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畢竟需要存在,才談得上采用何種體製,難道不是嗎?


    可在這樣一個時代,如你所聞,當整個人類社會、人類群體都不複存在,民眾成為除消耗資源之外,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活的垃圾’,你我坐在這裏討論公社主義、資產主義乃至隨便什麽主義,又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意義。”


    “活的垃圾”,這個詞說出口,讓方然一陣本能般的惡心,他並不想這樣。


    現實,殘酷的現實,生產力如曆史上無數人所暢想般極大發達的未來,即將到來,這樣的未來,本該帶來全人類的徹底解放。


    讓一切人從枯燥乏味、沉重艱險的勞作中解脫出來,進而,以自我實現、探尋未知為畢生追求,憑借前所未有的科學技術,人類,難道沒有資格張開雙臂,迎接這開天辟地般的嶄新一天之到來。


    然而睜開雙眼,真實呈現於眼前的,卻又是什麽呢。


    全人類的成果,有朝一日,竟然會讓人類自身被定義為“垃圾”,這簡直荒謬透頂。


    但,卻又是任何管理員、阿達民,麵對同類之間自相殘殺的殘酷現實之時,必須做出的泯滅人性之抉擇。


    殺光同類,不惜一切代價,竭盡全力贏得競爭。


    失敗,便隻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裏,對正在經曆的一切,即將麵對的一切,四十八歲的男人隻感到難以抑製的厭惡,與無法抗拒的疲倦。


    路,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走下去。


    隻萬萬沒想到,這條血與火的荊棘路,竟會是如此的漫長而恐怖……


    記憶,遙遠而模糊,那恐懼的五歲孩童,可曾想到自己終將經曆這所有的一切嗎。


    談話的動機,現在,似乎也變得那麽重要,座位上的“阿達民”喃喃自語,仿佛隻是在對自己的心靈深處傾訴:


    “身在這樣一個時代,你,我,所有人,乃至所有的管理員,根本別無選擇。


    如果說,濱海邊疆大區,或者其他幸存於世的桃花源,仍然在踐行公社主義,或者其他任何光輝的理想,那也隻是因為,仍有一些如你們的管理員那樣的人,心懷理想,願意為此而奮鬥終生。


    可是對我們,這些掌控暴力的管理員,這超脫利益、超脫一切的巨力,卻又會在哪裏,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明知所做的一切,是自相殘殺,甚至將文明徹底埋葬;


    身為阿達民,也別無他法。


    群體協作的成果,引發無盡的爭奪,這,才是人類一路走到今天,甚至召喚出強人工智能這樣劃時代的存在,仍無法改變分毫的客觀規律,是即便使出渾身解數,也絕對無法掙脫的,鐵一般的現實。


    除非有一天,人,不再為自身利益而彼此爭鬥;


    那該有多好,可是,我卻禁不住會悲哀的想,這一天,也許永遠都不會來。”


    語調漸漸低沉,待到後來,幾乎是一個人沉浸在情緒中,阿達民體味著這至深的傷感與絕望,而椅子上的安娜*烏沙科娃,什麽也沒有講,就這樣靜靜的坐在一旁。


    身在這時代,其實,說什麽也都沒有意義了,難道不是嗎。


    過了不知道多久,時間,一點點溜走,替身機器裏的男人被ai提醒,他想了想,才在打算爬出機器之前,對眼前的聽眾澄清現實。


    “罷了,說這些也是徒勞。


    至於眼前的形勢,占領區內,一切民眾所需都要削減,這是既定的策略。


    原因我也已經說得很清楚,這,並非如何對待民眾,抑或是公社主義、資產主義的抉擇,而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倘若不竭盡全力,動用全部資源去應付這一場新的蓋亞大戰,那麽不論是我自己,nep大區,還是濱海邊疆大區的所有人,都會迅即被毀滅。


    直白的講,如果我不這麽做,就很可能會失敗,繼而身死。


    而你們所有人,在nep被消滅後,必然落到其他管理員的手裏,仍難免一死,如果沒有其他更恐怖遭遇的話。


    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如果沒有,你現在便可以離開了。”


    一番漫長的對話,事到如今,麵對手扶額頭、看向桌麵的阿達民,即便明知道這隻是“替身”,安娜*烏沙科娃居然有些五味雜陳。


    片刻後,有些僵硬的站起身,女人走到門口時停住腳步:


    “你,還在麽,海峽對麵的管理員。”


    “還在。”


    方然的話,帶一點有氣無力,他今天的感覺真的挺差勁,雖然ai未監測到身體異常。


    “關於民眾生活的問題,現在……也隻好如此。”


    事關內心所想,這種問題,可以對侵略者講嗎,安娜猶豫了片刻才開口,


    “那麽,按照你剛才所說,我們人類,幾十億年演化到今天的智慧生命,就一定會麵臨這種悲慘的結局,甚至最終難免滅亡嗎;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抗爭這宿命,說真的,——這令人完全無法接受。”


    “抗爭宿命的辦法,是嗎……”


    我隻是想要活下去,


    以一個人的身份,而非怪物,隻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然而活著又是為了什麽,難道,就是一直這樣,體味文明滅絕的無盡恐怖,直到永遠嗎。


    “不,我不相信。”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安娜*烏沙科娃有些困惑,uu看書 ww.uukash 她轉過頭來。


    阿達民的聲音則在回蕩:


    “人類的宿命,文明的宿命,就是最終的滅亡,這一點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雖然迄今為止,我不得不承認,人類尚未找到一條可行之策,但,我必須相信有這樣的一條路,通向光明的未來,而非滅亡的道路。


    要找到這條路,我,需要時間,需要知識,需要資源,需要借助科學的力量;


    盡可能動用人類所能掌握的一切。”


    話語,沒有草稿,就這樣傾訴而出,方然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出這一些內心深處的念頭,


    “一個人的命運,不論他、或者她是否承認,又是否意識到,終歸會與全人類,乃至人類文明的命運,緊緊相連。


    出路到底在哪裏,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難道不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去苦苦追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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