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靜走出北京飯店的大門,銀灰色的天空綴著滿天星鬥,一陣涼風迎麵吹來,她陡地覺得世界變大了,心裏豁亮了。外麵的空氣是多麽清新、涼爽而自由呀!她用力呼吸了幾下,看著晶瑩的星星,仰頭想道:“已經深夜一兩點了,我到哪兒去好呢?”


    為了怕人追她,她順著霞公府的街道迅速穿過一條小胡同向北走去。她像越獄的犯人似的緊走了一陣,然後才漸漸放慢了腳步,開始考慮今夜的投奔處。


    “已經這麽晚,到哪兒去好呢?”她不知不覺地向北河沿的路上走去。這兒離北大很近,在這兒她曾經住過好幾年;在這兒,曾經有過最親密的人和朋友和她一起;在這兒……這時,她忽然遏製不住地思念起王曉燕。她那溫厚善良的眼睛是這般有力地吸引著她。“不,不管她是惱我、恨我,我還是去找她。她不會因為她姑姑恨我的,一定去找她!”決心下了,她的腳步就加快了。將要和王曉燕相見的喜悅促使她忘掉了幾天來的疲勞,疾行在深夜空寥的街道上。


    走著走著,走過了許多熟悉的街道,不知怎地竟又走到沙灘那座她曾經和餘永澤一起住過的房子前。這時,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望著那兩扇黑黑的緊閉著的街門,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憎惡、懊惱與悔恨交織在一起的情感。一想到他,使她立刻想到了囚在鐵窗裏的盧嘉川。要不是他,盧嘉川也許不會被捕的……想到這裏,她的眼裏不禁湧出淚珠。於是急忙掉頭離開了這個小門。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經深夜兩點多了。她用手敲打門環,又按電鈴。她喘息著,站在冷清的寂無一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一個老頭從門縫裏慢吞吞地問道:“半夜三更的,找誰呀?”


    “我找王曉燕。勞駕,請開開門!”道靜由於過度疲乏,嗓子都嘶啞了。恨不得立刻有人給她打開大門,躺在曉燕或什麽人的床上睡它一覺。可是看門老頭卻隔著門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開。學校章程:五點半開門,您等天亮了再來吧!”


    “我有要緊事,勞駕開一下吧!”


    “不行,不行!”說著“不行”,老頭已經走進去了。


    隻聽房門砰地響了一聲。


    “我不能在這兒站到天亮呀!”道靜靠在油漆剝落的暗紅的大木門上,望著寂靜的夜空,無力地歪著頭打著主意。“到哪兒去呢?住旅館?不!去找徐輝麽,也不行。天不久就亮了,還是散散步,等亮了再回來吧。”於是她拖著疲乏的步子慢慢向西走去。離開宋鬱彬家兩天以來,她沒有休息,也沒有睡覺。緊張的鬥爭過去了,神經鬆弛下來,在這寂靜的夏夜,一個人無目的地漫步,就更加引起了疲倦和瞌睡。她順著熟悉的街道走到了故宮河沿,倚靠在護城河的欄杆旁,勉強睜開眼皮望著閃著魚鱗似的光亮的河水,心裏空曠曠的。


    忽然,她在心裏狠狠地責備起自己來--叫白莉蘋拉了走,和她--和這一群資產階級寄生蟲去周旋,這、這是不是一種軟弱?是不是溫情?難道你忘了你身上還帶著給徐輝的信--雖然這信也許不是十分重要的,但總是一個黨員交給你的呀!想到這裏她望望故宮角樓,它仿佛一個龐大的怪物蹲在深灰色的雲霧中。接著一雙蒼白的手在她麵前一閃,她想起了淩汝才,不由得厭惡地唾了一口,把頭發向後一掠,輕輕喊道:“去他媽的!”由於過度疲乏,她把頭靠在冰冷的欄杆上睡著了。


    當她打了一個盹醒過來時,東方已經現出了魚肚白。這時,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高興得轉身就走。她小跑似的走到北大女生宿舍門口,一看時間不過四點多,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她沒有再去打門,隻好坐在門檻上打起盹來,忽然,一個微弱的好像雨點落下來的聲音,輕輕地傳向了她的耳邊:“媽!媽媽……”


    她驚醒了,以為是做夢。可是揉揉眼睛,那微弱的聲音又低低地響了起來:“媽媽,媽媽!我找媽媽!”接著,有人喃喃地哭起來了。


    她清醒地感覺到:這不是夢,那微弱的聲音就在她的近旁。於是她站起身尋找起來。她終於發現:在女生宿舍的對麵,在一座鋪子的屋簷下有兩個小孩互相偎依著睡在冰冷的石階上。就著微亮的曙光,道靜俯下身去仔細地看他們:兩個都是男孩子,大的大約八九歲;小的隻有五六歲,他們的小臉汙髒、枯瘦,身上一絲不掛。兩個似乎都熟睡著,不過那個小的孩子咧著小嘴、掛著淚珠,斷斷續續地喊著媽媽。


    一見這兩個孩子,道靜的瞌睡一下子消失了。他們的家呢?媽媽呢?雖然是夏天,拂曉前還是有些寒冷的,道靜穿著衣服還覺得有些冷,可是這兩個孩子的身上卻一絲不掛,並且躺在冰冷的石頭上。她的心被憐憫激動著,不由自主地又俯下身來,摸摸他們的小臉,摸摸孩子們的脊背。這時她嚇了一跳:那個小孩子的身上不但不涼,而且火炭似的發著燒--原來是個病孩子。她想叫醒他們,問問他們。可是,這有什麽用呢?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才從那兒逃出來的北京飯店--那豪華的大樓,那藍色的天鵝絨帷幔,那些珠光寶氣的太太和紳士……她痛苦地搖著頭,掏出了自己的全部財產--五塊錢,從裏麵抽出了兩塊,輕輕地放在小孩子的腦袋底下,就急忙去敲女生宿舍的大門。


    王曉燕從睡夢裏驚醒來,看見道靜站在床頭,她懶懶地坐起來招呼道:“你來啦?


    坐下吧。”


    曉燕冷淡而客氣的樣子,驀然給道靜的頭上潑了一盆涼水。她估計曉燕會惱她,但沒想到她竟會變得這樣。她站在床前筆直地瞅著她,沉了沉,說:“曉燕,是為姑姑的事惱我啦?這怪我幼稚,但我並不想……”


    “我不知你想的是什麽!”曉燕打了個哈欠,開開電燈戴上眼鏡,慢吞吞地打斷了道靜的話,“林道靜,打狗也要看主人嗬!”


    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兩眼望著窗外,道靜坐在桌子旁,兩個人都不出聲。


    “曉燕,你是寬厚的人,你要明白,這並不是私人攻擊……”


    半天,還是道靜先開口,“姑姑對我很好,但是,她的思想落後……”


    “別說啦,我姑姑來信把一切經過全告訴了我。”王曉燕站起身來,皺著兩條修長而濃黑的眉毛,聲音顫抖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我難過極啦……怨不得人家說他們這樣的人,全是鐵石心腸、沒有感情的人。革命,難道就不要親戚朋友嗎?”


    道靜看著王曉燕紅漲的麵孔和圓圓的愁悶的眼睛,看得足有一兩秒鍾。然後站起來,拖著疲憊不堪的甚至全身都在發抖的身子,沉痛地說:“曉燕,我很對不起你!但是我又一下沒法和你說明白……現在,我隻好走了。再見!”


    她的麵色蒼白,眼裏含滿了淚,慢慢地向門外走去。


    王曉燕盯著道靜的背影發怔,她的心激烈地跳著,看看道靜就要走到走廊裏,就要走出去了,她突然跳起來,緊走了兩步,一把拉住道靜的胳膊,含著眼淚喘著氣,說:“小林!


    別生我的氣,回來吧!”


    道靜站住腳,回過身來看著曉燕蒼白而激動的臉龐,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


    “小林,有些事情我真一點也不懂……不要怪我,回到屋裏咱們細細地談。”


    道靜跟著她走回屋裏來。她一下子倒在曉燕的小鐵床上,好像癱了似的不能動了。


    曉燕坐在床邊陪伴著她。她拉住道靜的手,真像個大姐姐,臉上浮著溫柔而和善的笑容,眼裏卻流著淚。


    “你怎麽回來的?什麽時候到的北平?昨夜住在哪兒啦……”看見道靜蒼白的臉上一雙深陷的眼窩,疲憊得好像失掉了知覺的樣子,她驚愕地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怎麽啦?你生病了嗎?”


    道靜搖搖頭,直挺挺地躺著,閉著眼睛笑道:“沒什麽。有兩天沒睡什麽覺。我想在你床上睡一覺。”


    “睡吧!等你睡醒我們再談。”曉燕說罷剛要出屋去洗臉,道靜急忙喊道:“回來!回來!先問問你再睡。徐輝在學校麽?我要找她。”


    “徐輝?”曉燕兩隻圓圓的亮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道靜,“她說她母親得了急病,沒等大考就回家去了。可是我聽有的同學說,不是那回事。大概是為革命工作到別處去了。”


    道靜霍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睡意全部消失了:“啊,我要找她怎麽辦呀?”


    曉燕把道靜按回到床上,溫柔而又有些驚奇地說:“幹嗎這麽著急?她會回來的!”


    道靜倒在床上,睜大兩隻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曉燕,好像囈語一樣喃喃著:“是呀,她會回來的!會回來的!我一定會找到她們的……”


    曉燕看她那個疲憊樣兒,明明已經睡著了,卻還在一心想著找徐輝。不由盯著道靜,在心裏說道:“莫非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白莉蘋中午起了床,吃過點心後,就拿過幾本時裝畫報斜靠在沙發上懶懶地翻著。一抬頭看到牆角的一個小提包,不由得一陣惱火攻上心頭。便扭頭對挨在她身邊的潘秘書長撒嬌似的斜著眼睛說道:“這樣的朋友,給臉不要臉!我好心想替她介紹淩汝才,可是--叫馬克思的鬼魂把她迷住啦!她,這樣的人物都瞧不上,拆我的台--偷著跑啦。好哇,我要碰見她,一定饒不了她!”


    “你嘮叨半天,說的是什麽人呀?”秘書長扶著眼鏡溫文爾雅、漫不經意地問。


    “誰?昨晚上那個臭女人唄。從前在學校時候認識她,覺得她人挺不錯,臉子長的也還漂亮。淩汝才死了太太,我想就替他介紹介紹--咱們那樁買賣正用得著老淩。誰知道這個臭婊子……”她喘了口氣,對她的情夫嫵媚地一笑,“世上什麽人都有。我以為談談革命的人是有的,可是拚著命真幹、不怕受苦、不怕殺頭的人也真有。這可真是不可思議!”


    潘秘書長點燃一支香煙,倒在白莉蘋的腳邊,翻著眼皮悠然望著淡綠色的天花板,又漫不經意地問道:“你說,你的朋友革命?恐怕不是真實的吧。她不喜歡汝才,當然可以不辭而別。”


    白莉蘋跳起來,用嬌嫩的塗著蔻丹的紅指甲指著自己的鼻尖,激奮地喊道:“你當我沒經驗過哪?我知道她,了解她!她要不是因為迷著共產黨才拒絕了我的友情,我就挖掉這兩隻眼睛!”說到這兒,茶房進來了,微微鞠了一躬:“太太,外麵有個送信的女學生,要取東西。”


    “把信先拿來!”白莉蘋猜到是林道靜來取行李的,她不耐煩地把頭一擺,命令著茶房。


    信送來了,她懶懶地拆開,倒在沙發上讀著:莉蘋:你一定生了我的氣。但是對不起,我受不了你給我安排的那個環境,隻好逃走了。你對那種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很有興趣嗎?但是在我看來,這隻是消磨人的意誌、使人墮落的魔窟。莉蘋,你曾經指導過我,你曾經有過前進的思想,但是為什麽和那樣一些人,走上那樣一種可怕的道路呢?難道你不應當過另一種有意義的生活嗎?


    “屁!”沒有讀完,白莉蘋使勁一扯,把薄薄的信紙扯得粉碎,“會說兩句普羅列塔利亞,自以為了不得啦!喊喊空口號的時候誰沒經過!他媽的!”


    “太太,外麵那個女學生還等著拿行李哪。”茶房站在地毯上,看見白莉蘋扯了信,生氣地自言自語,就提醒了一句。


    白莉蘋發現茶房看見了她剛才的形狀,就更加發了火,指著道靜的東西吼道:“混蛋!


    給她把這臭東西拿下去算了,還問什麽!”


    茶房對於闊綽的老爺太太們的脾氣早就摸透了:當他們升官發財不如意,或者爭風吃醋不高興的時候,他們就要拍桌子大罵你這下人混蛋、該死;但是他們要是高了興,要是酒色財氣順了心,你隻要向他們謙卑地鞠個躬,或者給小姐太太脫脫大衣、獻朵鮮花,那麽,立刻十塊、八塊大洋賞給你。為了生活,茶房隻好拿起道靜的東西,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把提包交給站在門外的王曉燕,笑笑說:“您是替昨天上這兒來的那位小姐取的東西吧?我說呢,這位太太來往的淨是些闊人,怎麽忽然交了個女學生,還要叫她住在這兒?您可別告訴那位小姐,這位太太看見她的信生了氣……嘻嘻,‘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麽人玩什麽鳥。’趁早絕交,還是不巴結這號有錢人。”


    王曉燕看見這饒舌的茶房叨嘮個沒完,攔住他說:“別說啦,她們已經算完了。再見!”她把東西放在洋車上,又像歡喜又像懊惱地坐上了洋車。


    這裏秘書長對白莉蘋斜著眼睛送情地笑了笑:“乖乖,我去打個電話。”他走到走廊的一個黑暗轉角處,這兒的牆上掛著一架電話機。他喊了號數急忙對接電話的人小聲說道:“老胡嗎?快點!利通飯店大門外剛走了一個女學生--北大的。跟著她,快派人來跟著她!


    ……不是她,要跟著她找另一個人--林-道-靜。對了!嗬?你說什麽?“潘秘書長使勁歪著腦袋對準活筒驚異地動著眉毛。”什麽?你正要找她?找了好些日子?那可巧極了!嘿,老胡,可要請客謝謝我喲!小白?別瞎扯了,隨便玩玩。她不錯,會迷人。有時間到我們這兒來喝兩杯香檳。好,就這樣辦!”


    掛上電話,潘秘書長悠然自得地伸了個懶腰,把淡湖色的綢子睡衣理了理,走進了他臨時的行館--白莉蘋的房間裏。白莉蘋不在,他趕快點燃一支香煙,從皮包裏拿出一小瓶海洛英,輕輕倒了一點白粉在紙煙上,立刻急急地貪婪地狂吸了幾口。然後眯縫著浮腫的眼皮,點了點頭得意地喃喃道:“嘿!時來運轉--萬事亨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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