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勃那天“傷心欲絕”地走後,再也沒在芙蓉班出現鳥,也不知他是真的因為太傷心而放棄了,還是因為怕上都總管府而暫時按兵不動。不管怎樣,他不來,秀兒就謝天謝地了,不然,三天兩頭被帶刀的蒙古人恐嚇,每天鬧得戲班雞飛狗跳的,那還排什麽新戲?就算師傅不開趕,秀兒自己也不好意思待下去了。


    又十來天後,曹娥秀身體好些了,開始跟著排戲對台詞,在她的大力推舉下,秦玉樓點頭答應讓秀兒飾演戲中貢官趙錢(此人表字孫李)的女兒趙小姐。趙小姐在戲中是個搽旦角色,依秀兒的理解,這搽旦就是操蛋的意思——當然這是玩笑話了——搽旦在戲中的角色分配,“或扮捍婦、或扮虔婆、或扮刁潑尖刻、品性不良的婦女”。總之不是什麽好人就是了,性格要麽惡毒、乖戾,要麽冶蕩、滑稽,用以襯托女主角的賢良淑德,高潔美好。


    這樣的角色,自然不可能是主角,但也是戲中一個重要角色,是活躍場上氣氛的人物。雖然這樣,還是有好些人不願意演,比如俏枝兒,聽到趙小姐由新來的秀兒出演時,她的反應並不是很大,這讓秀兒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剛開始聽師傅當眾宣布由她出演戲中第一女配角時,秀兒緊張地看著戲班眾人的反應,尤其是俏枝兒的。倒也不是有多怕她,而是這人比較難纏,嘴巴也尖酸刻薄,屬於班子裏的“事兒頭”。結果還好,她隻是無聲地冷笑著,滿臉都是鄙夷,看來,即使師傅要她演趙小姐她也未必肯演的。


    秀兒也明白她為什麽會有這種反應,搽旦角色,越演得好,越演得活靈活現,就越是招人恨,招人罵。俏枝兒是扮千金小姐成癮的,會挨罵的角色她絕對不會演。但秀兒恰恰認為,新人就是要演搽旦這樣的角色,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讓觀眾記住你。


    一個戲子,上台有人讚,有人拚命鼓掌叫好固然是求之不得,但如果暫時達不到那個境界,退而求其次,最起碼也要有人恨,有人罵。最怕的是根本就沒人注意,你上了戲跟沒上一樣,那就糟透了。觀眾不會記住可有可無的角色,如果你在一處戲中的表演讓觀眾恨得牙癢癢,那恭喜你,你離成名不遠了,他們一邊恨著罵著一邊就記住你了。


    當然秀兒也考慮過,如果角色從此定性,在觀眾心目中你就是個挨罵欠扁的主,那不是挺鬱悶的嗎?人家可還是花朵兒一樣的大姑娘呢。後來她想開了,不管那麽多,先混出點名氣再說,就算一輩子演搽旦,能演成最出色的搽旦,金牌搽旦,照樣是名角。她也可以憑這個本事和名氣達成自己的目標:讓一家老小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再貪心一點,把老宅贖回來,讓爹娘得償所願,在祖居裏安度晚年。


    當然這個目標很遠大,遠大到讓她以為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先姑且這樣想著吧,沒事作作白日夢也挺好的,這樣吊嗓練功的時候才有幹勁。人若不靠夢想支撐著,每天混吃等死,也怪無聊的。


    曹娥秀能起床排戲了,戲班便進入了緊張的排練期,每天日也練,夜也練,到晚上睡覺時腿肚子總是漲的,腰總是酸了。既然秀兒在新戲中擔負了重要角色,師傅對她的要求便額外嚴格起來,每天拿一根竹板子站在她旁邊,哪裏的動作不標準、不到位就敲一下。敲得並不重,遠未到體罰的地步,隻是被盯著的人心情緊張,一招一式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到曹娥秀休息滿一個月的那一天,錦輝院門口已經掛出了大大的預告牌。


    因為芙蓉班閉關了整整一個月,這可還是史上頭一遭,老戲迷們一聽說芙蓉班有新戲上演,立刻奔走相告。秦玉樓還怕冷場,又自己出錢買了幾十張票請人去捧場,這些人除了看戲之外,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負責調動場中的氣氛,帶頭叫好帶頭拍巴掌。


    這是戲班的慣例,尤其是新戲上演的時候,那肯定、必須這樣安排的。如果遇到第一場戲觀眾反應冷淡,票賣不出去,班主買的人情票可能會更多。總之不管怎樣,一定要把氣氛炒起來,要讓戲院外麵走過的路過的聽到裏麵熱烈的鼓掌聲和喝彩聲,就算不能讓他們當場掏錢買票,最起碼也要傳出個“場子爆滿”,“唱了個滿堂紅”的好名聲。有了好名聲,一傳十,十傳百,就不愁沒觀眾了。


    所以新戲開鑼之前的幾天,秦玉樓就忙乎起來了,不再盯在排練現場,每天早去晚歸的。反正戲差不多排好了,弟子們在家反複演練、熟悉就行,他要去忙別的了,作詩的工夫“在詩外”,唱戲的,也有一套戲外的工夫要做。戲班班主可不是一般人都能當的,除了懂戲,還要懂人,既要術業有專攻,又要八麵玲瓏,能打點好各路菩薩。


    新戲開場的那天,秀兒一大早上起來就慌裏慌張地對曹娥秀說:“大師姐,怎麽辦?我昨晚差不多一宿沒睡著。”


    曹娥秀先“噓”了一聲,再悄聲說:“小聲點,別讓師傅聽到了,小心他臨時把你換下來。別忘了,你這角色,玉帶人是替補,她可巴不得第一天就把你替補下來呢。”


    秀兒又感激又羞愧地低下頭,曹娥秀笑著安撫她:“沒關係的,我演第一場的時候兩天兩夜沒睡著。”


    秀兒驚訝道:“那你在台上還能唱,不會忘詞?不會站著就睡過去?”


    曹娥秀搖了搖頭說:“等你真上了台就知道了,在那種緊張和興奮的狀態下,你哪裏還睡得著,下了場回來照樣興奮得不能睡,我就是先一天後一天都沒睡著的。”見秀兒一副緊張的樣子,伸手輕拍著她的肩膀說:“別怕,別怕,不是還有師姐嗎?真到你忘詞兒了,我會給你提的。”


    戲未時開場,這天早上吃過飯後,秦玉樓發話道:“今日最後完完整整地排一場,午時初刻準時出發,大家抓緊點。”


    其時曹娥秀正坐在秀兒身邊,悄悄問她:“你還行嗎?實在不行的話,我跟師傅說一聲,讓你去補個眠。”


    秀兒忙擺手道:“千萬別。”大師姐這是怎麽啦,早上自己告訴她一夜沒睡時她說不要讓師傅聽到了,怕他因為不放心而臨時換角,現在又要去告訴他了。


    拒絕了曹娥秀的好意後,秀兒認認真真地排起了戲。雖然一夜沒睡,但排戲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覺得困,反而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一樣。難怪曹娥秀說,第一次上台,人會處在極度興奮狀態,絕不會打瞌睡的,現在還沒上台呢,她就已經興奮上了。


    終於排完了戲,秦玉樓拍了拍巴掌說:“不錯,不錯,這戲肯定會紅的,秀兒今天也表現得很好,你等會上了台也能保持這樣就行了。”


    師兄師姐們也過來給秀兒打氣,她一一道謝,心裏又是開心,又是不安:萬一,真上了台,慌了手腳怎麽辦?


    上了車,曹娥秀仔細打量著秀兒的臉色說:“早上看你還一臉倦意,這會兒反而紅撲撲的,我果然沒看錯,你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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