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兩天、三天--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盧嘉川並沒有來找林道靜。


    怎麽回事呀?


    道靜清楚地記得他那天說的話:“三天之內一定來拿東西。”可是他再也沒有來。她的希望一刻刻地減少,憂慮一刻刻地加多,疚憤的心情也一時時地加重。她想打聽他的下落,但是無從去打聽。所有認識他的人--許寧被捕了,羅大方去察北了。她也曾去找過盧嘉川的朋友李大嫂,但是李大嫂已經搬了家,院裏的街坊誰也不知道她搬到哪兒去了。


    道靜終日若有所失似的坐立不安。


    “為什麽不決心留他住下?為什麽不想盡辦法幫助他?有阻礙嗎?為什麽不衝破這些阻礙?”仿佛是自己出賣了同誌似的,她的心裏感到了難忍的疚痛。她恨自己脆弱、猶豫;恨自己沒有決心保護自己所尊敬的人;她也更加恨起餘永澤的落後、自私。整天整天她就那麽呆呆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翠綠色的孤單的小棗樹。她覺得世界忽然變了色,她覺得她剛剛敲開的幸福的大門,在她剛要邁進的時候,卻突然緊緊地關閉了!沒人的時候,她拿出盧嘉川留下的提包捏著、思索著--並沒有依照他的話把它燒掉,她總還希望他會來拿它。


    很快的,她變得蒼白而憔悴。


    “怎麽啦?為什麽苦惱?”餘永澤覺察到了道靜的變化,有一天,忽然這麽問她。但她隻是搖搖頭不說什麽。可是,餘永澤還不斷地問。問得她發煩了,不由忿忿地說:“是個有良心的人誰也過意不去!是出賣不是出賣誰知道呢?”


    餘永澤瞪著小眼睛,一絲含著譏諷和輕蔑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又是為貴友盧先生嗎?那麽,我勸你還是死了心吧!像這種鋌而走險的人有幾個有好結果的!”


    道靜直直地看著餘永澤。沉了沉,她一把抓住餘永澤的手臂慌促地喊道:“真的?你怎麽知道他?他被捕了嗎?”


    餘永澤帶著驕傲的自信的神氣點點頭。他要破釜沉舟地使道靜對盧嘉川絕望,雖然,他並不清楚盧嘉川是否被捕了,但是仍表示了深知個中秘密的神氣。


    道靜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雙手抱住頭低聲地啜泣起來。為了她深深敬愛的同誌的不幸遭遇,她再也不去顧忌餘永澤的譏笑和妒忌。餘永澤站在旁邊,憤懣地緊咬著薄薄嘴唇,終於他也忍耐不住地發了火:“我不相信你的共產主義真有這麽大的力量……啊,可惜被抓走啦,不能成其好事啦……不要緊,好在你的‘同誌’還多著哩……”


    “住嘴!”道靜暴怒地跳起來,“我不允許你拿我的痛苦開玩笑!”歇了一下,她哭著說,“真沒有心肝!眼看好好的一個青年人被抓走啦,要喪命啦,你還幸災樂禍、冷嘲熱諷……


    去你的!“她用手推開餘永澤,一下子跑出屋外去。


    晚上道靜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哭著--都為他們不幸的結合悲傷著。


    生活是黯淡的。道靜仿佛一個人生活在無人的孤島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人了解她的痛苦和希望。但是有一件事卻使她明白了:這就是政治上分歧、不是走一條道路的“伴侶”是沒法生活在一起的。光靠著“情感”來維係,幻想著和平共居互不相擾,這隻是自己欺騙自己。


    “離開他,不能讓他毀滅我的一生!”道靜的決心慢慢成熟了。


    有一天,道靜又拿出盧嘉川留下的提包來,她想該把它燒掉了。他絕不會再來了。她忐忑不安地打開了提包,立刻一卷卷紅色、綠色、白色的紙片露了出來。看見這些紙片,她又是難過又是歡喜。“朋友,我又好像看見你啦!”


    當盧嘉川剛剛把這些東西交給她的時候,她很想看看裏麵放的是什麽,但她又感覺這樣做不對,便遏製住自己,把它放在一包破棉絮裏藏起來。現在她可再也不能忍耐了,她把屋門上好,把紙片擺在桌子上,懷著新奇而又興奮的心情拿起其中的幾張讀起來。這些紙上印的都是標語、口號,紙張是薄的,字跡是小的,一張張的油印宣傳品上清晰地寫著這樣的字句:慶祝紅軍粉碎國民黨四次圍剿的偉大勝利!


    中國人民武裝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共產黨萬歲!


    中華蘇維埃政府萬歲!


    另外還有兩份比較長的宣傳品,下款是“中國共產黨北平市委會”和“北平反帝大同盟”。


    中國共產黨--這是個多麽親切、偉大的名字啊!道靜望著這幾個字,緊緊捏著這些紅綠紙片,一種沉醉般的崇高的激情,把她多日來壓在心裏的愁鬱一下子衝開了!好像看見了久別的親人,她可舍不得燒掉這些珍貴的物品。她抱住這些紙片激動地想著,忽然想到她的命運經過這些紅綠紙片、經過這些招惱反動派的字跡,已經和中國共產黨的命運聯結在一起了!他們已經不可分割了!她感到能夠被信任保存這些東西乃是她無上的光榮和幸福。


    想到這裏,她高興了,她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了。


    “不燒掉它們又怎麽辦呢?”晚上她想到了這個問題。他不會再來拿,總放著有危險,而且沒意義,她於是想起了高爾基的《母親》中的母親維拉索娃來:她帶傳單到工廠,把它散給工人們……“對,我也應當是這樣!”像個頑皮的孩子想到了滿意的惡作劇,又像戰士想到了襲擊敵人的好辦法,她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著覺。但是怎樣散法呢?她雖然幼稚,也還明白這是危險的。她反複苦思著,整整想了多半夜,終於讓她想到了散發傳單的好辦法。


    於是,三天後,這樣的事跡出現了。


    夏夜,天上綴滿了閃閃發光的星星,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銀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大地已經沉睡了。除了微風輕輕的、陣陣的吹著,除了偶然一聲兩聲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然無聲的。這時在北平沙灘附近的幾條小胡同裏,有一個打扮俏麗的年輕女人在來來回回地轉遊--她像在等待什麽,又像在窺伺什麽。她手裏提著一個華麗的手提包,穿過一個胡同又一個胡同。當她聽到似乎有腳步聲或者什麽聲音的時候,她就停了下來,把苗條的輕捷的身子緊貼在牆邊,側著耳朵屏住了呼吸。她諦聽著,在黑夜裏閃閃發光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心裏卻忍不住激烈地狂跳著--她幾乎都聽到了它怦怦的跳躍聲。但是當她聽了一會,並未聽到有人走來的時候,她就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地笑了。她喘息一下,歇了歇,接著又像一條黑影似的向前溜去。


    這是多麽不平常的一天!道靜從沒有經驗過這樣緊張、這樣不平靜的時刻。自從她決定了晚上要偷偷地去粘貼傳單,她的心就一直不住地亂跳。她也想到了會被人抓住的危險,但是盧嘉川最後的話給了她力量,“隻要你對我們的事業不失掉信心,隻要你能為著未來幸福的日子堅持鬥爭下去……”嗬,這是些多麽難忘的話嗬,她牢牢地記住了它,她要無畏地鬥爭下去。於是她忙碌地準備著一切。買了三瓶膠水、買了一雙沒有聲響的軟底鞋,為了怎樣打扮以備被人看見時便於掩飾,她想了許多許多的辦法,可是都不滿意。最後,當她到房東屋裏去借小刷子的時候,看見房東太太穿著粉紅的緊身花綢袍,塗著厚厚的脂粉那種妖冶的樣子,她心裏一動,這才決定了要裝扮一個風流女人,甚至被人認作賣笑的“野妓”也不要緊。晚上,怕餘永澤注意她,不叫她出去,她就跑到房東太太的屋裏梳洗打扮起來。她穿上餘永澤給她做的淡綠色的綢袍,嘴上塗上了口紅,腳上換上了肉色的絲襪,手裏拿起一個漂亮的手提包,儼然成了一個俏麗風流的少婦。房東太太看她打扮成這個樣子,開始是張大嘴巴驚訝著,--因為平日她是樸素的,不大修飾的。接著,根據她的經驗,她明白了--“這準是去會相好的呀!”於是她向道靜斜眼一笑,嘴巴對準了她的耳朵:“餘太太,您這是?嘻嘻,我明白啦--您也有啦那個?”


    道靜高興她這樣猜測,對她善意地微笑著。臨走時並且小聲地囑咐她道:“老餘要問,您就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好嫂子,多幫忙吧!”


    她走了,懷著新戰士初上戰場,而且又是獨自作戰的那種惶悚的心情出發了。開始她在各個小胡同裏逡巡著,真好像一個尋找主顧的夜遊女人。後來一看左右沒人,她就鼓著全身的勇氣,把早就塗好了膠水的傳單,用舌尖舔上口水迅速地貼到了牆壁上。貼第一張的時候,她的手不住地哆嗦,腿也在發軟。這時候,年夜湊在一起的許多青年朋友的麵容忽然湧到了她的麵前--他們要都在這兒該多好嗬,大家貼,一下子就全貼完了!可是,現在,在這黑暗的深夜裏隻有她一個人。孤單、恐怖。她不但怕警察,而且也怕真拿她當下流女人看待的男人們。貼了幾張,胡亂地向幾家住戶的門口塞了幾張,她實在支持不住了,就匆匆地跑了回來。


    疲乏。躺在床上,她好像癱了似的不能動彈。


    但是第二天夜裏,她仍然還去貼,還去給住家戶的門口塞傳單,而且不再像第一夜那麽慌亂。她轉了許多條小胡同,貼了許多。因為這次是在黎明前去的,夜裏巡邏的警察已經疲乏了,因此,她順利地散完了她準備散的宣傳品,安然地走回家裏來。


    看見了這些傳單的市民們驚訝著,好像刮過了一陣颶風。


    青年們好奇地爭相傳閱;膽小的老人驚慌不安。


    “共產黨越來越多了?”人們低聲地驚奇地互相探詢著。


    許多中學、大學的學生自治會也收到了一份不知從何處寄來的報紙。打開來,裏麵就卷著道靜寄去的幾份共產黨的宣傳品。青年們驚喜起來,有些人許多天都不能安靜地猜測著。


    他們相信共產黨又活躍起來了,革命高潮也許又要來到了。


    街道的牆上,在清早發現了共產黨的傳單之後,這不能不叫警察們大吃一驚,憤憤地膽怯地把它們撕了去。


    道靜背著餘永澤想盡一切辦法散發著傳單。除了上麵的辦法,她還向一些她知道的人,較進步的人寄出了這些危險的東西。雖然散出了大部分,但盧嘉川留下的傳單還有一些,她並沒舍得一下子全散光。


    想不到這些紅綠的小紙片,把她從瀕於絕望的狀態中挽救出來了。曾有些日子,她覺得自己什麽都完了,失掉了盧嘉川的領導,失掉了黨的愛撫,她覺得自己重又變成了一個死水裏麵的蝌蚪,重又生活在四麵不透風的蝸牛樣的小天地裏,她唯一的路途隻有做餘永澤溫順的妻子,跟著他夫榮妻貴,等著穿他的絲絨袍子呢子大衣……但是,這個前途該是多麽痛苦、多麽可怕嗬!可是自從想起了散發傳單這個辦法之後,她的精神突然開朗了!散發的越多,她越高興;越覺得自己不是白白地喊空口號--餘永澤是常常譏笑小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隻會喊空口號的--越為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青年而欣喜。


    不久放了暑假後,為了想知道散發傳單的結果如何,她就跑到王曉燕家裏去找她--王曉燕現在即將是北京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了。


    “曉燕,昨天早晨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她的神氣很緊張,一把抓住曉燕的胳膊說。


    “什麽東西?”王曉燕的眼睛是圓的,一睜大就顯得更圓。


    她看著道靜不慌不忙地合上了書本。


    “你看,多麽奇怪呀!”道靜把三張傳單從口袋裏掏出來,“昨天大清早我起來散步,一出門口就看見了這幾張紙……”


    她把聲音放低,伏在曉燕的耳朵邊上,“好家夥!共產黨的傳單,中國共產黨的!”


    王曉燕把傳單拿起來看了一眼,漠不經意地丟在桌上,“我當是什麽奇怪的東西,原來是它呀--我也看見過。”


    “真是怪事!你在哪兒看見的?”


    王曉燕且不回答道靜的問話,打開抽屜給道靜拿出一包糖:“小林,吃點糖。這是我爸爸剛從上海帶回來的。你對這個傳單怎麽這麽有興趣?是專為這個來找我嗎?”


    “我真覺得奇怪呀,現在還有這麽多共產黨嗎?”


    “我想一定很多。”王曉燕挨著道靜坐下,一邊吃著糖,一邊一本正經地一字一板地說,“我們學生自治會在前幾天--放假前收到一份卷著寄來的《大公報》,裏麵就夾著三份這樣的東西--跟你的一樣。


    有些同學又奇怪、又興奮,也有的很害怕。以後有人提議把它貼到布告牌上,有人讚成,有人害怕、不讚成。”


    “你呢,害怕嗎?你不是也在學生會有點工作?”


    “我嗎?無所謂。隨他們怎麽辦全好。可是第二天這傳單真的在布告牌上出現了。同學們都轟動了……學校當局趕快撕了下來,蔣夢麟校長又氣又怕。現在正鬧得烏煙瘴氣。”


    王曉燕擺動著濃密的黑頭發,微微一笑,仍不改她那莊重的神氣。道靜可高興壞了!她一把抱住王曉燕的脖子,臉上笑得像一朵鮮花:“曉燕!好曉燕!你這消息多麽叫人高興呀!”


    “你怎麽啦?你幹嗎這麽高興?難道這件事跟你有什麽關係嗎?”


    道靜感情衝動得不能克製自己了,她立刻向王曉燕坦白了全部秘密:“曉燕,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些傳單都是我寄的呀!”


    “什麽?你說什麽?--你什麽時候參加了共產黨?”王曉燕被道靜這個爽直的告白弄得慌亂了,她瞪著滴溜圓的眼睛吃驚地看著林道靜。


    “我哪是共產黨!”道靜懊喪地搖著頭,“可是,我認識了共產黨的朋友--就是我常跟你提的盧嘉川。他把這些傳單放在我這裏,他被捕了,再找不到他了……我留下這些東西可有什麽用呢,這才想法子寄出去。”


    王曉燕緊盯著道靜看個不停,仿佛第一次看見一個奇怪的陌生人。


    “那,你為什麽不燒掉?這樣亂寄是很危險的!”


    “不,曉燕,你不了解我!”她抱住王曉燕的肩膀,熱情洋溢地說,“我已經不是去年的我了。做這些事我覺得高興。可是,現在也挺難過--我那些朋友都叫國民黨捕走了……


    哼,捕走就捕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相信他們早晚會回來!“道靜揚著頭望著窗外的浮雲,可是接著又若有所失似的低下頭來。


    王曉燕被她朋友這種大膽熱烈的精神感動了。她緊拉住道靜的手,像歎息,又像撫慰般輕輕地說:“小林,我了解你的性格--像火一樣。可是,你要為你的前途著想嗬,搞--革命……這有什麽前途呢?”


    “像你這樣成天鑽書本子有什麽前途呢?”道靜的神氣嚴肅起來了,“國家這樣危急,社會這樣動蕩,‘複巢之下安得完卵’這句話你不知道嗎?”


    “嗯。”沉靜的王曉燕陷入沉思中,她若有所悟地不再出聲。


    “曉燕,別發愣啦,如果你不反對我,看在咱兩個幼年朋友的交情上,給我幫點忙好不好?”道靜推著曉燕,忽然撞入腦子一個主意,“我手裏還有一些這種傳單,放著挺危險,你幫我把它們散出去行嗎?”


    王曉燕帶著驚異為難的神氣,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不行。”


    道靜生了氣,站起腳就走:“還是好朋友呢……”


    “好吧,你拿給我。”曉燕拉住道靜無可奈何地答應了,“我去找那些主張貼在布告牌上的同學去。可是,說實在的,我實在不讚成你這樣的做法。”


    道靜高興得並沒有聽見曉燕後麵的話。她跳上前去緊捏住曉燕的手連聲說:“真好!真好!曉燕,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呀!以後等我的老師盧嘉川出來了,我一定要叫你認識認識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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