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創作的人,大都十分珍惜少年時的記憶。你研究研究他的作品看吧,那裏麵的人物絕大部分都是他少年時所結交或認識的人,至少有他們的影子。


    童年時的記憶都是美好的、純淨的,一些不怎麽美好的東西他自覺不自覺地就淡化掉了,他說起來的時候,就光說美好的那一部分。


    當我們老了的時候,腦子裏大概留不下多少東西了,能留下來的差不多也都是少年時的記憶。


    所有童年或少年時的故事都是溫馨的,比方玩家家(不是詞典上說的那個當


    “每家”講的家家,而是一種遊戲)。有小時候沒玩過家家的沒有?特別是農村出來的窮孩子?


    一次也沒玩過的舉起手來我看看,沒有吧?嗯,我就知道沒有。富人家的孩子玩沒玩過不知道,窮人家的孩子肯定都玩過。


    玩家家是兒時的一種模仿和向往。兩個青梅竹馬的孩子,看著兩個異性的大人在那裏披紅掛彩地拜天地,覺得挺好玩兒,就模仿上一番。


    哎,挺新奇,而且還有種特別的情緒生出來。此後再見了麵說不定還會臉紅弄景,真格的似的,忘不掉了。


    這樣的家家我小時候沒玩兒過,原因是我們那個村的人幾乎都姓劉,你看著個不起眼兒的流鼻涕的小妮子,說不定你還得管她叫小姑。


    那就不能胡囉囉兒。我們玩得最多的是另一種家家:作戰與提幹。這也是作為一個先進村的一種意識形態的反映。


    經常一起玩這個的有兩個我該分別叫他們小叔和小姑的人。他二位各比我大兩歲和一歲。


    我那個小叔心狠手辣,但心眼兒不多。我在《狗的故事》的小文裏,曾提到我二姐瞞著我讓人將我家的兩隻小狗抱出去活埋了的事,那事就是他幹的。


    我那個小姑當然就是永遠流著鼻涕的個小妮子,特別能裝腔作勢,十來歲的毛孩子就喜歡以大人的口吻教訓人,經常五十步笑一百步,自己流著鼻涕還笑話別人流鼻涕。


    (寫到這裏忽然想到,如今七八個月的嬰兒就不流鼻涕了,那時農村的孩子不知怎麽會有那麽多的鼻涕流,一個個襖袖子錚明,有金屬感。


    )他二位上小學與我一個班,學習都非常差勁,我們一起玩兒的時候,就稍微有點聽我的。


    那陣兒,我們與西釣魚台的孩子作戰,各有勝負,這一次經過充分準備之後,就大獲全勝,當然也有些輕傷不下火線的傷員,完了即開始論功行賞:茲任命小張三為上尉連副,小李四為中尉排長,小劉麻(我小叔)為少校團副,劉翠蓮(我小姑)為釣魚台大隊婦女主任……當然也有個別讓我派人拉出去


    “槍斃”的。完全是信口胡謅,模仿電影上那一套。不想此後兩三天,劉翠蓮同誌見了我即悻悻的,連腔也不跟我搭。


    我說是,你嘴上都能拴毛驢了,什麽事兒氣得你這樣兒?她撅撅著嘴頭子說,你憑什麽任命小劉麻為少校團副,而我才是個大隊的婦女主任?


    我說他作戰勇敢啊!那天晚上他臉上都讓人打破了你沒看見?她說那也不能差這麽多呀……最後經過討價還價,提了她個公社一級的婦女主任她才罷休。


    你瞧人的這個官本位的觀念是多麽地源遠流長!這是小孩子玩家家。大人們就不玩家家了嗎?


    也玩兒。而且是不由自主地玩兒。在某些特定的氣候裏麵,你不玩兒還不行,比方五八年***、大煉鋼鐵、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什麽的,你如今想起來,就跟玩家家似的。


    我曾親自經曆過一次後來被我稱之為


    “共產之夜”的夜晚。我們村的青年突擊隊為完成


    “三天實現獨輪車軸承化”的任務,於某個晚上去公社砸鋼珠,半路上就將另外一個村的幾畝半生不熟的瓜吃了個一塌糊塗。


    青年們一邊吃一邊說:“共產主義就要實現了,要按需分配了,不分這個村那個莊了,今天我們在這裏吃你的瓜,明天你可能到我們莊去吃餃子。”那看瓜的人沒接到有關方麵的新精神,開始不囉囉兒,還讓我們莊的人諷刺了一頓,說他們是落後村,共產主義一來就將他們甩個十萬八千裏什麽的。


    你現在聽著挺好笑,可事後卻是以多少人的餓肚子作代價的。不光是這個了,小孩子玩的所有家家,大人們都不能玩兒,你要玩了,就會有許許多多的麻煩和後遺症。


    因此,可不可以這麽說:小孩玩家家是溫馨的,大人們玩家家則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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