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創作的人,腦子裏總有幾個人物形象。他們將這些形象寫出來了,卻仍然忘不掉,甚至還要不斷地去虛構他、完美他,弄到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生活中真實的張三或李四了。這是他們心中的朋友、永恒的朋友。


    仔細地考察一下,這些朋友的來源,差不多都出自他少年時的記憶。童眸中的形象乃至景色都是美好的,越困苦就越美好。這與他們的視角也有關,他們不太注意不怎麽美好的東西,大人們也不讓他注意。遇到令人尷尬的事情,大人們總是說,出去玩兒去,我跟你叔叔商量點事兒。


    當我們成年的時候,需要我們關心和操心的事情太多,對人也格外挑剔起來,過多少年還能留在腦子裏的同性朋友就很少了。異性中除非與你有點特殊的關係,否則也很難記得住。你也不可能全記住。沒有吃了飯沒事幹專門記這個的。


    我們每天上街,看到或遇到個十萬八萬的人那是很平常的。這些人中絕大多數你此生可能隻會遇見他(或她)這一次,若是琢磨琢磨意義重大的不得了,但我們回到家卻往往一個也記不住。陌生的人們就這樣交臂而過了,沒有誰覺得遺憾或留戀。


    現實中的朋友與心中的朋友往往不是一回事兒。現實中的朋友有許多隻是一個時期的朋友,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隔膜乃至裂痕。比方魯迅與閏土。還有些人隻能做不見麵的朋友,越不見麵就越親。偶爾見一次麵也可以,也挺親、也能無話不談。若是呆成堆兒久了,那就很難說,一旦反目成仇,那就比原來不是朋友的人還僵。


    親戚也這樣,你的至愛親朋多少年不來一次,偶爾來一次你瞧那個親,話說不完。他若天天住在你家裏白吃白喝,甚至還想要給你當個一家之主,不要多久你就要煩。親戚越走越親是有時間限度的。


    現實中的朋友,一般都是對等交往的。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光讓人家敬奉你那是上貢,你一味地敬奉人家、給你個冷屁股當熱臉那叫沒人格。這不是一般的商品交換,而是交友辦事的普遍規則。


    心中的朋友不存在這個,他不給你添亂,不讓你領他看病或買緊缺物資,也不留一手,防備你翻臉之後咬一口。而你卻可以沒完沒了地向他傾訴,將你所有的煩惱和不快都倒給他。他伴你度過了多少寂寞和孤獨的時光啊!


    我生活裏麵最好的一個同性朋友已經去世了。他是我少年到成年時期的同學、老鄉加戰友。他是我做人的老師。他的寬厚、善良、樂於助人就不必說,特別他那善解人意、聽你傾訴、特別能保密的品德讓我終生難忘。你跟他說點什麽事情,哪怕就是個人的隱私甚至犯點小自由主義,那是絕對走不了話。好像他活在世上就是專門給別人保密的,誰都可以向他傾訴煩惱。麻煩的是他聽了之後還要替別人牽腸掛肚,這就給自己增添了無盡的精神負擔。我從部隊轉業的時候與他有過一次深談,他發牢騷似地告訴我:別人的秘密知道多了不好啊,知道了馬上忘了也還好,還總忘不了。誰有痛苦都往咱這兒倒,人家倒出來痛快了,咱呢,擱心裏放不下了,成痰盂了,心裏有個痰盂還能不生病?他後來果然就得了腦結核,剛剛四十歲就死了。他是我心中永遠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成年男子一樣,我當然也有過異性朋友。我少年時期她還教我靠攏團組織積極要求進步什麽的。也許是年齡的關係,也許是表達愛的一種方式,她喜歡居高臨下地教訓人,我當時對她就挺崇拜。可若幹年後,當我再次見著她的時候,又非常失望,她身材的臃腫就不必說,還庸俗。她依然好為人師,她所教訓你的內容完全是庸俗的處世哲學。我即想起周恩來的一句話:小時候看著一座樓挺高,長大了一看並不高。你知道她是真心對你好,隻是好的方式讓人受不了。我後來從她家門口走過三次,卻再也沒了要見她的願望。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往往就是讓這些無謂的見麵給打碎的。


    時下酒肉朋友居多,一塊兒喝一回酒就成了哥們兒。其實誰也沒拿這個當回事兒,酒一喝完、事兒一辦完就不認識了。還是沒有具體目的交的朋友靠得住。


    心裏永遠有些可愛的朋友多好啊,他將終生與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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