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王殿下被客氣的請上了錦繡山。


    進了玉竹山莊。


    他當然也沒有反抗。


    譽王也是有些武功的。


    但是,在陸行舟和馮謙益麵前,他這點兒武功,和三腳貓也沒什麽區別。


    反抗?


    還不如痛快一些。


    也算是給自己留下最後的一絲顏麵。


    一場大雨。


    把錦繡山上最後的暑氣都已經衝刷的幹幹淨淨。


    暮時的光,帶著一絲絲的殷紅,越過了那山巔,穿過了花叢,最終落在了這八角涼亭裏。


    三人分別坐在桌子的三麵。


    桌子上擺放著茶,酒,糕點,還有譽王最喜歡的荷葉糕。


    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譽王當年還年幼的時候,曾經不小心墜落入禦花園的後池塘,差點兒淹死。


    是當今的陛下衝進去救下了他。


    後來傳言。


    譽王喜歡吃荷葉蒸糕,因為府內的荷葉都已經被摘完了,才去禦花園裏偷偷摸摸的摘。


    這件事。


    在民間傳頌的也比較廣泛。


    馮謙益就特意給譽王準備了一份荷葉糕。


    翠綠的荷葉。


    平鋪開在白瓷的長條形盤子裏。


    三塊雪白的糯米糕。


    擺放的整整齊齊。


    “真沒想到。”


    譽王此刻已經從最初的那種恍惚和震驚之中,恢複了過來。


    他畢竟是王爺。


    畢竟,也是在朝堂上混跡了無數年的。


    畢竟,也經曆了當年,陛下,杜先隆,徐北鳴的那個時代。


    他有他的驕傲。


    也有他的傲骨。


    被俘了。


    也當有被俘的態度,和灑脫。


    他伸手將一塊荷葉糕捏起來,放在了嘴裏,一邊慢條斯理的咀嚼著,一邊笑道,


    “陸公公早已經洞察一切。”


    “本王,輸的不冤。”


    “嗯,小公子有心了,這荷葉糕很正宗,香而不燥,潤而不膩,應該是地道的南方廚子做的。”


    說完,譽王又喝了一口桃花沾。


    砸了咂嘴。


    道,


    “酒也不錯。”


    “好吃好喝的,本王怎麽也不能辜負了你們的心意。”


    譽王抬起頭,看了陸行舟一眼,笑道,


    “說吧,想問什麽?”


    “本王全都告訴你。”


    陸行舟站了起來,端起了桃花沾的酒壇,又是給譽王滿上了。


    他笑著打量了一眼譽王,道,


    “王爺倒是好氣魄。”


    從他見到譽王第一眼開始。


    後者除了剛開始的一瞬間恍惚,之後就一直很平靜。


    沒有歇斯底裏。


    也沒有狂暴。


    更沒有怨天尤人,憤怒等等。


    好像事不關己。


    無所謂一樣。


    現在,竟然還要完全交代?


    譽王說這幾個字的時候,陸行舟對他施展了窺心術,已經確定,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


    但為什麽?


    陸行舟有點兒沒想通其中的緣由。


    譽王竟要配和自己?


    “本王輸了。”


    譽王將陸行舟給自己倒上的那杯桃花沾再度端了起來,同樣是一口飲盡。


    然後笑著道,


    “那這天下,就沒有再亂的必要了。”


    “旁人,還沒資格坐我們武氏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


    “不僅沒資格。”


    “也沒那個本事。”


    “本王知道皇兄的意思,要借這件事,把天下宵小,都給拔出來,在他離開之前,安排的妥妥當當,老徐公從旁輔佐,那麽,這盛世可再延續多年。”


    “多年後,孫子那一輩,萬一再出個皇兄那樣的人物呢?”


    說到這裏。


    譽王眼睛裏閃爍出了一絲羨慕,還有驚豔。


    皇兄。


    也就是當今的皇帝。


    是他要反的人。


    也是他一生之中最為敬佩的人。


    最為崇拜的人。


    那是這個時代的光。


    是大魏朝的光。


    也是他一生的光。


    笑了笑,譽王繼續說道,


    “既然本王已經輸了,那就幫皇兄做完他想做的事。”


    “畢竟,我們是同父異母,武氏一家。”


    “不能便宜了外人。”


    說到這裏,他又是捏起來了一塊荷葉糕,砸了咂嘴,道,


    “嗯,很香。”


    陸行舟看著譽王。


    右手端著桃花沾的酒杯。


    輕輕的搖晃著。


    隨著這種搖晃,裏麵的酒水蕩漾出了一絲絲的波紋漣漪。


    他同時。


    也再一次對譽王施展了窺心術。


    這一次。


    譽王說的還是真的。


    他沒有撒謊。


    “王爺好胸襟。”


    陸行舟歎了口氣,對著馮謙益使了個眼色。


    後者將早就準備好的筆墨紙硯端了過來,放在了譽王的麵前。


    “咱家雖然派了東廠的所有人,監視著長安城,但畢竟人手有限。”


    “肯定有漏網之魚。”


    “王爺身為主謀,自然是對那些人知之甚多。”


    “勞煩王爺,把跟著您的那些人,都給寫上吧。”


    譽王完全沒有猶豫。


    拎起了狼毫。


    在煙台的墨汁裏輕輕的蘸了些,又把多餘的墨汁在硯台的邊緣上擠壓出來,旋即,奮筆疾書。


    一個個名字,一個個職位。


    在譽王的心裏。


    都記錄的清清楚楚。


    然後,躍然紙上。


    也就是半刻鍾左右的功夫,譽王將這名單放在了陸行舟的麵前,笑道,


    “這些人,是真正心懷叵測而且大權在握之人。”


    “除了便可。”


    “剩下的那些,都是雜魚小蝦,本王成了,他們能錦上添花,本王敗了,他們也不會對現有的朝局有影響,就留他們一命吧。”


    “殺的太多,天下還是會亂的。”


    陸行舟接過了名單。


    他略微掃了一眼,臉上笑容更濃。


    譽王所寫的,和自己所調查的相差不多。


    “王爺和陛下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陸行舟一邊將名單折起來收好,一邊笑著道,


    “陛下當初大張旗鼓把東廠的名頭打出去,也是為了讓那些雜魚小蝦們退讓,留他們性命。”


    “本王知道。”


    譽王點了點頭,把最後一塊荷花糕塞進了嘴裏,又道,


    “本王也知道你最想要什麽。”


    “是這一趟回蜀中,具體的計劃安排吧?”


    “你且聽好!”


    “明日一早,本王會以瘸腿乞丐的裝扮,從長保鎮,前往漢中……這一路走的話需要很長時間,所以本王中間會選取兩個地方進行休整。”


    “第一地便是固城,之所以選取這座城,是因為這座城是王家的地盤。”


    “王家是皇兄多年前安插的棋子,專門針對廣元盧家的。”


    “經過這麽多年的經營,固城已經成為了王家的大本營。”


    “王家對皇兄,也是忠心耿耿。”


    “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攔本王。”


    “按理說,本王不應該走這裏,而是繞路去通江,再折返。”


    “但本王偏不。”


    “王家肯定想不到,本王會走他們的燈下黑,所以,本王安然通過的幾率很大。”


    “第二城,是石泉。”


    “這座城位於漢中和固城的中間,無論是王家還是盧家,為了避免直接的衝突,都將各自的力量停在了石泉之外。”


    “這裏,相當於一座孤城。”


    “也相對安全。”


    “然後是漢中……”


    白君曰。


    果然是一個得力的謀臣。


    他把譽王逃往滇南的過程,設計的一絲不差,甚至連走哪條路都是反複權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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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路上。


    幾乎是步步為營。


    小心謹慎。


    甚至進入了漢中,廣元盧家的範圍以後,也沒有絲毫的鬆懈。


    因為,他們不確定盧家到底是會支持,還是會反對。


    又或者是利用。


    所以,沒有把希望寄托在盧家身上。


    隻是當作路過。


    一路到滄江口。


    譽王身份變幻,始終不露真容。


    這計劃可謂天衣無縫。


    陸行舟自己都有些驚歎。


    如果不是他提前和小公子達成了協議,可以在譽王出發之前將他找到,並且俘虜。


    那麽,這一路過去。


    還真的極有可能讓譽王逃回滇南。


    “都講完了!沒有酒嗎?”


    稍許的功夫,譽王將所有的計劃都講了個通透。


    一點都沒有用藏私。


    他舉著空蕩蕩見底的酒杯,對著兩人晃了晃。


    “民女給王爺滿上。”


    馮謙益起身,將那溢滿了酒香的桃花沾,倒進了杯子裏。


    譽王再次一仰而盡。


    “陸行舟。”


    “你是個人物。”


    譽王覺的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並沒有慌亂,而是笑著,看著陸行舟,道,


    “此事之後,皇兄定會給你天大的權力。”


    “不亞於當年的杜先隆!”


    “好自為之!”


    “這天下,需要你這樣的人,去守護。”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


    譽王眼睛最終是閉上了,然後噗通一下子,腦袋就紮在了桌子上。


    他昏迷了。


    最後一杯桃花沾裏麵,有強烈的蒙汗藥。


    紫花女子得到了馮謙益的命令。


    從遠處走了過來。


    她攙扶起了沉重的譽王,然乎走向了玉竹山莊的深處。


    在這裏。


    有著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地牢。


    被建立在地底深處。


    聯通著懸崖之邊。


    入口處被九層鐵板加固。


    九道天機鎖。


    沒有小公子馮謙益的鑰匙,任何人,都打不開。


    也都離不開地牢。


    接下來的一兩個月,直到陸行舟從滇南回來,譽王殿下才會被從裏麵放出來。


    然後帶去見陛下。


    交給陛下處理。


    天色更加的黯淡了。


    原本,那火燒雲是一片遼闊的河流,現在好像是被熄滅了一樣。


    隻剩下一抹淒涼的晚霞。


    連半片錦繡山都遮擋不住。


    山上也起了風。


    花海蕩漾。


    墨綠色搖曳。


    陸行舟和馮謙益並排站在涼亭的西麵,迎著那風,看著最後一絲夕陽從沒入地平線。


    白發在飛舞。


    黑發在蕩漾。


    “陸公公,再一次讓我開了眼界啊。”


    馮謙益笑了笑,眼中滿是驚歎,道,


    “如此一來,隻要譽王逃不出這玉竹山莊,你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這大亂,怎麽都將是夢幻一場。”


    “無論你假扮的譽王最終能不能到滄江口,你都是贏家。”


    “厲害!”


    “厲害!”


    馮謙益手中的折扇打開,輕輕的搖動著,臉上的讚歎掩飾不住。


    譽王還沒有出發。


    已經被俘虜了。


    陸行舟接下來要假扮譽王,走一路這蜀線。


    到時候,他將親自見證諸多牛鬼蛇神。


    而最後。


    也將親手結束這場鬧劇。


    可以說。


    他這一路,要戲耍天下人。


    探天下人的底。


    可笑的是。


    那些人還將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參與了天下風雲變幻?!


    可笑!


    可憐!


    可悲!


    陸行舟這計謀不可謂不陰。


    “嗬。”


    陸行舟笑了笑,視線慢慢的從西麵收了回來。


    他扭頭看向馮謙益的那一瞬。


    最後一絲夕陽。


    也落下了山巔。


    馮謙益臉頰上的那最後一絲紅光,也逐漸的從鼻尖流轉到額頭,然後又唰的一下子,從頭頂消散了出去。


    陸行舟伸出食指,按住了馮謙益搖晃的折扇,笑道,


    “說到底。”


    “你才是這個計劃的關鍵。”


    “若譽王從你這玉竹山莊跑出去了,咱家便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話了。”


    “馮姑娘!”


    “別讓咱家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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