和道義感當然不容置疑,但和他們持論不同,就是“不愛國”嗎?誰又有權力把和自己方式不同的人斥為“不愛國”呢?就其動機而言,胡適力表反對意見,就是出於“為''執筆報國’之計”。那麽,在方式的層麵上,很難說“戰”就是愛國,“不戰”就是不愛。國是什麽?它不是一個空洞的框架,所謂“國以民為本”,國就是那些有血有肉的民,他們才是國的實體,也是國的根本。


    愛國,須以愛民為其衡量,愛民又非一句空話,須以愛其生命為其首要。那麽,把胡適批評的“決一死戰”拿來,請問,是誰去戰?是這些遙在北美的白麵書生嗎?所謂叫囂戰爭最凶的人,一般是不上戰場。同樣,“吾輩非戰即死”,這“吾輩”,到底是“吾”,還是“輩”?說穿了,“吾”隻是一個鼓動者,“輩”才是去上戰場的人!一百年來,熱血沸騰的知識分子已經習慣這樣去“喚起民眾”,而無暇顧及這其中遮蔽的問題。如果說這就是愛國,它能是愛民意義上的愛國嗎?這分明是以別人的血肉饜足自己的愛國熱忱。退一步,即使“吾”上戰場,“吾”依然沒有權力鼓動“輩”和吾一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命和他處置他自己的生命的權利。如果“吾”因愛國而“輩”則必需隨從,作為一種道德綁架,它反而是不道德的。


    何況愛國,對於某些人,在某些時候,其實是很狹隘的,甚至是反動的。殊不知,那些狂熱鼓吹對別國進行侵略的人,掛在嘴上的也往往是“愛國”。和這些人相比,胡適的“世界主義”要高尚的多。不要忘了,馬克思說過:工人階級沒有祖國,因為寫在共產黨宣言的最後一句話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胡適不愛國嗎?就在寫那封公開信的同時,1915年2月6日,美國的《新共和》雜誌發表一篇自稱為“支那之友”的美國人的文章,其認為日本在中國占優勢,未必不是中國之福。因為中國的共和已經完全失敗,中國人又不適應自治,缺乏這方麵的能力,而人是需要主宰的。這樣,日本的幹涉,可使中國得一個好政府。這是中國之福,也是列強之福。因此,遠東局勢的關鍵,不在日本是否幹涉中國,而在於它對中國事務的管理是否負責有效。


    讀了這篇文章,胡適很憤怒,他投書《新共和》,批判了這種“謬論”: “這位‘中國朋友’似已忘記這樣一個重要事實:吾輩正生活於一國民覺醒之時代。……在二十世紀的今日,任何國家皆不該抱有統治他國或幹涉別國內政之指望,不管該統治或該幹涉如何有益。中國國民之覺醒意味著滿洲統治之結束,對任何外來之統治或‘管理’,國人定將憤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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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信的結尾,胡適引用了威爾遜的話: “各國人民皆有權利決定自己治國之形式,也唯有各國自己才有權利決定自救之方式。”


    與《新共和》前後,美國的另一家媒體《外觀》亦據這個“支那之友”發表《日本與中國》的社論,支持這種觀點。


    胡適一不做二不休,也向它投書,指那位自稱“之友”的美國人算不得中國人的朋友,也算不得遠東事務的專家。


    在這封信的後麵,胡適不啻向日美和全世界發出警告: “餘作為一個中國人,深知同胞之誌氣與抱負,因此餘敢斷言:任何想要在中國搞日本統治或‘管理’之企圖,無異於在中國播下騷亂和流血的種子,未來的一段歲月中國將雞犬不寧。目前之中國,對於任何外來‘武裝’之要求,不管其是如何的不近情理,確實沒有能力去抵抗。然而無論是誰,如果他想要鼓吹以日本對中國的管理權或保護權來求得‘維持東方局勢之穩定’,那麽,他定將看到年青而英勇的熱血流遍我華夏之共和國!……君不見反日之仇恨已燃遍了神州大地麽? ”


    胡適向來是不畏人言的表達自己的觀點:“餘作文字不畏人反對,惟畏作不關痛癢之文字,人閱之與未閱之前同一無影響,則真覆瓿之文字矣。今日做文字,須言之有物,至少亦須值得一駁,愈駁則真理愈出,吾惟恐人之不駁耳。”


    有人說胡適的大病在於“好立異以為高”,但他自己認為“不苟同於流俗,不隨波逐流,不人雲亦雲。非吾心所謂是,雖斧斤在頭,不謂之是。行吾心所安,雖舉世非之而不顧”。


    或許,這便是胡適的真,這便是胡適的書生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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