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站,秦嶺拉雲衡下了車。


    雲衡情不自禁地張開手臂,擁抱這片瓜果飄香的沃土,蔚藍的天空,一馬平川的山脈丘陵。


    南風過境,一陣陣熱浪在空氣中湧動,肉眼可見四處飄浮的塵埃。


    她吸吸鼻子,說:“這是哈密瓜?”


    秦嶺拖著箱子在後麵,回答:“是馬奶葡萄。”


    七月份馬奶葡萄已經成熟,瓜農們忙碌在田埂裏收獲,果香飄往四麵八方,又香又甜。


    石頭他們也下了車過來,幾人等在火車軌道一側,看著火車緩緩開走。


    雲衡看了眼頭頂高懸的大太陽,遠方是成片成片的荒漠山地,不時會出現幾尊巨石杵著,天地仿佛被這片金黃連在一起。


    她一瞬恍惚,好像自己來得不是吐魯番,而是火車穿越到了撒哈拉沙漠。


    她問:“我們在這兒等什麽?”


    石頭回答說:“雲衡姐,這邊離城裏還有十幾裏地呢,咱們得搭車。”


    雲衡點頭表示明白,繼續陪他們等車。


    過了會兒,阿曼朝幾個人喊:“車來了!車來了!”


    雲衡精神一振,緊了緊背包帶子朝阿曼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很快,心中那團興奮的火苗撲地一下滅了。


    那輛小板車顫悠悠地過來,趕車人坐在車上朝雲衡他們擺手,是問他們搭不搭車,阿曼用新疆話喊他過來,於是那輛車‘籲’地一聲停下來。


    拉車的是頭毛驢,脊背的毛黑溜溜,小腹上卻是一團雪白的短毛,六七個旅客從車上跳下來。


    板車重量陡然減輕,毛驢如釋重負般呼哧喘著氣,尾巴一左一右甩著,趕車人過去給它喂東西。


    阿曼在一旁跟他講價錢,秦嶺拍拍雲衡肩膀,帶她過去。


    等待的間隙,驢子頗無聊地蹬著蹄子亂踩,粗重的鼻息冒出白煙,時不時晃一下腦袋。


    雲衡看著秦嶺把自己的行李箱放上去,驢子突然‘啊(吐氣)兒嗯’的叫一聲,然後,屁股下麵嗞地出現一道筆直水花,尿出來。


    沙土被尿浸濕,像是摻了水的生石灰擰成一團,冒著熱氣。


    雲衡看得一愣一愣的,秦嶺一拍她後背,哂笑:“怎麽,你連頭驢都不肯放過?”


    雲衡臉一紅,氣得回頭踢他,秦嶺輕鬆一跳躲過去,她又伸腳蹬他小腿,仍被對方隨意避過。


    她氣得牙癢癢:“去你大爺的,你才對頭驢有意思呢!”


    阿曼跟趕車人談好價錢回來,跟秦嶺擺出一隻巴掌,意思是五十塊錢帶大家進城,秦嶺點頭同意了。


    坐上驢車,雲衡明顯感覺到車軲轆往泥土陷下去一大截,她忡忡地捅捅秦嶺胳膊:“喂,這驢又瘦又笨的,可別半路撂了挑子,把咱們丟在荒郊野外?”


    秦嶺不動聲色撥開她的手,說:“新疆的驢很靠譜。”


    緊接著,雲衡聽見趕車人皮鞭一揮,毛驢‘歐——啊——歐啊——歐啊’的叫了一聲,像是積滿灰塵的破風箱拉動,車板子一顫就動起來。


    雲衡覺得還挺刺激,拿出相機給驢子來幾張側寫,驢子看著邋裏邋遢的,沒想到拉起車來賊有勁,雲衡的心肝跟著車板一起顛,咯噔咯噔,馬尾辮兒甩來甩去。


    她回頭給秦嶺、阿曼、石頭和六六拍照,四個人一通扭扭捏捏就是不肯配合,臉上卻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雲衡便匆忙抓拍幾張。


    六六人傻,把腦袋埋進胳膊裏,嘴裏不忘說話:“雲衡姐,你別給我們拍了,你長得那麽好看,多給自己拍幾張唄。”


    雲衡唇角向上彎:“給自己拍有什麽意思,你們一個個都是帥小夥,怎麽比我還扭捏?”


    秦嶺索性頭也不回,直接轉過身去,把後腦勺留給她。


    雲衡調整焦距,給他後腦勺來一張特寫。


    驢車趕得飛快,一路上掀起黃色沙土,雲衡突然找到個好角度,


    他的側臉被日光暈著,像是鍍了金屬光澤,車後漫天黃沙,日頭斜掛,車板有節奏地搖著,


    她按下快門。


    板車前頭,毛驢歡快地跑著,趕車人手裏的皮鞭舉在頭頂搖起來,他嗓音醇厚,唱著辛辣俏皮的民歌,


    “叫了一聲爹,喊了一聲娘,好不該留俺在世上,人人比俺強!


    低頭想一想,房中沒有糧,歎了一聲叫親娘,隻好去逃荒。


    進了一莊村,狗子咬破門,莊莊把俺來盤問,說俺是壞人。


    東家要一口,西家要半碗,三天難吃一頓飽飯,餓得俺隨風轉!


    大雪遍地白,渾身把糠篩,冷冷清清苦難挨,兒女靠牆歪。


    要想不要飯,堅決去抗戰,打狗棍一丟,換的是槍杆,跟著革命幹,跟著革命幹——”


    老漢扯開喉嚨就是一嗓子,唱得有模有樣,皮鞭嗡嗡,像是協奏。


    雲衡聽著歌笑了,她從板車站起來,兩隻手掌環住嘴巴,也朝著遠方的高山喊:“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車上的人都看她,秦嶺也看她,她被日光灑了一身,她高聲對著大山歌唱,唱beyond的海闊天空,仿佛所有的心事與煩惱都會隨著歌聲唱給大山,大山用它堅實的臂膀為自己分擔。


    “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秦嶺跟著站起來,哼起這首歌,他與她平齊站立,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雲衡詫異地睜大眼睛。


    陽光稀薄,荒漠綿延,驢車吱剌響著,她咧開嘴大大笑了。


    石頭也站起來,跟著兩個人唱:“仍然自由自我,仍然高唱我歌——”


    “走遍千裏……”


    秦嶺回頭看雲衡,眸光很深,卻能深深吸住她。


    所有人看著,都笑起來。


    板車拐過一個山丘,視線豁然開朗,一條筆直寬闊的公路橫在眼前。


    阿曼跟六六也陡然站起來,他們互相看著,一起把肩搭在一起,他們搖頭晃腦,他們聲嘶力竭,他們用盡所有力氣吼,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


    哪會怕有一天隻你共我!”


    趕車老漢聽不懂他們的歌,卻能從歌聲中聽出磅礴的生命力,他默默揮舞著皮鞭,為他們伴奏。


    唱完歌,所有人虛脫一樣倒在車板上,雲衡看著天空大大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在這片孤獨的土地上,有這樣一群人願意陪你放縱,陪你打鬧,他們與你毫無淵源,卻一起怒放生命,為理想高歌。


    她曾舉目無親,如今卻覺得滿身是愛。


    六六喘著氣問:“雲衡姐,你是從大城市來的,能不能講講北京都有啥好玩的啊?”


    雲衡望著他笑,小臉熱得滾燙:“北京啊,北京好玩的東西多了,隨便去個地方都是好玩的。”


    六六跟著笑:“我做夢都想去北京,一直沒機會。”


    雲衡問:“那你怎麽來到新疆了?”


    六六看了秦嶺一眼,臉上洋溢著驕傲:“隊長說了,羅布泊是真男人待的地方,所以我留下來了。”


    後來,雲衡知道,六六高考完去新疆探險,被困在了羅布泊,奄奄一息之際是秦嶺救了他,從那以後,六六就留在了羅布泊保護站。


    石頭說他是退伍兵,跟秦嶺一個野戰部隊的,關係鐵得很,秦嶺退伍去了保護站,他也追隨著去了。


    阿曼則是子承父業,他父親是羅布泊保護站的第一代隊員,退休後由他接了父親的班。


    道路平坦,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雲衡又拿出相機,表情嚴肅地看著每個人,說:“大家千裏迢迢聚到一起,天南海北的,此時能一同擠在這輛小板車上也是緣分,必須合張影才算功德圓滿。”


    話說得很有道理,秦嶺也沒反駁,於是雲衡打開照相機延時拍攝功能,拜托趕車人舉著,她來到男人們中間盤膝坐下,攏攏頭發,再抬頭時,臉上是大大的笑容。


    四個男人各自坐在不同的地方,目光一致看向鏡頭,他們有的膚色黝黑,有的麵容清稚,卻都掛著誠懇的笑意,趕車人被感染著,也嗬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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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1,


    哢嚓,畫麵再次定格,五張笑臉永遠凝固在這台小小機器上。


    雲衡接過來相機興奮地看,畫質清晰,陽光明媚,南風吹拂,一張再完美不過的照片。


    她老覺得怪怪地。


    終於,她騰地一下站起身,回頭怒視秦嶺,相機都在哆嗦。


    “你……你你你……秦嶺!”雲衡氣得結巴。


    秦嶺若無其事地抬頭,看她一眼,嘴皮微扯,眼睛帶著笑意。


    “何事?”他明知故問。


    “你……你他媽的……混蛋!”雲衡丟下相機過去掐他。


    六六最實誠,以為出啥矛盾了,連忙過去當和事佬:“怎麽了呀雲衡姐,為什麽生氣了?”


    雲衡氣鼓鼓的眼珠子轉過來,朝他看過去:“你你你,你還好意思說,你早看見了也不說!”


    她生氣地打了秦嶺幾下,秦嶺也沒反抗,隻是臉皮抽搐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繃不住,臥在沙袋上哈哈大笑,兩隻手不停地捶打沙袋。


    另外三人莫名其妙,隻是看到秦嶺笑得這麽開心,也不由自主的跟著嘿嘿笑,雲衡更窘,跑回位置上抱膝蹲下。


    她癟著張嘴,眼睛氣鼓鼓,委屈得要哭出來,看著四個傻笑的男人,她嗷地一下把腦袋埋進胳膊裏,像一隻受傷的鴕鳥。


    她悶著頭,甕聲甕氣,嗚嗚說:“你們這群壞蛋呐。”


    光影參差,隻看見她露出手臂外的半個腦袋,馬尾辮兒被大地的熱風吹著,再往上些,一簇黑發被皮筋紮成小鬏鬏,直愣愣朝天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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