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的小叔子,我該叫他表哥的。但這類表哥跟姑舅親或姨娘親家的表哥不一回事兒,叫不叫的問題不大。我們那地方形容這種情況是“八竿子撥拉不著”,算是一個很遠的親戚。


    他叫徐連城,個子不高,識一點字,對人很有禮貌,說話辦事很有板眼,對京劇也非常迷戀。但他那個山莊太小、太偏僻,請不起戲班子,他若聽說哪裏有唱戲的,方圓三十裏以內,他一般都要竄了去看。那種急切與迷戀,讓你覺得他生不逢時有才能發揮不出來之感。


    他於二十三歲的時候,瞞了年齡當兵去了。臨走之前,他家給他訂了一門親事兒。女方是沂河那邊兒東裏店的楊輝,那年十七,臉模樣兒很周正,皮膚很白細,身材很苗條,從名字上看好像還有點文化似的,其實她不識字。東裏店是個大鎮,人多地少,那陣兒又不興搞商品生產,光知道種糧食作物,她家的生活就很困難。她如果識點字或生活不困難,肯定也不會嫁到那樣一個小山莊去。


    那個小山莊的物質生活當然要好一些。原因是山上的地塊兒都很小,不好丈量,明明是三百畝,他給你報個二百畝你也沒治。加之領導班子的覺悟又不高,一貫瞞產私分的些主兒,吃糧的問題自然就好解決一些。但文化生活極端貧乏,全莊沒有一個會寫信的,有個別人識幾個字,也隻是能念不能寫。我從讀高小開始,每次去那個小山莊,主要的活動之一就是替這個那個的寫信。這次是替楊輝給我表哥寫。


    開始是在我大姐家的大門樓裏寫。我寫的時候,一幫小孩圍在旁邊看,一幫娘們兒連同喜歡在女人堆兒裏混的個聾子就在旁邊兒當參謀。——關於這個聾子,我曾在《說吹牛》一篇裏提到過他,就是“天上過架飛機,他就大驚小怪說第三次世界大戰要爆發”的那個。那次我說他是俺莊的,不對了,實際他是我大姐婆家莊上的。一開寫,這個說:“開頭兒當然要寫‘親愛的徐連城’了。”


    那個說:“要那個‘徐’幹啥,幹脆就是‘親愛的連城’多親、親切!”


    那個聾子聽個一句半句的就跟著嘟嚷:“嗯,親愛的連城對。”


    “完了,再寫‘吃飯了?’”


    “山杠子去吧你,寫信還有問吃飯的?應該是‘你好?’”


    “接下來就是‘來信收悉,內情盡知,知你一切都好,我很放心’了。”


    聾子看著別人的嘴動彈,心裏著急,還喜歡插言,他當然就按著前一會兒他聽見的話題說:“親愛的連城對,嗯,那家夥看著不聰明,實際上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書上管這種情況叫什麽愚來著?”


    我說:“大智若愚。”


    “嗯,大智若愚對,這詞兒是怎麽編的來,看著不聰明,實際上怪聰明,那回俺倆去偷徐尿壺家的李子,正偷著,徐尿壺來了,親愛的連城看見了,也不吭聲,自己竄了,結果徐尿壺逮著我一頓臭罵,操他的,太大智若、若愚了,那個徐尿壺也是個老摳腚,吃他幾個熊李子跟摳了他的眼珠子似的,哎,徐尿壺你認識吧?就是徐九子,長得跟尿壺似的,抽空我領你去狠狠偷他個**兒的……”


    他們這麽三囉囉兒兩囉囉兒就跑了題兒,根本沒有楊輝插言的機會。我大姐就說:“算了,你倆另找個地方寫去吧,別讓他們胡摻和了。”


    我倆就到我表哥先前住的屋裏寫去了。


    他那個屋很幹淨,很涼爽。偶爾有隻蜜蜂飛進來,翅膀柔和地響著。楊輝兩頰緋紅,鼻尖上滲著汗珠,領口處露出的三角區是那麽白嫩,胸脯又是那麽秀麗,就讓咱的心裏有點小緊張。她說,親愛的連城還是要的,在來信收悉,內情盡知,知你一切都好,我很放心之後,另起一行寫:“短短三天的相處,你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走了兩個月零十六天了,不知為何隻收到你一封信,是你工作忙?還是郵路不通?新疆那地方就那麽遠嗎?你走後的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天不想、想你,晚上常常睡不著覺,愛、愛情原來這麽折磨人啊!你該笑話我沒出息了吧?你說在部隊吃得飽、穿得暖,要好好幹,積極要求進步,這是對的。但凡事要大智若、若愚,注意安全、不要發生危險。要知道,你的身、身體不是你一個人的。再另起一行寫,注意,你上次把我的手腕兒攥疼了,至今還有點發青呢,可我願意保持著這點疼痛和青色,直到你回來……”


    我就領略了戀愛中的少女是何等的美麗,心思又是何等的細膩,她雖然不識字,說出話來卻有點小詩意,還“注意”又是“保持著這點疼痛和青色”什麽的。你也不知道,短短三天的相處,怎麽就會有這麽深的感情!當然,我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也讓她腐蝕得不輕,寫完信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裏,竟讓我見了她有點不好意思。


    完了,她央求我說:“你不要笑話我好嗎?也不要跟別人說,談戀愛的信都這麽寫,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問她:“你多大了?”


    她說:“十七。”


    “十七就這麽有經驗啊?”


    她臉上紅一下:“看看,不讓你笑話我嘛你還笑話!我是跟人家學、學的!”


    “你放心吧,我不笑話你,也不跟別人說。”


    她就說:“我什麽也不避你。”


    我當時就想,這個人要是上點學了不得,能才華橫、橫溢。農村裏麵有好多很有天資的人,因為生活、處境、際遇等原因,就這麽給埋沒了。如今想起來心裏還怪有些感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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