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把口中的草棍吐掉,慢慢地縮回了身子。


    就在幾分鍾之前,他在王恭廠的周宅門前嗅到了一絲不正常的味道。


    周先生失蹤之後,他的家眷還住在這裏,隻是這處過去歡聲笑語不斷的宅邸,現在卻失去了快樂,變得冷清而惶恐。


    以往徐勇經常跟隨劉釗劉铩到這裏,周先生是個非常隨和有趣的人。從不擺老爺的架子,每次去老爺府上,不但用不著立規矩,還能吃到不少好東西――老爺特別喜歡吃。說說笑笑,比跟在劉铩劉釗身邊好多了。所以每次說要去周宅,他都是急不可耐。


    當然,他之所以這麽樂意去周宅,還因為能看到周居裏。雖然劉铩沒有明說,但是徐勇知道,那個被抱在周先生懷裏,白白胖胖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妹妹。


    所以每次他去周宅,都找個機會去抱抱周居裏,逗逗她。每次看到居裏衝著他笑的時候,他幾乎就要流淚。


    劉铩有一回含蓄的提醒過他:周居裏是先生的親生女兒,她的母親是結衣。先生受王老爺的重用,周居裏現在是錦衣玉食大小姐,將來必然能嫁個好人家。


    徐勇雖隻是個少年,也聽得懂這弦外之音。知道自己的這份愛意隻能放在心底,不能表露出來。


    居裏有了好歸屬,自己跟著劉铩,雖然做得不是什麽光彩的活,至少也是在給老爺當差,吃喝不愁。劉铩拿他當“關門弟子”看待,也教了他許多江湖門道。將來憑著這身本事,混口飯吃總是沒問題的。


    有一天,周先生卻忽然沒了蹤影。他還記得那天他被師傅叫出門,一起來到宅邸裏,在婦孺的哭哭啼啼中,將整座宅邸仔細的搜檢了一遍,連有容和結衣的閨房都沒有放過。


    隨後,在劉釗的命令下,周先生的所有物件,從衣帽到筆墨,連著他書房裏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隻要是先生的東西,一件也沒有落下,全部打包裝箱,由扛房的伕子們抬在肩上運走了。


    這宅邸裏剩下的,就隻有先生留下的兩位侍妾,兩個子女和幾個仆役。從此宅邸裏頭再也沒有了歡聲笑語。


    後來他幾次隨著劉铩或周樂之回國宅邸,即使隻是個少年人,也能體會到物是人非的淒涼。不論是結衣還是有容,隻要他們一來,就會瘋狂的抓著問先生去了哪裏?而每次,她們能得到隻有沉默。


    周樂之每次總還安慰兩位師母一番,但是這種安慰,即使在徐勇眼裏也是聊勝於無。與此同時,兩個孩子總是瞪大了眼睛,一臉惶恐的看著他們。


    徐勇於心不忍,每次總要給孩子帶些零食糖果。好在周先生雖然不見了,但是王老爺依舊很照顧他們,衣食不缺,派了仆役繼續服侍。周樂之等人時不時也會去探望。


    有一天,徐勇忍不住問劉铩:周先生到哪裏去了,是不是死了?


    劉铩卻反問道:“你覺得周先生還活著麽?”


    徐勇思索片刻,道:“周先生大概還是活著。”


    “哦,這是為何?”


    “若周先生真得不在了。王老爺何必還要照料他的家人?隻怕早就給些銀子打發了。”


    “你小子,夠心狠!”劉铩笑道,臉上卻有欣慰之色,“說不定是周先生的臨終囑托呢?讓王老爺好好照顧他的家人。”


    “依徒兒看來,若真是這樣,王老爺會將他們送回金華的田莊上安置了,斷然不會留在京師。顯見周先生不但還活著,而且大概也還在京師,至不濟也在北直境內……”


    把家眷留在京師原地照顧,說明王老爺是有顧忌的。也防著周先生有朝一日要回家。


    劉铩微微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不過,到底是死是活,隻怕隻有王老爺本人才知道。”


    “王老爺……”徐勇遲疑了許久,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想說什麽?”


    “有件事,不知師傅知道不知道?”


    “什麽事?”


    徐勇壓低了聲音道:“徒兒有一回在王家候差,看到王良急匆匆的跑進書房又出來,嘀咕說‘這廝好大的狗膽!’。”


    劉铩不以為意:“這有什麽……”


    “書房裏當時隻有周先生和王老爺兩個!”


    劉铩頓時緊張起來:“他們說什麽了?”


    “內書房裏的話徒兒聽不到。”徐勇道,“可是後來王良與王知二人閑談,徒兒倒是聽到了幾句,大約就是說周先生‘為了個女子與老爺翻臉’,還提到個名字叫‘誌玲’……”


    說到這裏劉铩的臉色都變了!過了良久,才囑咐他此事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師傅沒有說明緣由,但是從他的表情看,他完全知道王老爺和周先生是為什麽吵架。他隱隱約約的覺得,周先生的失蹤和此事有關。


    周先生雖說不見了,但是王老爺既然還在照顧他的家人,妹妹也就沒有大礙。不管是有容還是結衣,都明白兩個孩子才是她們的依靠,不會虧待孩子。


    劉铩也關照他隔三差五的到王恭廠一帶周宅附近轉一轉。


    兩個帶著幼兒的“寡居”女子,如花似玉,有些錢財,又沒有可以頂門立戶的家主,隻有幾個仆役。這就是一塊各方覬覦的大肥肉。王老爺在官麵上打了招呼,衙門和地方牌甲不會為難她們,但是江湖人物可管不了這些。尤其是專事誘拐綁票孤身女子的歹人,更是虎視眈眈。


    軟的以言語挑逗,書信往來,最後唆使其卷包私逃;若是不肯卷包私逃的,也會接著你儂我儂的曖昧摸清宅院的門道作息。瞅準機會,闖入宅院,將女子細軟擄去。此在江湖中是專有的行當。京師裏這樣的歹人尤其多。


    要說關防,也不能說不嚴密。劉釗畢竟是老江湖,知道裏頭的險惡。在奉命清理完周先生的物件之後,就遣散了宅邸裏的大多數仆役,隻留下兩戶王家的家生子仆役看守門戶,服侍采買。平日裏大門緊逼,除了每日采買物件,清倒糞便垃圾之外,從不開啟門戶。至於宅邸諸人也等閑不外出。有容和結衣兩個更是隻有每月一次的燒香可以出門。王家的管事亦時不時到宅中巡視。


    但是日子久了,靜極思動,自然就整出幺蛾子來了。特別是有容最近這一年大概是覺得先生回來無望,頗有些不甘寂寞的舉動,徐勇知道,隻要她動了這個心,自然就會有人乘隙而入。


    有容的下場如何,他並不關心,隻是一旦出事,歹人也不會放過結衣和兩個孩子,對他們來說這都是上好的“貨”。就算隻把有容拐去,萬一王老爺發怒,再也不管結衣和孩子們怎麽辦?他徐勇可沒能力孤身撫養妹妹。


    因而他隔三岔五的,總是要到周宅附近逡巡,看看有無可疑的人物。


    今天他一到周宅附近,便發現了可疑的情況。


    三個閑漢在周宅的大門前街道上呈品字形分開,看似互不相幹,卻死死盯住了周宅的大門。


    徐勇知道事有反常,觀察了幾分鍾之後又轉到了後門。


    宅邸的後門是一條冷巷陋街,大白天也沒什麽人走動,今日卻見後門不遠處稀罕的擺了一個果子攤。


    雖說這樣的背街冷巷裏也有小販,做得是宅門仆役的生意,但是多是遊動小販,邊走邊叫賣。沒人在一個固定地方擺攤的。


    看到這個攤販的時候,徐勇知道有人盯上周宅了。


    既然隻是盯梢,說明暫時還不會動手。徐勇緩步退回幾步,轉身離開。


    不論是王老爺還是師傅都沒有關照他守護周宅,但是現在周宅周邊有異樣,照理是應該立刻報告師傅的。


    隻是師傅現在和周先生一樣杳無音信,眼下唯一能求教的,隻有樂先生了。


    徐勇不敢耽擱,立刻往宛平縣衙而去。


    就在他轉身離開的瞬間,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某間破屋子裏,有個人衝著他離去的方向點了下頭。兩個市井閑漢模樣的男人一前一後的立刻跟了上去。


    徐勇年齡雖小,卻頗有膽識,又受了師傅和樂先生的薰陶,縱然事情緊急,也知道愈是著急愈是不能壞規矩。所以他按照一貫的作法,離開了王恭廠,卻不往北走,而是一路朝東,沿著象房外牆到了宣武門。


    在宣武門甕城的廊房商鋪裏轉了一圈,在這裏他發現了盯梢的閑漢。當即放棄了立刻回去的年頭,直接出了宣武門,到了南城,一路往南走,進入了永光寺。


    永光寺今日正是廟會,徐勇在這裏甩開了跟蹤,徑直到了琉璃廠,在這裏確認已經甩掉尾巴之後,這才從正陽門重新進入內城,饒了一個大圈子,來到宛平縣衙,閃身進了衙門側麵的一條陋巷。


    這條陋巷十分之悠長,地上滿是汙泥濁水。巷道更是彎彎曲曲。徐勇繞過一課歪斜的榆樹,閃身躲進了旁側的井屋。靜靜地等待了幾分鍾,見後麵並無人跟來,這才出了井屋。井屋旁是一條不起眼的小巷,隻容一人通行,他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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