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平陽府城內群情激奮之時,東城外正誼書院亦是高朋滿座。


    這正誼書院乃是平陽府府學,在座的都是平陽府內生員。


    原任大明首輔、現任舜王太傅韓爌正正襟危坐在高台上,聲音清朗的誦讀道:“......正月上日,受終於文祖......”


    四書五經在明代科舉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中五經中的《尚書》在明代鄉試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然而世異則事異,如今舜王當政,恐怕《尚書》的地位就要提升了。


    那飽讀詩書的韓爌不用人教,也知道這一次受邀書院講讀該講些什麽。


    韓爌講的便是《尚書》中的《虞書·舜典》一篇。


    講的人知道自己該講些什麽,聽的人自然也心知肚明。


    果然那韓爌剛讀了兩句,早有生員開口問道:“先生,不知‘正月上日’這句何解?”


    來了,韓爌暗道一句,不由笑道:“大儒馬融有雲:上日,朔日也。”


    “大儒鄭康成亦曰:帝王易代,莫不改正。”


    “堯正建醜,舜正建子。此時未改堯正,故雲正月上日。”


    所謂“建醜”乃夏曆十二月醜月;“建子”乃夏曆十一月子月。


    堯當政之時以十二月為歲首;舜當政以十一月為歲首。


    而後世所謂的正月,肇始軒轅,確定於兩漢。


    根據《宋書·禮製》推度:軒轅、高辛、夏侯氏、漢皆以十三月為正。


    所謂“十三月”,即是“建寅”夏曆一月寅月。


    《白虎通義》雲: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


    所以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這三個月因為能夠選為正朔,故而被稱之為“三微之月”。


    在座諸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如何不明白其中含義哪裏還用韓爌饒舌?


    之所以有人如此問詢,其實就是試探義軍的誌向。


    韓爌所謂“堯正建醜,舜正建子。此時未改堯正,故雲正月上日”雲雲,其實就是隱晦的表示“舜王如今稱王而不稱帝,正如當年舜帝奉堯正一般,未到其時”。


    眾生員聞言不由心滿意足,紛紛盛讚“舜帝之德”。


    然而就在此時,有人心思更縝密一些,想的更為深遠,不由笑道:“請問先生,不知‘受終於文祖’何解?”


    “太史公雲:文祖為堯大祖者,堯與舜同始祖,故受終於其廟。”


    “王製疏引稽命徵雲:唐虞五廟,親廟四,始祖廟一。”


    “則黃帝為堯四世祖,此太祖不知何人。舜祖黃帝,則亦同太祖矣!”


    什麽意思呢?


    韓爌引太史公司馬遷的觀點,認為所謂“文祖”就是堯大祖,也就是堯太祖。


    而黃帝是堯帝的四世祖,不知道太祖是何人,而舜帝亦以黃帝為祖,所以兩人是同一個太祖。


    當然,這個時代還沒有“炎黃子孫”的概念,韓爌說出這番話來,幾乎否定了張順與朱氏之間的繼承關係,這是要作甚?


    眾人聽了這話不由一愣,心道:韓閣老又不是愣頭青,如何說出這種話來?


    果然韓爌又講述道:“大儒馬融認為:文祖,天也。天為文,萬物之祖,故曰文祖。”


    “荀子禮論雲:王者天太祖,堯之祖黃帝,亦必以配天。”


    好吧,第二種解釋又來了。


    帝王以天為太祖,所謂“文祖”,其實就是指代“天”。


    然後,韓爌繼續講述道:“鄭康成曰:文祖者五府之大名,猶周之明堂。”


    “《史記》索隱引《尚書·帝命驗》曰:五府,五帝之廟。”


    “蒼曰靈府,赤曰文祖,黃曰神鬥,白曰顯紀,黑曰元矩。”


    “唐虞謂之天府,夏謂之世室,殷謂之重屋,周謂之明堂,皆祀五帝之所也。”


    好家夥,三段話三種解釋。


    司馬遷認為文祖就是堯太祖,馬融認為文祖就是指天,而鄭康成認為文祖就是赤帝。


    “那......那先生認為何者為是,何者為非?”眾人遲疑了片刻,幹脆也不裝了,直接開口問道。


    你就直說吧,舜王道統從哪裏來,準備如何正名?


    “王者天太祖,故而堯太祖即天也!”韓爌微微一笑道,“天即上帝,上帝即五府之帝。”


    “唐時蓋以黃帝配之,明堂既為五府之總稱,又為南向室之尊名也!離火文明,故曰文祖。”


    “正如《白虎通義》所雲: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


    “故而堯舜雖曰禪讓,實乃天命耳。鄭說與太史公、馬氏俱同義。”


    韓爌這幾句話就高端了,什麽意思?


    就是說帝王的太祖是天,天就是上古時期所謂的上帝。


    上帝又是指什麽呢?就是指五府裏麵祭祀的蒼、赤、黃、白、黑五帝。


    唐堯之時,以黃帝配天,故而明堂成為了五府的總稱,又是南向室的尊名。


    當時,南向室祭祀的正是赤帝文祖,故而又稱之為文祖。


    說白了,所謂“舜帝”“受終於文祖”,其實就是受命於天。


    而黃帝作為唐堯之祖,實際上是配享五府進行祭祀。


    故而無論司馬遷認為的堯太祖,馬融認為的天和鄭康成認為的赤帝,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韓爌看似講述《尚書·舜典》,實在在借古諷今,以文載道。


    看似在說“唐堯禪讓虞舜”的典故,實則在言“以秦代明”之事。


    大明或許有不少忠臣義士,自然也有很多“見利忘義之徒”。


    如今義軍勢如破竹,已經攻克平陽,自然有不少人見大勢所趨,起了轉換門庭的心思。


    隻是義軍所謂的“天象”、“天命”並不為正統儒家所接受,故而這些人在試圖謀取一官半職之餘,又不想背負“貳臣”之名。


    所以他們希望能夠了解義軍道統的構建,能夠成為“新朝功臣”,而不是“前朝貳臣”。


    剛好前明首輔韓爌如今就任義軍太傅,博學鴻儒,又要為自己“降舜”之事辯解一番,這才有了他今日講讀之事。


    眾人在一問一答之間,瞬間明了了幾件事兒。


    第一,張順暫時會繼續“奉堯正”,行帝王之實。


    第二,“以舜代堯”,乃天數使然,舜王自然要“改正朔”,建立新朝。


    第三,新朝不會大肆宣揚“堯禪舜”,而是辯明“以秦代明”乃天數使然、承天應命之舉。


    第四,舜王自比舜帝之德,那定然會“行仁政,納賢才”。


    看似這幾點不甚重要,其實卻關乎眾人百年之後聲譽問題。


    特別是如果義軍認定“堯禪舜”,那麽新朝的法統就來自前朝。


    那麽義軍一旦承認前朝法統,那麽就不會把前朝批倒批臭。


    如果前朝沒有被批倒批臭,那麽他們這些轉換門庭的人又算什麽?


    如今得了前大明首輔韓爌的保證,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由紛紛問道:“先生所言甚是,不知明日是否還有講讀之事?”


    韓爌聞言一愣,頓時不由大喜起來,連忙笑道:“如果諸位有心,從今日起,我會在正誼書院連續講讀五日,有意者可前來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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