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形象乃至為人,一般都不如他們的作品好。這是因為他若形象好,他早當演員去了;再說做人要實實在在地做,而作文則有個虛構與塑造的過程。


    作家在社會上的威信一般都比在家裏高。這是因為作家也是人,而任何人都要吃喝拉撒、剔牙劓鼻涕等等。你即使是偉人,你也不可能將其中的所有過程都做得非常光彩或偉大。更何況家庭裏麵是最不容帶麵具的地方。所謂親人眼裏無權威。


    我們偶爾會在哪裏搞個文學講座什麽的,人家讓你簽名,給你遞條子,你來上兩句小幽默,說不定還會贏得一陣喝彩或掌聲。那一會兒的感覺就特別好,你覺得這作家還不算臭,甚至還有幾分瀟灑。


    可回到家就不行了,你所有良好的自我感覺或瀟灑,被你任何一個家人輕易地就能打垮,讓你重新回到俗不可耐的現實中來。比方,你說作家是精神領域的掘進工,你老婆來上一句你先別在精神領域掘進了,先把蜂窩煤爐子給我點上,你就得點。蜂窩煤不好著,你還須在旁邊兒撅著屁股煽扇子,弄得你臉上跟張飛似的,也得受。如果你喜歡吃豬蹄兒,你還得拔那些不曾拔淨的毛。


    作家都是感情型的寫作動物,他大部分時間要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那個世界裏的人物一般都不怎麽考慮吃飯的問題,隻是不食煙火地在那裏談感情、表現個性及其美好。你也沒法寫他們的吃飯問題,你不能寫一個人在一年中發生的事情,要寫他吃一千零九十五頓飯,每一頓飯是怎麽個事兒,你水平再高,也寫不出來,寫出來也沒人看。


    在自己虛構的世界裏呆久了,再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常常有失落之感。現實中的麻煩格外多,物價提得比工資快,你去買包煙抽還買回來個假冒偽劣。現實中的人等不如你作品中的人物有光彩,現實中的秦香蓮不如舞台上的秦香蓮漂亮,她若有那麽漂亮陳士美就不一定鬧離婚……你覺得活得很累,很煩。


    在虛幻世界裏呆久了不煩嗎?你常常會“理屈詞窮”,甚至寫不下去;錢多了不煩嗎?他覺得大魚大肉還不如人家白菜豆腐吃得有滋有味,也擔心治安問題,甚至夜不能寐。有一天我接了六個電話,其中有五個說煩,總之是有錢沒錢都在煩。另外一個不說煩的,是性格上的原因,他是個永遠感覺良好的人。


    從前我們認為感覺良好是驕傲自滿,現在則體會到感覺良好是有信心的表現。人的情緒、感覺也不是非白即黑非黑即白的,它往往是一個混合體。驕傲自滿永遠對別人無害,受害的是他自己;可他若光驕傲不自滿呢?他喜新而不厭舊呢?他崇洋而不媚外呢?


    對人對事物的直感是第一手的東西,第一手的東西是最可珍貴的。我們往往重視理論而忽略直感。比方看一部作品,它可以用某種理論加以說明或解釋,那就是好;你感覺不錯,但一下子還不能用某種理論來解釋,好也不說好。我們有時候也往往會看重別人的教訓,而忽略自己的直感。你比方我老婆看電視,如果裏麵有不怎麽好的人,她往往就會把我給聯係上。當然不排除有玩笑的成分在裏麵,但她以此作參照也是肯定的。真正的感情、理解、幸福永遠是建立在直感之上的,而不是建立在現成的理論或別人的教訓上。你覺得好就是好了,並不是類似的情況人家沒說好,你覺得好也成不好了。


    同樣的事,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感覺。比方對美。臉上長了癤子化了膿,淌出些又白又紅的液體來,美嗎?有理論說,美,你看多美!那膿水白裏透紅,紅裏透白,簡直是豔若桃花,這叫殘酷美懂嗎?你理論上說出十條八條來,我還是覺得不如不長癤子美。你說我不會深刻也沒辦法。


    如今什麽樣的學問都有了,將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說明白都非常困難了,唯有自己的感覺真實了。你若再忽略它,那還有什麽東西靠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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