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當頭,金色的山脈綿延起伏,一眼望不到盡頭。


    熱氣像波濤一樣翻湧。


    驢車趕到城區一座小鎮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夕陽依舊掛得很高,一大片火紅的光暈,晚霞將小鎮染得鮮豔熱烈,像是梵高的油畫。


    秦嶺他們從驢車跳下來,付了錢,去找旅館住宿。


    雲衡跟在後麵打量小鎮,心中略微驚訝,一路走來,大都是破敗荒僻的村寨或部落,而這座小鎮雖然臨近城郊,卻毫無落後氣息。


    小鎮上人來人往,規模與繁華程度上完全不輸一座小城,主幹道甚至還有一條雙向四車道的大馬路,兩側店鋪林立、風馬旗飄搖,各種超市、招待所、洗頭房、按摩會所應有盡有。


    秦嶺帶著大家從街頭轉到巷尾,旅館招待所竟全部爆滿,最後拐進一條胡同,裏麵的自聯旅館還有兩間空房,被他們搶下來。


    拎著行李進旅館,雲衡在後麵揪揪秦嶺的衣服袖子。


    “怎麽?”秦嶺看她。


    “就兩間房,要不大家分分睡?”雲衡說。


    秦嶺擺手:“不用了,我們四個擠一間房,你一個女人,不方便。”


    雲衡擰擰眉毛,嗆他:“女人怎麽了?你瞧不起女人?”


    秦嶺知道雲衡厲害,渾身是刺,也懶得跟她理論,隻是淡淡道:“讓你睡一間房你就老實睡,我們的事你不用操心。”


    雲衡聽著這話,莫名的心裏難受,就好像,在這支五人隊伍裏,她雲衡是最特殊的,是最孤立的,他們四個男人無論做什麽,她都融入不進去。


    想起昨天秦嶺在隔壁房間與隊友肆無忌憚開玩笑的場景,她心裏更是酸溜溜的。


    她鼓鼓氣,又癟下嘴來:“你這是在把我邊緣化。”


    秦嶺一怔,突然兩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顫,就看到對方漆黑明亮的眼瞳盯住自己,他認真地說:“我隻是不想你跟我們這些人有太多交集,你隻是一名過客,本就不該與我們有任何聯係。況且,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雲衡聽著,肩膀抖開了對方寬大的掌心,涼笑:“原來是這樣,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我知道了。”


    她垂著頭背包走進旅館,秦嶺摸摸鼻子,沒再說什麽,默默提著她的箱子進房間。


    自聯旅館破爛得可以,房間裏拉著窗簾,昏昏沉沉,雲衡想要去窗邊拉開窗戶透透氣,抬手卻摸到厚厚一層黑灰,她掙紮了半天,還是放棄了。


    從窗台到地板都是黑黢黢的灰土,還有淡淡的黴味在空氣中漂浮,幸好床是幹淨的。


    秦嶺把行李箱拖進來時,雲衡已經成‘大’字狀向後仰倒在床上,彈簧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與晃動,仿佛下一秒就會塌掉。


    雲衡知道秦嶺正站在門口看自己,她懶得理他,不是一路人就不是唄,這麽好看個男人能舍得離咋的?


    秦嶺鼻子重重出口氣,輕輕關好門出去了。


    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過去抱抱雲衡,對方四仰八叉躺在旅館床上,牛仔短褲下的白皙長腿姿態旖旎,要不是看對方神情像個孩子一樣單純,他甚至以為雲衡又故意挑戰自己。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雲衡從行李箱翻出東西去找浴室,沒想到旅館隻有一個蓮蓬頭可供洗澡,還是公用收費的。


    她洗了個澡回來,渾身香噴噴。


    不一會兒,石頭過來敲門,叫雲衡出去吃飯。


    雲衡在門裏應著,一把扯下裹在身上的浴巾,從行李箱翻出一條紅蕾絲胸衣。


    昏暗中,房間裏的人影身體雪白,豐乳肥臀,一點贅肉沒有。


    一條紅色的透明內褲套進腳踝往上一拉,什麽也遮不住,她又挑出一件打底褲,一條黑色連衣裙。穿在身上,雙腿筆直修長,像剝了皮的甘蔗。


    肚臍那裏有一道蛇形紋身,眼鏡蛇吐著蛇信子,毒蠍而又妖異。


    她把帽子戴在大波浪頭上,臉上淡淡的妝容,細細彎彎的畫眉,嘴唇是正經的大紅色。


    她挎上小皮包踩涼鞋噠噠出門。


    倚在窗台吸煙的四個男人都看她,呼吸皆是一滯,看傻了眼。


    一時間氣氛竟有些曖昧起來。


    雲衡大大一笑,左手一攏耳邊的碎發,黑色連衣裙被一根女士皮帶箍住,高冷又陰暗,卻被她駕輕就熟,配上她的笑容更顯優雅。


    “想吃什麽東西,我請你們吧,一路上麻煩你們這麽照顧我了。”雲衡這次走在秦嶺前麵。


    女人身上的香味隨風飄入鼻孔,秦嶺雙手不自覺地抄進兜裏。


    石頭搓著手說想吃大盤雞了,六六撓撓頭,說自己饞拉條子(一種麵食),阿曼則是葷素無忌,大家吃什麽他吃什麽。


    沒問秦嶺。


    秦嶺躍到嘴邊那句‘我想吃烤全羊’又咽了回去。


    傍晚時分正是熱鬧時候,人們都休了工,街道上什麽人都有。


    農民、牧民、大人、小孩、老頭子、蔬菜擔子、車馬牛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這場景卻讓雲衡心裏生出一股喜悅與滿足感,她有些悵然,又覺得正該是這樣。


    生活本來不也就是這樣嗎?充滿著未知,充滿著欲望,充滿著生機勃勃。


    雲衡回過頭衝所有人提議:“咱們去吃烤全羊吧,聽說新疆的烤全羊很地道!”


    提議很容易就通過,眾人奔著一家全羊館過去。


    有的店鋪掛著紅燈籠,個別地方已經霓虹燈閃爍,街上被冠以某某大超市,某某大酒店的招牌鱗次櫛比。


    全羊館裏坐了一半客人,雲衡過去就點了一整隻羊,老板開口要一千塊,嚇得石頭他們連忙抓起雲衡往外走。


    “雲衡姐,太貴了,我們那裏五百塊錢一隻全羊呢,這是黑店!”六六拽著胳膊說。


    石頭也點頭:“是啊,咱們去吃別的吧,你想請客也不能亂花錢呐。”


    雲衡喊住他們說:“一千不貴,在北京吃烤全羊更貴,新疆民風淳樸隻要一千塊很實在了。而且這羊是土生土長的本地羊,也沒有打過激素什麽的,更健康呢。”


    阿曼站在秦嶺邊上,還想勸一下:“等回了保護站,我們站裏宰隻羊……”


    雲衡忙擺手:“千萬別,你們在羅布泊保護站本來就挺辛苦的,好不容易養幾隻羊羔子改善生活,怎麽能隨便殺了。這羊在你們保護站那就是大爺,你們讓人家好好活著不行嗎?聽我的,今天這頓就吃烤全羊!”


    三個人一時無話可說,雲衡眼睛直溜溜看著秦嶺,想看他會說什麽,他來一句:“那就吃烤全羊吧,你們雲衡姐可是個小富婆。”


    “……”


    “……”


    “……”


    雲衡說:“好,老板,一隻烤全羊。”


    她從包裏掏出一遝錢扔在櫃台上,櫃台上居然也是一層灰。


    幾個人找地方坐下,雲衡屁股沾沾邊,又站起來。


    “怎麽啦雲衡姐,身體不舒服嗎?”六六問道。


    全羊館店麵不大,玻璃門上的油汙花花一片,桌椅板凳上油然泛著光,透過收銀台往廚房看進去,裏麵也是烏煙瘴氣。


    她皮笑肉不笑:“沒事,很好。”


    她從包裏掏出幾塊衛生紙墊在座位上,輕輕坐下去,身板很直,有些別扭,像老實聽講的小學生。


    石頭他們聊著最近的新聞,聊了吐魯番古董拍賣會,又聊到一年一度的那達慕大會。


    雲衡聽他們講著,老實坐在位子上掰指頭玩,她手機上沒有遊戲,這個地區信號也不是太好,所以看也不看。


    很快,全羊館老板端著一個鐵架子過來,鐵架子上穿著一隻烤得外焦裏嫩的羊,肉澤金黃,香氣撲鼻,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秦嶺去拿過五副刀叉,一人一副,幾個人沒那麽多吃飯講究,就各自用小刀仔細割著自己那邊的全羊肉吃。


    雲衡屁股下麵坐著衛生紙不敢亂動,一動衛生紙就會吹到地上,到時候還得撿起來。


    她隻好抻長了胳膊,一點一點割著羊屁股上一塊肉吃。


    她小口吃著,嘴唇微張,羊肉蘸著醬送入口卻蹭不到一點口紅,很是神奇。


    雲衡想吃羊肚,但是胳膊夠不到,她咬咬牙,看一眼桌子、凳子的黑亮油漬,看那團衛生紙,心裏那個憋屈勁兒!


    其實這些油漬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汙垢,並不肮髒,它們已經與桌椅板凳融為一體,蹭不到身上。


    但看上去,真的髒得要死。


    這時,秦嶺突然從位子上起來,用叉子去戳石頭剛割下來的一塊肉,放入口中嚼著,他嘿嘿衝石頭壞笑。


    石頭回過神來,看著空蕩蕩的盤子,瞪了眼:“哎唷,嶺哥,沒想到你還跟我們搶食吃,過分啊。”


    秦嶺扯著唇角笑:“我看你那邊的羊肚不錯,再給我割幾塊。”


    石頭說:“嶺哥,你那邊兩條羊腿還不夠解饞的?就知道剝削我們這些勞苦群眾,哎哎哎你丫還搶!”


    秦嶺的切肉刀在石頭前麵的羊肚上來回遊走,又順走幾塊肉丟進盤子裏。


    順完肉,秦嶺幹脆兩腳踩在凳子上蹲著吃,眼睛掃來掃去,看架勢還打算順幾塊肉。


    石頭也蹲在椅子上割肉吃,另一隻手握著叉子,虎視眈眈地盯著秦嶺盤子裏的肉。


    石頭說:“六六,阿曼,嶺哥平日裏老對咱凶巴巴的,要不要今日聯手反他丫的,把地主老財盤子裏的肉全給搶來?”


    六六跟阿曼雖傻些,但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還是很樂於參與,他們一起學著秦嶺跟石頭的樣子蹲在凳子上,方便胳膊伸得更長,三雙狼眼盯著秦嶺……前麵的盤子。


    叮叮當當。


    一輪交戰過去,三個人的叉子愣是沒摸到盤子裏的肉。


    秦嶺悠閑地用叉子撥開他們,另隻手用小刀插肉吃,兩頭不誤。


    雲衡嘴角咧開笑容,也從凳子上起來,學著他們的姿勢蹲在上麵,黑色裙擺像波浪一樣,她開心得像個孩子。


    她舉起叉子,也過來搶秦嶺的肉吃。


    戰況激烈,成四搶一局麵。uu看書.uukanshu


    秦嶺自顧不暇,刀叉叮叮當當,被雲衡趁亂擄走好幾片羊肚肉,她吃得開開心心。


    倒是石頭、六六跟阿曼碰得一鼻子灰,不甘心,又來搶,又被捉弄得找不著肉。


    秦嶺另一隻手用小刀順順利利切肉,每次雲衡吃完肉過來搶總會有足夠的肉等她。


    雲衡好心情地偷笑,這家夥的肉還真是好吃。


    石頭坐對麵酸溜溜著說:“不搶了不搶了,咱仨個呀,是攻城不行,守地也不行。”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一來一往展開羊肉爭奪戰的男女,使勁憋笑。


    夕陽灑下紅霞,透過玻璃門照進小店,彤彤一片亮色,狹窄的全羊館裏,五個奇怪的人一起蹲在凳子上,他們吃喝玩鬧,吸引著周圍人豔羨的目光。


    秦嶺盤子裏又一片肉被雲衡劃拉走,他滿腦門子黑線:“雲衡,你這也太能吃了吧!”


    雲衡得意腆著臉笑:“不吃白不吃,一千塊錢呢!”


    秦嶺又故意大聲問:“那你覺得好吃嗎?你這滿盤子的嗟來之食!”


    雲衡笑得優雅:“謝謝,很好吃。”


    秦嶺眼睛瞟著她,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麽,風太大,聽不清?”


    雲衡無奈地笑,柔軟而促狹,她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我說!謝謝,很好吃!”


    秦嶺一下就樂了,說:“好吃就是好吃,幹嘛還加個謝謝。”


    雲衡嘴裏嚼著肉,腮幫子鼓鼓地,像一隻白兔子。


    她含糊不清說:“我喜歡說,你管得著?”


    謝謝,


    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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