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猜醒過來的時候,猝然抬頭,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


    漆黑昏暗的冬日傍晚,四周是白得不真實的病房牆壁,他抬起手看了眼,上麵纏滿繃帶。


    他最後的記憶片段是衝進貨車車廂,把那個該死的司機按在座位上暴打。


    他瘋了一樣毆打對方,直到警察來了,強行將他電暈拖走。


    一瞬間阿猜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他茫然看向窗外,車水馬龍,城市的夜晚霓虹閃爍,他卻不知道自己跟這城市還有什麽聯係。


    哦,他想起來了,他叫阿猜,是一名殺手。


    他做了十年殺手,犯下數不清罪孽,早已累了倦了,在這樣的關頭,有個女孩出現在他的生活裏,要帶他離開地獄一樣的生活。


    那時候他天真想著,以後會去各種各樣的地方,品嚐各種各樣的美食,與她結婚生子、白首偕老,他們明明什麽都還未發生,他卻已想到未來什麽都會發生。


    嗬嗬,不知天高地厚,這個異想天開的男人,被現實狠狠一巴掌打醒了。


    他再如何喜歡她有什麽用,他為她再如何努力奮鬥有什麽用,那麽多美好的日子還未到來,她卻走不到了啊。


    想到這裏,阿猜胸口一陣絞痛,難受得幾乎喘不上氣,他低下頭狠狠抓緊床單,臉色蒼白看著自己的拳頭。


    他悲痛、委屈、憤怒,最後猛地掀被子跳下床,拳頭泄憤似的拚命砸到床上,砰地一聲把床板打斷了,走廊裏的護士衝進來,卻被阿猜凶狠到近乎嗜血的眼神嚇退出去。


    阿猜從病房走出來,一臉麻木看著來來去去的行人,站了會兒,隱約聽到路過的護士談論停屍間那個可憐姑娘,他眼裏終於有了光,跌跌撞撞的跑下去。


    找到阿紫停屍袋的時候,她像是安靜睡了,瀑布一樣的黑發仿佛連接於一片蒼茫的白色中,她的臉頰掛有些許細小的冰珠,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


    阿猜默默望著女孩的屍體,一邊哭一邊搖頭,他心裏難受得要溢血,嘴角也是苦的,好像膽汁要吐出來。


    他搖搖晃晃著把女孩的停屍袋拉好,往醫院外走,他整個人都是萎靡的,一路走到小賣部,從裏麵拎了五六瓶白酒。


    他呆坐在路邊長椅上,擰開白酒瓶蓋就灌,醫院漆黑死寂立在長椅背後,無聲無息,像座立於天地間的墳墓。


    阿猜喝完一瓶酒很快又擰下一瓶,冷風裏飄著一股濃烈的酒味。


    路過的行人紛紛捂鼻躲開,嘴裏忿忿咒罵什麽,阿猜看也不看他們,孤零零喝著酒,很快發現酒瓶又空了。


    他晃了兩下,突然惱怒,一轉身把酒瓶砸在醫院柵欄上,爆碎。


    夜幕降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阿猜兀自坐在長椅上發呆,隻穿病號服的單薄身體在冷風裏凍得發抖。


    他俯身抱住自己的膝蓋,沉默的間隙裏傳來一聲抽泣,漸漸地,這聲音大起來,變成男人的哭嚎。


    “不該這樣的,我們之間不該這樣的!”他大哭不止,“明明一切都快好起來了,我好不容易這麽喜歡一個人,那麽拚命的喜歡上了一個人,為什麽,為什麽老天爺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為什麽!!!”他淚流滿麵抬起頭,朝著漆黑的天空大聲喊起來。


    “我該怎麽辦?”他縮著肩膀,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以後的日子還有那麽多,我該怎麽活下去,沒有了阿紫,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麽意思?”


    他突然對未來充滿絕望,是啊,與阿紫的相知相遇相愛像是耗盡他這輩子的愛情,他已無力再去愛別人了,他怕是這輩子都忘不掉阿紫,這輩子都要在孤獨煎熬中度過。


    他恐懼、傷心、絕望,眼前的黑暗無邊無際,根本看不到一點光亮,他突然想這麽一頭撞進車流死掉算了,也比痛苦地過完下半輩子好。


    他恨老天爺,他一拳一拳的打在長椅上,可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麽疼,沒有人知道,失去了阿紫的他,活得多麽生不如死。


    怎麽辦?他還不到三十歲,他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他的心像是瞬間老了,老到像是跌進了墳墓。


    風從臉上拂過,像是一雙手,輕輕觸摸他,風聲更像耳邊的呢喃。


    阿猜抬起頭,伸手去抓身前的風,可風從手裏溜走了,他拚命地去抓四周的風,風跑得更急了,他什麽也抓不到。


    當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死在那裏,那時心底的感受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掉。


    他為她放棄一切,可她卻等不到了啊。


    當她死在懷中的時候,他感覺整個天空都黯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灰飛煙滅,這一輩子到此結束,他可以去死了。


    想到這裏,阿猜挪挪視線,找到了半截酒瓶殘渣。


    他握起來,很容易找到了手腕部的大血管,他比劃了兩下,正要割下去,


    “阿紫怎麽會喜歡你這樣的窩囊廢?”


    一道不太友好的聲音從角落傳來,白衣青年抄兜站在那裏看他。


    阿猜微楞,放下手中的玻璃片,呆呆看這個陌生男子。


    青年勾著半邊唇角走來,他隨手一丟,一個東西拋出道弧線,阿猜抬手抓住了。


    “這是阿紫的日記本,她朋友送來的,我現在交給你。”


    日記本的封皮有些破損,看上去已經寫過很長時間了,阿猜瞬間像是被電流激過一樣,肩膀抖了下,原本空洞的眼睛裏瞬間有了光。


    阿猜把日記本緊緊抱在懷裏,卻並不打開看它,隻是將它揉在胸口,像是要揉進自己的心裏。


    青年看阿猜這副小心翼翼嗬護的樣子,問道:“你不想打開看看?”


    阿猜搖搖頭,他不想打開,也不敢打開。


    這是他與阿紫最後的聯係了,也是他倆之間唯一的秘密。


    此後,終其一生,阿猜也從不打開這個日記本,而是將它封存在一個精致的盒子內,日日端詳,日日思念。


    他天真地想,隻要不打開日記本,就永遠看不到阿紫的秘密,那麽心裏就還有一份牽掛,那麽他的阿紫就好像還活在這世上。


    看著阿猜這副難過的模樣,青年也勾起悲傷,他吸吸鼻子,努力把淚水壓製回去,靜靜凝視著對方,冷冷開口說:“怎麽,阿紫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阿猜抱著日記本怔怔地發呆。


    青年望著他,冷漠地譏笑起來:“阿紫那麽喜歡你,而你呢,你怎麽保護的她?對,你真的是該死,你沒有保護好阿紫。”


    阿猜無視青年的諷刺,垂下頭,大顆大顆的淚水猛然砸落。


    青年說著,眼睛也紅起來,他緊緊的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既然你已經看透生死了,為什麽不留著這條爛命去給阿紫報仇?”


    阿猜低下的頭猛然抬起來,瞪著青年,雙目通紅問:“你什麽意思?”


    “撞死阿紫的貨車司機,是被人指使來的。”


    青年冷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猜倏的站起身,抓住青年的衣領,幾乎瘋了一樣問:“是誰?是誰這樣做?告訴我,啊???”


    青年眼神閃了下,將阿猜的手推開,撣了下衣服說:“你的老大,無名。”


    聽到這話,阿猜的聲音戛然而止,繼而有些震驚、甚至難以置信的看著青年。


    青年聳聳肩,轉過身背對著阿猜:“我這樣說,你可能不信。但如果你就這麽自殺,讓阿紫也不明不白的犧牲,你就死掉吧。那個叫無名的雖然棘手,我這輩子,也會跟他死磕到底。”


    說完,青年拔腳離開,身影逐漸模糊在無邊的黑暗裏。


    阿猜仍舊有些恍惚,他全然不知道要做什麽,他搖搖晃晃提東西站起來,沿著路燈蹣跚走著。


    腦海中胡亂閃過過往的記憶片段,阿猜突然攥緊了拳頭,他怎麽就忘了,無名那樣心狠手辣的人,怎麽會輕易放他離開。


    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怒,最後瘋狂沿街道跑起來,一直到筋疲力盡,他沿著醫院跑了一圈回來。


    昏暗的路燈下,阿猜扶著燈杆不住的喘息,發現自己手裏還提著幾瓶可笑的白酒。


    他眼瞳驟然斂緊,後退幾步狠狠將白酒砸了出去,轟然爆裂。


    在一片濃鬱酒香中,阿猜抬起頭,仰望著黑漆漆的天幕,不甘心地吼起來:“啊——無名,我要你死!!!”


    ……


    ……


    他被利用,被出賣,被玩弄,被虧負,好像這一生,他都是做別人的棋子。


    那時候,他對無名的忠義是真真切切的,是打心眼裏佩服他的。


    那時候,他以為阿紫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的確,麵臨巨大的悲傷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最終我們都挺過去了,雖然那段過往仍是烙印於心,可逐漸淡化了,我們帶著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痛苦地老去。


    因為那份不確切的真相,他咬緊了牙關,努力活下去。


    是無名背棄了誓言要毀掉他嗎,還是以為這樣做了,他就斷了離開的念頭,安安心心回去做無名的棋子?


    無名以為算無遺策,uu看書 .uknsu.om不會留下一點痕跡嗎?


    是啊,在這世上,有些事情,哪怕我們拚盡全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也無法挽回。


    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總會露出些馬腳,報應總有一天落回己身。


    當內心的信仰轟然倒塌,一個人,是會變得。


    從那以後,阿猜再也不會那樣去愛一個人,不會為她駐在酒吧裏聽日語歌,不會為她哭為她打一群地痞流氓,不會為她放棄自己的信仰,不會為她放下手中的屠刀,不會為她努力變成更好的人,不會為她再闖金三角那樣的龍潭虎穴。


    什麽都不會了。


    人死,心涼,信仰滅。


    自此之後,隻有仇。


    天微微亮的時候,山還是那樣綠,水還是那樣清,一切都未變,好像從來未發生過什麽。


    他再次見到無名那張冷漠絕情的臉。


    阿猜攜一身清晨的霜露走過來,無名見到他,有些詫異:“你怎麽回來了?”


    阿猜站到他眼前,背著雙肩包,腰上挎著甩棍,壯碩、孔武,像一柄出鞘的利劍。


    他穿了身迷彩服,頭發剃得整整齊齊,像蓄勢待發的獸。


    “阿紫死了,我沒有家了。”阿猜痛苦地吐出這句話,隨後眼神筆直看著無名,“我想回來,繼續跟著大哥,大哥還會收留我嗎?”


    無名站在阿猜麵前,直勾勾看他,嘴角突然勾起一道淺淺笑意。


    “歡迎回來,阿猜。我正愁對付鳴海沒有可靠人手呢。”


    兩人拳頭輕輕一撞,像以往一樣,兄弟之情,靡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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