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長安城的街道。


    人來人往。


    但是所有人都在避讓著這位老人。


    並不是因為這位老人有多麽的厲害,老人隻是穿著一件普通的衣衫。


    身邊站著一個普通的中年男子。


    並看不出來什麽身份地位。


    人們之所以避著這位老人,是因為人們不想傷到老人。


    老人風燭殘年。


    人們有自然的敬畏和愛戴之心。


    叮咚叮咚!


    撥浪鼓發出清脆歡快的聲響,一群孩子歡快的從貨郎那裏跑出來,跑到老皇帝身邊的時候,每個孩子都是笑嘻嘻的說了一聲,


    “謝謝爺爺。”


    老皇帝把視線從徐北鳴身上收回來。


    然後笑著和那些孩子們點頭。


    “跑慢點。”


    孩子們搖著撥浪鼓離開了,經過徐北鳴身邊的時候,每個孩子都是主動的降低了速度,然後繞過了徐北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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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也不想傷到這個垂垂老矣的老先生。


    “是不是很好聽?”


    “那個爺爺送我們的呢。”


    “老爺爺,您小心。”


    之前給老皇帝第一個說謝謝的女孩兒,來到了徐北鳴的麵前,她似乎能夠看出徐北鳴和老皇帝之間認識,笑著搖了搖撥浪鼓。


    然後把撥浪鼓插在了腰間,伸手去攙扶徐北鳴。


    “很好聽。”


    “謝謝。”


    徐北鳴被小女孩兒攙扶著,向老皇帝走去。


    他已經很老了。


    而且是病入膏肓了。


    油盡燈枯。


    估計三兩個月之內,就得撒手人寰。


    他沒有拐杖的情況下,根本就站不穩。


    但他這個時候,卻依舊是站著,盡量不讓自己的力量壓在小女孩兒的身上。


    他顫顫巍巍的來到了老皇帝麵前。


    他的額頭上有一些汗滴。


    “謝謝你小姑娘。”


    “你叫什麽名字?”


    徐北鳴沒有先給老皇帝說話,而是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問道。


    “我叫趙扶搖。”


    “算命的先生說,我將來要扶搖直上青天九萬裏,嘻嘻。”


    小女孩兒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


    應該是剛換了兩顆牙。


    中間的牙齒還沒有長好。


    露著半截在外麵。


    “好名字,好名字。”


    “扶搖直上青天九萬裏。”


    “很好。”


    “爺爺送你的,好好留著,以後有什麽事情,能保你周全。”


    徐北鳴用那顫抖的手,從懷裏掏出了一塊玉佩。


    玉佩其實並不大。


    隻有拇指般大小。


    整體是標準的長方體的形狀。


    正麵,被精心雕琢。


    是一副鳳舞九天的圖案。


    背麵。


    雕刻著四個字。


    大魏忠良。


    玉佩通體晶瑩,雖然在徐北鳴的懷中放了許久,但依舊輕涼。


    小女孩兒拿在了手裏。


    明顯能夠感覺到這玉佩的份量。


    一時間有些局促。


    “不……我……”


    “拿著。”


    徐北鳴把玉佩塞到了小女孩兒的手中,道,


    “爺爺給你的,就拿著,乖。”


    徐北鳴又是揉了揉小女孩兒的頭,然後道,


    “別弄丟了,去吧,去玩吧。”


    “謝謝爺爺。”


    小女孩兒遲疑了一下,將那玉佩好生的收在了懷裏,然後對著徐北鳴跪下。


    磕了三個響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磕頭。


    就是覺的。


    這爺爺好像對自己很好。


    這玉佩很貴重。


    但孩子畢竟是孩子。


    她起身,走向了遠處,走著走著,就又開心了起來。


    開心的搖著撥浪鼓。


    大喊道,


    “誒,你們等等我呀。”


    “別跑。”


    ……


    老皇帝回宮的計劃,就這樣被徐北鳴給中斷了。


    兩個老人來到了一間普通的酒樓。


    酒樓叫做平安。


    一張有些破舊的招牌旗子在風中舞動。


    酒樓的大廳裏麵,有著不少的客人。


    喝著酒。


    聊著這大魏朝的天南海北。


    老皇帝和徐北鳴坐在了二樓的一處雅座。


    居高臨下。


    俯視著大堂裏的人們。


    萬貴妃,陳暮,都沒有資格和這兩個老人坐在一起。


    他們二人守在了門口。


    陳暮雙手低垂。


    萬貴妃也是低著頭。


    酒樓的其他各處,便是那無數的大內高手。


    虎視眈眈。


    任何風吹草動,都被確保不會影響到上麵的兩個人。


    “好久沒有像這樣一起喝酒了。”


    老皇帝瞧了瞧旁邊擺著的那個酒壇。


    上麵的紅綢封還在。


    他笑了笑,將綢布撕扯了下來。


    一股劣質酒水的味道,就毫無預兆的撲麵而來。


    其實這酒水並不劣質。


    在整個大魏朝,也能夠算的上中等的。


    畢竟這裏是長安。


    哪怕是最差的酒館,酒水也能拿得出手的。


    說它劣質。


    隻是和徐北鳴老皇帝之前喝過的酒相比較而言的。


    “確實啊。”


    徐北鳴把麵前的碗往前推了推。


    示意老皇帝給倒酒。


    這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一個大不敬的舉動。


    當世皇帝。


    九五至尊。


    竟然被人指揮著倒酒?


    但老皇帝卻完全沒有絲毫的怒意,而是一臉笑意,舉起了酒壇子,慢慢的給徐北鳴滿上。


    然後他才給自己滿上。


    “容兒的事情……我都知道啦。”


    徐北鳴看著那碗裏的酒在微微搖晃,蕩漾起了一圈圈漣漪。


    他伸手握住了碗的邊緣,慢慢的送到嘴邊兒,喝了一口,歎了口氣,道,


    “那孩子心高氣傲……哎,應了秋明先生那句話,入了魔障了。”


    老皇帝看了徐北鳴一眼。


    沒有說話。


    隻是自己也端起了碗,然後喝了一大口。


    徐北鳴扭頭,看向了酒館的大堂裏麵。


    走卒,販夫。


    農民,還有表演雜耍的戲子等等。


    都是三教九流裏麵的下等人。


    他們或者豪氣幹雲,或者談天說地,或者豪飲淋漓。


    就連那伺候著人們的店小二。


    都是眉開眼笑。


    雖然疲憊。


    但卻一臉的歡快。


    “這光景,是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也是咱們辛辛苦苦守住的。”


    “孩子們沒經曆過那個年代,不懂事兒啊。”


    徐北鳴搖了搖頭,將剩下的半碗酒全都是灌進了喉嚨裏,眼中盡是失落。


    正如陸行舟所料。


    徐北鳴早就知道老皇帝的計劃。


    所以,他故意將徐盛容許配給廢物太子。


    看起來像是徐家要支持奪嫡。


    其實,是在向老皇帝表明心意,徐家,徹底從奪嫡之中退出。


    兩個人對這件事,都心知肚明。


    但徐盛容不懂。


    她聰明反被聰明誤。


    她竟然真的要參與奪嫡?


    而太子被貶成昭王以後,她竟然還要試圖攪動天下風雲,坐觀天下大亂?


    徐北鳴,真的很失望。


    “但你徐家應該留個血脈。”


    老皇帝也是歎了口氣,然後把碗裏的酒喝光。


    他沒有給徐北鳴再倒酒。


    因為後者身體不行了。


    他也沒有給自己倒酒。


    沒有徐北鳴陪著一起喝。


    這酒,也沒有味道。


    “當年,徐兄犧牲了那麽多,我欠你的。”


    “現在還你。”


    老皇帝身子往前傾了一些,拍了拍徐北鳴那蒼老而且幹癟的手背。


    數十年前。


    大魏朝初步安穩。


    杜先隆自廢武功,毀東廠刀鋒。


    徐北鳴,自斬三子,隻留一孫女。


    國公府血脈斷絕!


    無論如何輝煌鼎盛,隻能一代!


    如此。


    天下才真正的安寧。


    老皇帝記得徐北鳴的那些犧牲,永遠記得。


    他也記得。


    徐北鳴砍了自己的三個兒子以後,兩個人站在這長安城最高的鍾樓之上,醉飲。


    “嗬。”


    徐北鳴笑了笑,並沒有接老皇帝的話茬兒。


    他隻是盯著下麵那些人,目光閃爍。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沉吟了許久。


    他道,


    “徐家有後。”


    老皇帝的眉頭突然凝了一下。


    徐北鳴看了老皇帝一眼,笑道,


    “徐家之後,是趙扶搖。”


    “是千千萬萬個趙扶搖。”


    “我會命人廢了容兒的武功,送她去通州昭王府,逼她和昭王完婚。”


    “國公府,所有勢力。”


    “皆贈予洵王。”


    “願新帝,讓這天下,再承平百年。”


    徐北鳴最後一句話,幾乎是憋著一口氣說出來的。


    鏗鏘有力。


    擲地有聲。


    “徐兄……”


    老皇帝麵露不忍。


    昭王,便是之前的太子。


    他已經被染上了花柳病。


    老皇帝派去通州的太醫,全部都铩羽而歸。


    根本找不到治愈的辦法。


    現在的武昭,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別說徐盛容這等天才妖孽,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哪怕是青樓妓院裏的人,都不想嫁給武昭。


    徐北鳴這樣做,是要徹底毀了徐盛容啊。


    讓後者,永遠無顏麵於天下。


    哪怕活著。


    也是生不如死。


    徐國公府。


    也真的就再沒有了希望。


    隻剩下一塊招牌而已。


    “願這天下,如我所願。”


    “告辭了。”


    徐北鳴沒有多說,他站了起來,對著老皇帝微微頷首。


    然後撿起了拐杖,然後雙手撐著,走向了門口。


    老皇帝遲疑了一下,急忙是站起身來。


    幫徐北鳴開了門。


    ……


    國公府。


    做為當世一等一的異姓王。


    也做為這大魏朝有目共睹的功臣。


    這府邸,氣派奢華。


    威嚴鼎盛。


    冠絕無雙。


    整個大魏朝天下,除了那讓所有人都心生忌憚,不敢褻瀆的皇宮,便是這座國公府了。


    不過,今日的國公府,有些蕭條。


    就好像是這秋日一般。


    有種凋零破敗的感覺。


    那大門緊閉著。


    原本立在大門口的兩座石獅雕像,也已經被人拆除了。


    隻剩下了地麵上兩個發白的斑點。


    那是石獅子原來矗立的地方。


    視線越過了這處關閉著的大門,進入了徐國公府的裏麵。


    原本熱鬧的前廳,也是死寂一片。


    沒有下人。


    也沒有丫鬟。


    甚至連個看門護院的都沒有。


    隻剩下了一些枯黃的落葉,那應該是剛剛從樹上,或者是從盆裏的花枝上掉下來的。


    一陣風吹過。


    落葉翻滾。


    讓這庭院裏的蕭條和淒涼更加多了幾分。


    視線再往後宅裏看去。


    終於見到了一些影子。


    那是一些黑衣人。


    數量並不多。


    大概隻有四五十個。


    但他們身上的氣息都很強。


    至少有十名左右,是先天高手。


    剩下的,也都是氣境巔峰之流。


    這等實力。


    足以橫掃江湖上的一些門派了。


    “國公有令。”


    “所有府衛,今日起,前往洵王府待命。”


    “與國公府,再無糾葛。”


    這些黑衣人麵前。


    站著一個老者。


    這位老者,是在國公府做事做了幾十年的。


    他和徐北鳴一起長大,是徐北鳴的伴讀書童,徐北鳴做家主之前,他一直留在徐北鳴身邊。


    後來便是做了國公府的大管家。


    幾十年。


    府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


    他都能說了算。


    “趙先生,您……”


    數十名黑衣人,一下子有些沒反應過來。


    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敢相信。


    這是要做什麽?


    “聽我說完。”


    趙管家並沒有解釋,隻是擺了擺手,示意這些人全部不要說話。


    然後從身後的下人手中,取出了一本賬本。


    “你們為國公府效命多年。”


    “國公府不會虧待了你們。”


    “也不會強迫你們!”


    “如果你們不想去洵王府,可以就此領取一筆遣散費,從此天下江湖,你們皆是自由人。”


    “無論是娶妻生子,還是開宗立派。”


    “國公府不再過問。”


    “這是你們的命契,和命契放在一起的,便是二十萬兩白銀。”


    “你們自便。”


    說完。


    趙管家便是對著身後擺了擺手。


    那些下人們,將一個箱子抬了過來,


    箱子裏是一堆紙。


    都是這些人當初的命契,而每一張命契的下麵,都擺放著厚厚的一遝銀票。


    風吹過。


    發黃的紙微微搖曳翻滾。


    氣氛有些悲傷。


    “趙管家,到底是為什麽?”


    “我們……”


    有一名黑衣人站了出來,眼睛發紅。


    國公府一向待這些人不薄。


    他們不想離開。


    “沒有為什麽。”


    “是國公爺的意思。”


    趙管家苦笑一聲,道,


    “順便提醒你們一句,如果不出意外,三五日之內,便將有聖旨昭告天下,洵王,將正式成為儲君,入主東宮,你們可以仔細考量。”


    說完。


    趙管家轉身,走上了台階。


    順著台階走向了後宅的方向。


    隻留下這些黑衣人,一個個不知所措。


    趙管家穿過了長長的走廊,來到了後宅的最深處。


    這若大的後宅。


    如今已經沒有幾個下人了。


    徐北鳴已經將所有的下人都打發走了。


    隻留下了基本的維護宅子幹淨的人。


    還有幾個伺候家裏人吃喝的人。


    不多。


    十幾個人而已。


    而按照徐北鳴的意思,這之後,徐國公的大門將徹底關閉。


    永遠不再對外打開。


    這裏麵的人,也是將永遠囚禁於此,直至死去。


    他不想再起任何風波。


    後宅深處。


    一片竹林之中。


    徐北鳴坐在藤椅上。


    陽光透過竹林落在了徐北鳴的身上,有些暖洋洋的。


    風吹過竹林,枝葉搖晃,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有些落葉飄蕩,落在了徐北鳴的身上。


    也有的,落在了他的腳下。


    他都無動於衷。


    他微微的往前傾著身子,盯著前麵。


    他的對麵,跪著徐盛容。


    剛剛從滄江口趕回來。


    向徐北鳴請罪的徐盛容。


    後者一身黑衣,身上還有些風塵仆仆的意味,顯然是飛快趕回來,而且剛入府,就來見徐北鳴,沒有任何的停歇。


    她的發絲有些淩亂。


    那吹彈可破,從未有過任何褶皺的臉蛋兒上,隱約有著一些細紋。


    這都是一路風吹日曬導致的。


    她急於將自己發現的關於陸行舟的消息,告知自己的爺爺。


    爺爺。


    徐北鳴。


    是她心目之中最尊敬的人。


    也是她永遠的精神支柱。


    她不想爺爺死去。


    她想給爺爺爭取一個機會。


    她來詢問爺爺的意思。


    “爺爺,容兒……”


    她張口,想要說話。


    但被徐北鳴的一聲歎息,打斷了。


    “不必說了。”


    “我都知道。”


    徐北鳴歎了口氣,看著徐盛容的視線有些心疼,但卻依舊斬釘截鐵的說道,


    “你自廢武功,或者我幫你。”


    “明日,會有人送你去通州昭王府,與昭王完婚。”


    徐盛容猛地抬頭。


    目眥盡裂。


    “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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