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秀兒在戲場有演出,演完後又出去赴夜宴,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她不自覺地往後院走,也不知道為什麽還要走這一趟,明明他們都已經搬走了。可是,這些日子她已經養成了回來就到後院的習慣。


    一走進後院,就看見了十一房裏的燈光,她欣喜地跑過去。敞開的門裏,菊香坐在桌前忙著什麽。


    “菊香,你家少爺呢?”她的眼睛在屋裏搜尋。


    菊香回頭:“少爺還沒回來呢。”


    驚喜的眼神不見了,代之以困惑與失落:“他沒回來,你怎麽還在?他一個人在那邊誰侍候?。”


    菊香慢條斯理地說:“我在等他回來呀。我不給他這個台階下,他真留在那裏不會快樂的,他再生氣,再往外跑,等氣撒過了,還是會回到你身邊的。”


    秀兒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哽住了,其實,她會到後麵來,何嚐不是抱著跟菊香一樣的想法?十一跟著她來到這麽遠的地方,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就和她一刀兩斷。如果他真想那樣,就像菊香說的,何不索性找個船回大都去,從此不管她的死活?他現在這樣,不過就是耍耍大少爺的脾氣罷了。


    她笑著坐下:“那我陪你等吧,呃,你在做什麽呢?”


    “我在給他準備幾樣點心,他今天在那裏忙活了一下午,飯都不見得有工夫吃,晚上肯定會餓的。”


    秀兒抿嘴而笑,她自然明白菊香說的“忙活”是什麽意思。對於熟悉十一少爺輝煌過往的她而言,這已經根本引不起任何訝異和不適之感了。


    他就是那樣的人,從來如此,要跟他在一起,接受他做朋友也好,做丈夫也好,就得接受這些。秀兒就是因為把這一點看得太透徹,所以選擇做他的朋友而不是做他的女人。風流俊賞的男人,做朋友是一道風景,做他的女人,尤其是做他心愛的女人,隻會帶來無盡的傷害。


    在相當一部分男人看來,癡情與多情是可以並存的,他癡情的同時不妨礙他多情,他多情的同時也不妨礙他癡情。可是這對女人來說,是感情上的致命傷。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注定是走不出的死局,愛成傷,不愛亦成傷。


    唯一的辦法是,一開始就不跟他開始,隻有置身事外才能雲淡風輕。免得到時候變成怨婦,後悔莫及地念著什麽“既有而今,何若當初莫”。


    如果十一因為她拒絕他的感情,連朋友也不要做,那她隻有認了。可是,在心底裏,她還是存有僥幸的。她希望,十一在一次次發脾氣,一次次跟她抗議之後,最終會慢慢接受她的相處模式。做朋友也需要磨合的,尤其最初對彼此之間的關係定位有很大差別的兩個人。


    十一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溫暖的燈光下,秀兒和菊香輪流用一把小鉗子夾小核桃,而他們麵前的小碗裏,已經快裝滿一碗了。


    他鼻子酸酸的,又苦澀又幸福。如果那個傷害他的人,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幸福的人,他還能有什麽選擇?一麵流著血一麵抱緊,一麵絕望著一麵愛著。


    “我回來了。”他站在門口深深呼吸,空氣裏隱隱約約能聞到了她的體香。


    秀兒站起來笑道:“回來了?累了吧,快坐下,菊香,去舀水給他洗一下,不洗手可不許抓核桃吃哦。”


    十一“嗯”了一聲,然後乖乖地去臥室讓菊香服侍著洗臉洗手洗這洗那。


    洗好後,他走到桌前坐下,慢慢吃著核桃。很快外麵爐子裏的水開了,菊香泡上茶,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而飲。


    “晚上喝酒了的?”十一打量著秀兒的臉。


    “嗯,晚上有人請宵夜,不是請我一個人,是請全部戲班的人。”


    “你喝了多少?”


    “不多,跟他們一起出去,不會讓我喝多的。一般第一輪的一杯酒我會喝下,後麵的,能躲過的盡量躲,實在不行,她們會幫我代酒。遇到特別難纏的,她們也會想辦法耍點花樣,比如,酒裏摻水,或者幹脆就是白水。”


    十一笑了:“這樣別人也看不出來嗎?”


    秀兒告訴他:“偶爾也有賊精的,但看出來又怎樣呢?我是唱戲的,要保護嗓子,本來就不該多喝酒的。他非要死勸,是他自己不知趣。就算鬧起來,別人也隻會替我說話的。”


    十一點頭道:“很多人一起的時候其實沒什麽,就是你一個人的時候不好辦。”


    秀兒說:“其實除了上次被程金城擄去,我沒有單獨跟哪個男人在一起過,每次至少都有師傅陪著的。他也不會讓我一個人去陪客,我們是唱戲的,又不是……”賣身的。


    十一調侃了一句:“不隻單獨跟程金城在一起吧?比如現在,你就是單獨跟我在一起。”


    秀兒忙指著菊香道:“不是還有菊香嗎?我們總是三個人的。”


    十一看著菊香,菊香放下手裏的茶壺向門口走去,嘴裏說:“你們慢慢聊,我困了,下去睡了。”


    秀兒笑著喊住他:“哪有主子還在招待客人,仆人先跑去睡覺的。”


    菊香回頭很“哀怨”地說:“那你們到底要我怎樣嘛?陪著嫌我礙眼,走了又說我失了奴才本份。”


    秀兒和十一都笑了起來,又說了幾句閑話後,秀兒站起來說:“很晚了,我該回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十一也不留:“嗯,你是該回去睡了,早上還要起來吊嗓子,明天晚上是戲場還是堂會?”


    “堂會。”


    十一想起來問:“你後來跟謝吟月有沒有聯係過?”


    秀兒回答:“有啊,今天我不在的時候,她還派人送來了兩包點心,約我有時間一起喝茶,把擂台賽的一些具體事項再確定一下,黃花替我跟她約了後天見麵。”


    “後天還是我陪你去見她吧。”


    “好的,先謝了。”


    秀兒走了,菊香進裏屋鋪好床,正想催少爺去睡,卻見他把茶點茶杯全部移到一旁的茶幾上,甚至親自動手拿起抹布擦起了桌上的水跡。


    菊香忙走過去:“我來,我來,少爺今日怎麽這麽勤快起來了?”


    十一依然拿著抹布擦著,頭也不抬地吩咐他:“你去給我磨墨。”


    “這個時候磨墨幹嘛?”菊香有點楞了,少爺“辛苦”了一下午,現在不是應該精疲力竭地爬到床上睡大覺嗎?


    “磨墨當然是寫字了。快點啦,再磨蹭天就亮了。”


    菊香試著勸道:“少爺,今晚就算了吧,真的很晚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再寫,那時候頭腦還清醒些。”


    “囉嗦!叫你去你就去,我自己頭腦清不清醒我還不知道啊。”


    菊香隻得依言磨墨。墨剛磨好,十一鋪開宣紙提筆就寫,下筆飛快,臉上的表情很亢奮,嘴裏念念有詞。待十一終於停下稍歇的時候,菊香不解地問:“少爺,你明明累了一下午,怎麽這會兒精神好得不得了,寫起來也比平時快。”


    “當然是感覺好了。寫戲最怕沒感覺,沒感覺的時候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所以我催你磨墨,趁現在腦子裏有東西,趕緊寫出來,不然明天又忘了。”


    “問題是,為什麽前兩天晚上沒感覺,今天和秀兒吵了一架,反而感覺好了呢?”菊香一副誠心求解的模樣。


    “大概是那幾天心裏老憋著,今天吵一架發泄出來,就好了吧。”


    菊香掩嘴而笑:“不是靠吵架發泄,是靠燕燕發泄的吧。原來少爺先前寫不出來是因為好久沒碰女人了,所以煩躁不安。現在跟這個燕燕廝混了一下午,通體舒暢,筆下也通暢了。這就叫一通百通!”


    十一恍然道:“我本來沒想這麽多,經你一點撥,一下子茅塞頓開,原來是如此這般。”


    主仆倆笑成一團。十一又抓了一些點心塞到嘴裏,然後重新提起筆。


    菊香打趣:“吃著秀兒親手剝的核桃,感覺更好了吧?”


    “那當然。”


    說完,十一埋頭書寫起來,越寫越眉飛色舞。何止沒有困意,好像還興奮得不行。


    菊香卻站在一旁露出了擔憂的神情:少爺的癡情到最後很可能隻落得一場空。現在秀兒還沒出嫁,還是一個樂籍女子,他還可以陪在她身邊,一個寫戲,一個唱戲,偶爾坐在一起喝喝茶,說說笑笑。將來秀兒脫籍嫁人,成了人妻,就要守人妻的規矩,不可能再陪別的男人了。甚至,關在深閨,一輩子不得再見,那時候,少爺怎麽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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