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聖經會跑出來,剛要走出一條狹窄的小胡同,戴愉就被預先埋伏在這裏的特務捕走了。


    他坐著掛著窗簾的小汽車來到了一個森嚴的大院子裏,接著走過兩層院子,他又被帶進一間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漂亮的房間裏。一個便衣西裝的年輕特務讓他坐在沙發上就走了出去。於是這間屋子便隻剩下了他一個人。雖然心情慌亂不寧,但是戴愉卻不能不向這屋子的各個角落觀察起來。


    多麽奇怪,這哪裏像什麽監獄、牢房、審訊室……這明明是一間富有人家的書房兼客房。明亮的大玻璃窗掛著絲質的湖色窗簾;琳琅滿目的圖書,整齊地排列在一排排的玻璃書櫃裏;屋子當中有一張小圓桌,桌子上麵有一個古瓷花瓶--花瓶裏還插著鮮豔的步步高花,花瓶周圍則擺著好幾瓶好酒--茅台、大曲、白蘭地,等等。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絲絨沙發,雪白牆壁上掛著的各色字畫,也都那麽耀眼地閃現在他眼前。這一切,不僅使他驚奇,而且使他陷入到一種迷離的境界中--這是怎麽回事?剛才,他還在喧囂的人群中呼喊、搏鬥,他還在聖經會的講壇上散發傳單;怎麽一轉眼間他卻來到了這麽一個安靜、舒適的所在?


    這跟他剛才在汽車裏所預期的腐臭的濕地、血腥的酷刑多麽不同呀!這是兩種天地、兩個世界。但他確實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又生疏、又熟悉的世界。許久許久他沒有看見這個世界了,但是,他確實有過這樣的世界。那是在他十八歲參加革命鬥爭以前,他也曾有過這樣安靜、舒適的房間,有過自己琳琅滿目的玻璃書櫃,有過喜歡喝的茅台酒--地主兼官僚的父親曾給過他一個舒適的享樂世界。可是當他接受了共產黨員的同學灌輸給他的革命真理之後,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從此走入了勞碌奔波、艱苦而又危險的另一個世界。幾年過去了,他似乎忘掉了那些玻璃書櫃和茅台酒,忘掉了自己也曾親手掛起來的美麗的窗紗和壁畫。可是,今天--不,就在他被捕後不到一點鍾的此刻,當他又看見了這許多熟悉的景物時,過去的、久已忘掉的一切忽然又在他心上複活了,忽然又閃現在他的眼前了。啊,夢!難道他是在做夢嗎?正當他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悄悄地東瞧西看、並且思潮起伏的時候,旁邊的一扇油光閃亮的屋門開了,一個穿西裝的瘦瘦的中年男子跟在一個打扮得十分妖嬈的女人身後走了進來。他驚慌得還沒想好如何對付他們的時候,那個女人和男人卻像看見熟朋友一般快步走到他身邊,向他伸出了手:“戴愉先生,你好?”那個瘦男人搶先要和戴愉握手,戴愉十分驚異地望望這個男人,他沒有伸出手來,卻把臉轉向了那個也站在他身邊的女人--這女人含著微笑也把手伸給了他。但是他痛苦地轉過頭去,並且把頭深深地彎了下去。


    在敵人的威脅利誘下,他開始動搖了。過去的溫暖的世界和眼前這個舒適的世界不知怎的卻像兩極的磁石一般自然地互相吸引在一起,有力地衝破了他薄弱的抵抗力。僅僅經過了半個多小時,戴愉終於和那兩個人一起坐在小圓桌旁喝起了他最喜愛的茅台酒。接著他立刻就被釋放出來。當他正要離開這間漂亮、舒適的房間時,那個男子向他含著微笑讚賞似的說:“戴先生,你很聰明。鵬程萬裏,好自為之吧!你還不知道吧?我叫胡夢安,北平市黨部委員。以後,我們多聯係。”


    那個女人呢,也對他妖媚地一笑,軟軟地說:“戴先生,我叫王鳳娟,咱們以後也斷不了碰頭的。”


    於是,他走出了國民黨市黨部的大門,乘著組織上誰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況,又混到了黨內。當然,接著,他知道的組織就紛紛遭到了破壞。而盧嘉川的被捕,也和這個叛徒有著密切的關係。


    原來盧嘉川走出餘永澤的住所後,接著就在他的寓所--臨時寄居的一個朋友的公寓門外被捕了。他已經估計到這種情況的可能到來,所以做了一切充分的準備。他沒有任何材料落到敵人手中,甚至在他寄居的朋友的房間裏,也沒有搜出一點點有關革命的材料。敵人把他押到憲兵三團司令部,當然,任何口供也不會有。就這樣盧嘉川開始了一個共產黨員在監獄和法庭上的鬥爭生活。


    開始敵人也想用對待戴愉的方法來對待盧嘉川,爭取他叛變投降。但是他們枉費了心機;而且盧嘉川反而利用敵人爭取他的空隙,建立了獄中支部,領導同誌們進行鬥爭。當敵人發現他是無法爭取的時候,殘無人性的酷刑降到了他的身上。


    半夜裏,盧嘉川從小囚房的地上醒轉來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個意念是“渴”。他幹裂的嘴唇,凝聚著黑色的血,好像燃燒似的發燥,嗓子裏又鹹又苦。


    “水……水嗬……”他輕輕呻吟了一聲,想翻轉身,但是好像有千萬根針刺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痛著,他咬了咬牙不動彈了。


    “水……水……”他朦朧的不甚清醒的神誌又告訴他渴,渴得真難過。由於渴的刺激,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於是他睜開眼睛,向昏沉的漆黑的牢房裏茫然地望著。高高的鐵窗上透進了青天上的幾顆星星,遠遠的似乎有崗兵的皮靴在橐橐走動。身邊呢,幾隻餓壞了的老鼠在地上跳來跳去--好像在試探著要吃他身上流出的凝固了的血……漸漸,他完全清醒了。一個意念突然占據了他的心頭--使他忘掉了難忍的渴,也忘掉了燃燒著全身的劇烈的痛楚。


    “告訴同誌們--告訴同誌們……”他仰臥在潮濕的地上,渾身痛得連動也不敢動地直直地躺著。“一定要告訴他們--一定要告訴他們!”


    他已經被押在北平憲兵司令部的監獄裏兩個多月。殘酷的刑罰並不曾動搖他的意誌,他頑強地鬥爭著。雖然他被打得死去活來,但是,為了爭取公開審訊,為了爭取改善政治犯的生活,他仍然領導了監獄的絕食鬥爭。這是絕食之後的第三天,他們正準備把政治犯在這裏所遭受的非刑拷打和非人待遇寫成一篇消息,通過一個在獄中的“關係”傳到社會輿論界的時候,盧嘉川突然被提出來審訊。他的雙腿被老虎凳軋斷了;十個手指被鐵扡刺得鮮血湧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經不成人形了。但是任何敵人渴望得到的消息和秘密,沒有從他嘴裏透出一個字。他懷念著,時時懷念著教育了他、培養了他的李大釗同誌。他準備著,準備為他所景仰的事業流盡最後的一滴血……但是狡猾的敵人並沒有即刻槍斃他,在他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時候,有一陣,他仿佛聽到了兩個劊子手的對話:“這小子完啦,還費這個勁幹嗎?賞給他一顆黑棗多幹脆!”


    “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司令可瞧得起這小子,八成,還要解到南京去請賞……”


    當盧嘉川從昏厥中蘇醒過來,當他的生命又一次地戰勝了死亡,當他躺在漆黑潮冷的地上能夠清楚地思想的時候,“告訴同誌們”的意念,強烈地、超越了一切痛苦地占據著他的心頭。


    他勉強睜開浮腫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審視著--這不是他原來所住的囚房。原來他住的是一排囚房的靠一頭的小單間,小鐵門上麵有一個豆腐塊樣的小窗洞,經過這個窗洞,他可以望見對麵的一堵灰色的牆壁和一片鐵絲網。但是從現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見了青天和星星。顯然,敵人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壞他們的組織、破壞政治犯們堅持下來的絕食鬥爭,要把他或者還有其他的同誌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轉移到一個新的機密的地方使他無法再與同誌們取得聯係……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一陣:“對,是這樣的!”他判斷自己不久之後不是被拉出去槍斃,就是被轉移走。不管結果怎樣,他必須趁著還有一口氣的現在,告訴同誌們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於是他開始同自己完全不聽從指揮的軀體展開了頑強的鬥爭。


    他的雙腿已經軋斷了,隻有一層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連接著折斷的骨頭,要想移動一下這樣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漸漸麻木了;十個被鮮血泡起的手指頭腫得變成了大熊掌;何況還有一副沉重的手銬緊緊地銬在它上麵。但是,他卻又必須要挪動自己。他思考的結果,隻有去接近牆壁,試著去尋找他需要尋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複一下精力,閉起眼睛歇了歇,然後開始試著翻轉身來,但是沒有用處,整個機體好像一塊石頭,他咬著牙拚著所有的力氣,想使身體動一動,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於震動了傷處,一陣劇痛襲來,他又陷到昏迷的狀態中了。


    夜,當窗外的一角青天、幾顆星星又出現在他的眼前的時候,他內心的痛苦超過了肉體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於是他回想起了整個夜晚的事情:大概十點鍾的時候,囚犯們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審訊。在一間昏暗的不大的房間裏,一個白胖子帶著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長蛇一樣的寫字台後對他說:“馮森,能幹的小夥子嗬!可惜--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時候……趁早,把你們現在新成立的組織名單交出來吧!”


    “不說嗎?成了這個樣子還不說嗎?在監獄裏組織支部、領導絕食、爭取權利……


    你是主要領導者,還能再隱瞞下去嗎?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誌’的性命!告訴你,我們已經完全知道你們的名單和計劃了,等不到你們告訴給外邊一個人,我們就要把你們統統槍斃!”


    任這個詭計多端的胖子軟磨硬嚇,盧嘉川卻沉穩地胸有成竹地不聲不響。他知道敵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們的名單,便不會再同他這麽費勁了,正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說“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樣,他知道他們的活動和鬥爭計劃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誌也就會被猜疑而送命。為了挽救這些同誌的性命,為了鬥爭繼續下去,他必須在敵人這個突然襲擊、任何同誌都不知道這個陰謀的緊急情況下,迅速地告訴同誌們揭破敵人的陰謀,使鬥爭堅持到勝利。


    他再一次地試圖挪動僵硬了的軀體。他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到兩條胳膊上,他咬緊牙關把兩條胳膊肘並撐在地上,在心裏喊了一聲:“動!”盡管痛得血和汗一齊湧流出來,但是身體卻仍像千斤巨石,動也不動。


    他喘息著,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盡他生命中最後的一點熱力,他覺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狀態了。喘喘氣,舔舔浮腫幹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卻一滴也沒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濕的土地裏,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裏,但是手指頭還沒動就已經痛入骨髓……


    不遠處傳來了幾聲橐橐的皮靴響和低低的人語聲,按兩三個月來的習慣,他知道已經是清晨三點鍾了,這是值班的衛兵們在換黑夜的最後一班崗。再有一兩個鍾頭天就大亮了,那時候,到那時候--不,每一分鍾他都可能被突然從地上拖走。個人的生命,個人的一切算得了什麽,可是,黨的事業,集體的事業,還在燃燒著的鬥爭火焰卻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開始責備自己對於傷痛的軟弱和畏縮,隻要有一口氣,隻要血管裏還有一滴血在流動,那麽,他便不應當放棄鬥爭--不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叛逆”的身體。於是他猛地像一條大蟲似的蠕動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團大火當中一滾--他的身體翻轉過來了,可是人又昏迷過去了。


    醒過來時,他的嘴唇緊挨著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閉著眼睛,忍住心髒的狂跳和燃燒似的劇痛,用兩隻肘子挨著地,於是一下一下蠕動起來。


    爬到了一麵牆壁下,他昏迷過兩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著頑強的永不會枯竭的力量,當他剛剛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著木棍一樣粗笨不靈的手指在牆壁上敲擊起來。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會,沒有回音。靜寂的深夜中隻有老鼠在地上跳躍的微聲回答著他沉重不安的問訊。


    天色就快放明了,窗外青天上的星星稀少了,將會發生的事越來越近了,但是他在這監獄裏的最後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生命隻有一次……”他歪扭的紅一塊紫一塊的臉上浮過一個嘲弄自己的微笑,“難道就這樣完了嗎?難道靜等著被劊子手拉出去槍斃嗎?眼看同誌們被敵人暗算嗎?不能!不能!”


    他不知自己是怎樣蠕動到第二麵牆壁旁邊的。他又照樣敲了黑沉沉的冷森森的牆壁,也照樣沒有得到回答。於是他轉向第三麵--也是最後的一麵。如果這兒也得不到任何回答,那麽今晚算白過了,周圍沒有住著同誌,那麽,他不能再想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顧傷口因為不斷的移動又湧流著鮮血,他躺在血泊中用手指把同樣的聲音又敲了一次。


    像狸貓一樣,他聳著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在這麵牆壁的另一邊,傳過來使他驚喜若狂的敲擊聲。準確的同誌的聲音叫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就在他狂喜的一霎間,他卻又昏了過去。


    衰弱、疲乏。當他醒過來後,聽聽囚房內外都寂靜無聲,便和牆壁那邊的同誌用手指開始了無線電式的談話。


    “你是誰?”


    “八號--李亮。”


    “一號--盧……”他閉著眼睛歇了一下。


    “緊急情況,趕快傳給同誌們--獄中鬥爭形勢發生變化,敵人已知道我們的計劃,某些同誌和我可能被處死或弄走。可是我們的鬥爭必須堅持下去;我們的絕食鬥爭和敵人的這一殺人陰謀,必須趕快傳播到外麵去,獄中同誌也必須警惕起來加緊團結……”


    要說的話說完了,血似乎已經流完了最後的一滴,但是盧嘉川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種安詳的、和諧的從未有過的幸福的微笑。直到這時,他好像一樁心事已了,肩上的千斤擔子已經卸了下來,他的頭漸漸耷拉下去,身體一動也不能再動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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