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有的老鄉加戰友中,數著張傳秀個性古怪。有那麽幾年,我一想起他就想笑,一閉上眼就看見他眨巴著小眼睛,翕動著厚厚的嘴唇,撅撅著個嘴頭子在給你囉囉兒哲學問題,又是費爾巴哈又是哥達綱領批判什麽的,特別好玩兒。前不久,我專程去他那兒玩了幾天,說起話來仍是當年的那副神情,也仍然對哲學問題感興趣,也還是喜歡用方塊圖說明問題。我們當然要回憶一番他犯的那個美麗的小錯誤及其那份三萬言檢查,就把我倆笑得涕淚四流、前仰後合,令你覺得不犯錯誤的人生是乏味的人生,不犯他那樣的錯誤又是多麽遺憾!


    我們1968年參軍之後就分到一個連隊了,我在連部當文書,他在後勤班喂馬。喂馬這件事,聽上去不怎麽好聽,但進步快,很容易就能當個五好戰士或學習毛**著作的積極分子什麽的。果然,他當兵第一年就評上了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他講用的時候說是“數九寒夜下大雪,小北風在忽忽地刮,你這裏被窩兒剛暖熱,卻還要起來去喂馬。要是不起來把馬喂,馬也不會把話說;要是起來把馬喂,回去就不容易再睡著。”這時候他想起了毛著中的某一條,通過鬥私批修,還是起來喂了。哎,你聽著還覺得怪實在。他還作進一步說明呢:馬無夜草不肥,人無精神不步是吧?他肯定是想說人無精神不能進步,但為了順口或更像格言,就故意說成了“不步”,下邊自然就是一陣哄堂大笑。


    張傳秀在笑聲中成長。當你含著不無譏諷的意味兒自以為高明地在笑他的時候,人家很痛快地就入了黨提了幹搞起了技術。接下來就是找對象了。他找對象的過程是一部中篇的題材,篇幅的關係就不說它。總之是他找了個剛剛上了一年師範的家鄉的姑娘就是了。這時候兩人早已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而要堂而皇之地結婚呢?女方的學校還不允許,他二位遂籌劃著偷偷結婚。為避免婚後容易產生的麻煩,兩人即於信中商量如何地采取避孕措施。卻不想這信就落到了一個與張傳秀同名的人手裏。那人也是個不著調的東西,即將此信交給了張傳秀所在部隊的政治處。此後便是一場馬拉鬆式的審查。此時的張傳秀對哲學問題已走火入魔,本來沒有的事,他為了少一點麻煩承認下來了,卻帶來了更大的麻煩,這還不算,他還為“即使有那件事”提供理論依據並在那個三萬言的檢查中論述它的合理性呢!這就陷入了一種“欒平式的邏輯”。楊子榮冒充胡彪到威虎山之後讓欒平給認出來了,欒平說“他不是胡彪,他是共軍啊——”欒平若一直咬著這件事,並將“他不是胡彪”的依據實事求是地端出來,將會是另一種結局,但他邏輯混亂,最後竟然跪倒在楊子榮的腳下哭喊“胡彪賢弟——”,這就從根本上默認了一種莫須有的事實。張傳秀也這樣。


    他那個三萬言的檢查我看過,封麵有目錄,內中有插圖,篇後有注解,但字不怎麽好看。我們那個有學者風度的政治部主任用了三個半天才將它看完。他主要論述的是“一人一份與提前拿了”的合理性,且引經據典,引用了大量費爾巴哈及黑格爾的某些論段。這中間,團裏有一次召開軍人大會,政委講完了話之後,他還在台下站起來撅撅著個嘴說是“來,我來講兩句,我講講你是怎樣變成無產階級專政後院裏糞堆上的公雞的(列寧語)!”連同他先前對“大好形勢”說三道四等錯誤,就挨了個“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這個處分決定目前也還在他的檔案裏放著。


    他當時已經搞了十年計算機,是部隊有名的技術尖子,但還是轉了業。他先是在我的家鄉幹了半年管區主任,後主動要求當了個公社中學的物理老師。遂後即毛遂自薦到某設計院搞他的老本行。他對計算機是太熟了,沒有他解決不了的難題。但他性情古怪,且想法太多,他為了報答室主任將他調了來的恩情,竟又寫了個萬言書,論述計算機的發展前景如何如何,我們應該怎樣怎樣,“如果照我的方案辦,你主任臉上肯定有光,威信也會大大提高。”也是有目錄、有計劃、有方塊圖那一套。比方,他建議將該室的計算機站辦成個計算機維修和培訓中心,還可適當收一點費用,以彌補經費之不足等等。點子是好點子,但他說得太直接了當,給人一種指導工作和“我不如你高明”之感。不等他囉囉兒完,那主任即說是“你搞什麽名堂?你想搶班奪權是不是?你太狂妄了!”遂後即讓他搞起了統計和保管資料的工作。你跟他啦一會兒呱,你就知道這是個多麽執拗的人。按理這回他該接受教訓、安分守己了,可他不,他又給該設計院的上司寫了封信,繼續陳述他的好點子,後他的意見被采納,並以他為主成立了個計算機維修和培訓部。然而在大鍋飯的體製底下,你想幹一點自己想幹的事是多麽難!你這裏正辦著計算機原理培訓班,門外突然一聲喊:“張傳秀,打掃衛生去!”那是他的頂頭上司喊的。你要不去,那就是狂妄;若是去了,底下的學員怎麽辦?而他是有承包合同的。諸如此類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到1988年年底,他終於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建起了以他為法人的計算機技術服務公司。五年下來,他已是有五十萬固定資產、五十萬流動資金的百萬富翁了。他的主管部門的負責同誌告訴我,張傳秀是為數不多的按時納稅、按時繳納黨費及停薪留職費用的人。光他繳的稅,就有三十多萬。


    他仍然對哲學問題感興趣。他拿了他寫的諸如《論辯證邏輯的形式》、《形式邏輯的分析》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認為觀點挺新、讓他進一步修改的回信給我看,可惜那些論文我沒看懂。他還告訴我,他將來是要資助點科研及哲學研究方麵的活動的,“我不是一個低層次的企業家是不是?”我遂以為然。


    他承認自己是個古怪的人,並為此而感覺良好。他抄了一段話給我:“他走著,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奇怪地搖晃著手,他以為那是個瘋子;等走近些,他看到,原來那個人是在人行道上磨刀。”他在啟發我相信,他是個在人行道上磨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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