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黑牛看得心膽俱裂,他心下隱約覺得這幫人跪拜自家屋子不是什麽好事,可是又不敢推門出去喝止,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家的小院子是怎麽突然湧進來這麽多奇形怪狀的人的。


    張黑牛索性趴下去把頭埋在被子裏,可那哭聲一陣陣如海浪一樣拍擊著他的耳朵,衝撞著他的心髒,折磨著他的神經。


    張黑牛實在受不了,他抬起頭就要衝窗外大喝一聲。卻突然發現,哭聲停了,窗外一下子變得靜悄悄。


    張黑牛抬頭一看,隻見那群人都大張著嘴巴,仰頭望天,一動不動。人群後邊一步一步走出來一個人。那是一個發白似雪的老頭子,生得尖嘴猴腮,一部山羊胡子垂到胸前,若不是那雙三角眼裏不時射出陰狠的目光,倒是有幾分出世仙人的樣子。


    那老頭子也是一身灰黃色的外衣,手裏扶著一根木杖,徑直走來,一邊走一邊歎氣,不時憐惜地摸摸路過的身邊跪著的人。


    張黑牛看著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老頭子,連害怕都忘了,隻是直愣愣地看著,直到那老頭子臉都貼上了玻璃窗。


    “小夥子,誰沒有父母雙親?誰沒有兄弟姐妹?誰沒有孫男弟女?”那老頭子笑得很是和藹,可眼裏卻燃燒著怒火。


    “我們老灰家,在官屯村周圍兩千八百口子人,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貪圖一己之私利,將我們越冬的口糧一掃而光,把我們全體趕盡殺絕。”


    說著,他抬起手,指著院子裏跪著的那些人。“這些人,一個個也都為人父母,為人子女,眼看著自己的父母兒女一個個餓死在眼前,甚至骨肉相殘,互相噬咬至親之血肉以飽口腹——這樣的場景,是不是慘絕人寰,人間煉獄啊?”


    張黑牛一下子知道了是什麽回事,這是他挖盡了過冬糧食的餓死的大眼賊的冤魂過來索命來了。


    在東北,很多人家供奉五路仙家,胡、黃、白、柳、灰。這五路仙家對應東北民間常見的五種動物,分別是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民間傳說這五種動物與人類接觸得最頻繁,也極具靈性,修煉成仙後具備許多神通。他們同時也具備人類的感情,既有恩必報,也有仇必報。


    那自稱老灰家的老頭子繼續說道:“臘月的賬,還得快。咱們恩怨分明。我長白山灰老太爺從來不做暗事,今天我就跟你說明白嘍。你害死了我們這麽多家子人,我也要拿你家的人來填命。這叫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人有九竅,動物隻有八孔。動物修煉比人類修煉難很多,天道對動物的約束也嚴格。如果亂用神通隨心所欲,很快就會遭到報應,多年的苦功毀於一旦。所以,有神通的仙家也不會胡作非為,做什麽事都講究有因有果,“一報還一報”。


    “老夫讓你當個明白鬼。我帶著我們灰家這些亡魂,來你家拜叩。兩千八百條亡魂拜滿三天,你家三代五口人全都上路,咱們恩怨就一筆勾銷。”說著,老頭子慘然一笑。“誰說眾生平等?我們兩千八百條命,隻能換你們五條命。”


    說完,老頭子轉身一步一步往回走,之前那群大張著嘴望著天空的人還是僵硬地挺身跪著。


    等到老頭子消失在人群之後,那群人突然直挺挺地一頭栽倒在地,每個人蜷縮成一團,眼睛眯縫成一條線,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和早上看到的李黑牛父母一模一樣。


    張黑牛在窗口楞了半晌,見那群人一動不動,他也不敢出屋查看,隻是趴在窗台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晨光刺進窗戶,張黑牛激靈一下醒來。卻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被窩裏,沒有趴在窗台上。當下長出一口氣,原來昨晚那些嚇人的情形都是南柯一夢。


    張黑牛看看自己媳婦和孩子都還在被窩裏埋頭安睡,心裏惦記旁邊屋裏的爹娘,趕緊爬起來。


    推開對麵屋,卻見老兩口又變成了昨天早晨的樣子,而且佝僂得更加厲害,眯縫著眼睛隻露出眼白,嘴咧得更開了,看得張黑牛不寒而栗。他伸出微微發抖的手又要把二老的胳膊腿捋回正常的樣子,卻發現二老手腳僵硬,硬邦邦的根本掰不動。


    他怕傷了爹娘的筋骨,也不敢強行硬掰。二老雖然還有呼吸心跳,但卻是一動不動,而且臉上的表情再也摩挲不下去了。uu看書 .uukanshu.co


    張黑牛心亂如麻,他隻能再給二老蓋上被子,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推開房門,張黑牛感覺就像一隻大手突然緊緊攥住自己的心髒,瞬間連呼吸都停住了。


    院子裏密密麻麻地又擺滿了大眼賊的屍體。


    整整齊齊,足有上千隻。


    縱然膀大腰圓的張黑牛,此刻也隻能顫顫巍巍地走進院子。整個院子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每一隻瘦骨嶙峋的大眼賊都彎腰佝僂著側身躺著,仿佛有人一隻一隻擺放整齊一樣。


    依舊是院門緊閉,依舊是滿院子亂糟糟的大眼賊的腳印。


    張黑牛的腦袋已經麻木了,他機械地回倉房拿出鐵鍬,機械地打開大門,機械地一趟一趟把滿院子的大眼賊屍體清理出去。


    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專注地幹活過。整個村莊安靜的可怕,好像整個世界時間都靜止了。


    他甚至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希望手頭的這點活能無限地幹下去,這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和自己沒關係。


    張黑牛回到院子,愣愣地低頭盯著地麵,直到當啷一聲,鐵鍬脫手落在地上,他才回過神來。


    張黑牛看看升起來的太陽,一絲更加不詳的感覺湧上心裏。


    他疾步衝進自己的臥房,看見媳婦和孩子還埋在被窩裏一動不動。張黑牛幾次想伸手去推一下,又幾次縮回了手。他太害怕了。聽說人緊張和害怕到了極點的時候,會流淚。此刻,張黑牛的眼前就已經模糊了。


    終於,張黑牛一把掀開了被子。他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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