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暗中搜集複社的黑料,預備著致命的一擊。溫體仁知道皇帝最忌諱的便是“結黨”。


    皇帝登基初始為了排斥閹黨,任用過東林黨人之外,後來便疏遠了東林。究其原因是他厭惡大臣植黨,而不僅僅是“閹黨”。鏟除魏忠賢集團以後,東林黨的問題就漸漸突出,引起了崇禎的注意,他把目光投向那些無黨派背景的“孤臣”身上。並且逐漸將東林黨人從內閣中樞排斥出去。


    排斥了東林黨,皇帝也沒有重新啟用閹黨成員,在內閣成員的選擇上,他更傾向於選擇那些沒有明顯黨派色彩的大臣。周延儒、溫體仁入閣,和他們在皇帝眼中“無黨”有很大的關係。自然,他們是不是無黨,隻有天知道。


    周延儒要借助東林複社的的力量重回內閣,這是無論如何也要加以阻止的,這不僅僅是權力分配的問題,而是周延儒一旦重回內閣,東林必然要對當初他攻擊錢龍錫、袁崇煥的舊事算總賬。


    至於今日召對的時候說到的“伐髡”“開埠”,反倒不在他的心上。


    現在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反擊東林和複社。


    溫體仁針對政敵的攻擊十分厲害,和其他政治人物不同,他從來不搞“彈章如雪”的輿論攻勢。這對某些皇帝有用,但是對反排斥“結黨”的崇禎來說,針對某人的彈劾過多過於集中,隻會引起他的懷疑――若不是結黨,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來群起而攻之?


    溫體仁能屹立不倒,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東林黨的手段並不適應皇帝的思維模式。而溫體仁則反其道而行之,要排擠一個人,他會耐心的等待機會,等到此人犯了錯誤,再上去落井下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往往能置對方於死地。自從他攻擊袁崇煥,扳倒錢龍錫之後,整治對手基本沒有失手過。


    此所謂“因事圖之,使其機自發而發,上不疑也”,有時他會假裝寬宏大量,去為一個人說好話,實際上卻將此人與皇帝忌諱的事聯係起來,使皇帝更加生氣,從而加重對此人的處罰。此所謂明救暗害。如果他要推薦一個人,他會暗中指使人去提議,他自己再發表見解。總之,無論他做什麽事,都是從暗中出手,從不親自出頭露麵。


    對付複社,他的思路亦是如此。他雖不出手,但卻一直囑咐其弟暗中主義有無反複社的人物。去年,陸文聲和周之夔對複社的攻擊,給了溫體仁一個極好的機會。


    如果說周之夔此人反對複社是因為過去的政見不同和後來的“失官”,陸文聲的攻擊就帶有地方縉紳爭權奪利的成分在內。


    陸文聲此人亦是太倉本地人,雖無功名,亦是縉紳出身。少年時在外祖父周文潛家,張采與他同學。崇禎九年兩人因小事失和。陸文聲因此懷恨在心。欲伺機報複張采,便想出了去京師控告複社的主意。


    自然,進京控告這麽大一件事,對是對付名聲如日中天的“複社”,陸文聲這樣的“白身”是不敢擅作主張的。自然,他的身後有“大人物”撐腰。


    這位大人物並不是溫體仁。而是太倉望族王時敏。這位王老爺是前內閣首輔王錫爵的後人,與溫體仁有“兩世通家之誼”,深受溫體仁倚重,恩禮較其他親信尤厚。


    當時太倉望族是萬曆時官至刑部侍郎的王世貞家族和萬曆時官至內閣首輔的王錫爵家族,張溥倡立複社之後,門牆熾盛,許多望族子弟皆贄居門下。王時敏由此蓄怨於複社,陸文聲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找上門去,告以入京之意。


    王時敏說:“相君複社,參之正當其機,但相君嚴重,不輕見人,耳主局者惟德清為政,宜就商之。”陸文聲即按照其囑咐入京拜訪了蔡奕琛,呈進疏稿。


    溫體仁看了蔡奕琛送來的疏稿,認為張采無足輕重,便指示陸文聲將攻擊目標轉為張溥。,並且從“借端籌餉,曆陳奸弊”的角度攻訐張溥。


    但是這個機會被複社的影響力給抵銷了。負責調查此案的提學禦史倪元珙,繼任的亓瑋、張鳳翮要麽回護複社,要麽拖延案子。期間複社又通過社員的關係,通過給予“善地員缺”的法子,將陸文聲調往湖南永州府任吏目。溫的親信蔡奕琛引誘他再次上書的意圖完全破產了。


    溫體仁沒有灰心,因為他手裏還有一張牌,那就是第一個出來反複社的周之夔。為此他專門派遣黨羽蔡奕琛去福州,說服其再次上書。


    根據書信,周之夔已經在上京的路上,不日即可抵達京師。


    這是他的第一招,第二招就是對付錢謙益。鏟除這位東林的首腦人物。雙管齊下,錢、張二人是東林和複社的首腦,二者不可避免的存在許多交往,其中必然也包括對朝廷的議論和一些政治操作。而且據他獲得的消息,周延儒意圖複起,錢謙益亦是操盤者之一。


    如果能把這三個人連到一起,“結黨亂政”的帽子戴得結結實實。一旦興起大獄,即使能逃出性命在政治上也再無前途可言。


    溫體仁的盤算十分之精明,而且前前後後他自己都無參與的身影。皇帝是決計想不到此案背後的花樣。


    “溫體仁今年六月必被罷黜?”王業浩低聲問道。


    “天書上便是這麽寫得。”周樂之說道,“師傅也說,沒錯。”


    “看他的模樣,皇帝對他還是很信用的!”


    縱然天書已經成功預言了許多大事,但是對這樣的朝廷大事,王業浩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因為這天書上的不少朝局和天下大事的預言,近幾年漸漸地不再準確無誤了。關於這個問題,周樂之自然解決不了,因為他隻是能讀懂“天書”,至於他的師傅,隻會嘀咕一些“蝴蝶”“加勒比”“台風”之類的瘋話,王老爺也懶得再多過問。


    王業浩今天和周樂之的會麵是秘密進行的。周樂之已經警告過他,王府周圍必然有許多髡賊的眼線,他們之間的見麵必須十分機密才行,不然他周樂之小命不保。


    周樂之要是咯屁了,“天書”也就是一疊廢紙了。王業浩貴為兵部尚書銜兵部侍郎,也得照辦。王老爺今天是易容改裝,混在出入府邸的商人中離開家的,途中又改換過一次裝束。這才來到這個秘密地點和周樂之麵談。


    關於朝局,周樂之的判斷力自然不如王業浩,所以他沒有發表意見。


    “也罷,此事與我等無幹。樂得坐觀。”王業浩道,“隻是今日的朝議,似乎還是要戰。皇上心裏頭,大約依舊是以戰求和的想法。”


    “戰不戰,倒也無所謂。隻是莫要讓朝廷失了元氣。”周樂之歎道,“這一戰打下來,隻怕左昆山是要損兵折將了!仲綸手裏沒多少兵,要征髡十之八九會檄調左帥的部隊……”


    “嗬嗬,”王業浩冷笑道,“仲綸掛的不過是個南贛巡撫的頭銜,怎麽指揮的動中原的那票驕兵悍將?左昆山此人素來驕橫自恣,仲綸這次掛帥,隻求不輸得太難看便是上好的結局了!”


    他看到周樂之頗有些失落,道:“先生也不必太過掛懷。倒是你說得開埠之事……”


    當下他將今日內閣召對的時候眾人的言語都說了一遍。


    “……烏程說得不無道理,上海乃是南直沿海重鎮,議其開埠,確實孟浪了!”


    周樂之思索片刻道:“縉紳們走得海船再多,那也是私底下的事情,上不了台盤。要過明路,可就困難重重了!唉!”


    “錢太衝那裏……”


    “不礙事。”周樂之道,“上海不成,可改寧波。”


    “寧波?”王業浩對寧波相當熟悉,不僅因為他是浙江人,而是關於開埠這件事,他翻找了許多陳年舊料,寧波的港口地理環境優於月港,又有繁榮的江南地區作為腹裏。在交通上雖然沒有上海那樣可以利用長江水運,但是利用甬江亦可直達杭州,與大運河相連接,水運上同樣可以享受四通八達之利。


    “隻怕此事亦難……”王業浩搖頭道,“自隆慶開海之後,浙省官員三次奏請開放浙海,朝廷都拒絕了。”


    “此一時,彼一時。”周樂之道,“嘉靖、萬曆朝,天下太平,開埠抽稅,於朝廷不過是錦上添花之事。中樞之人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天下騷動,朝廷最缺的就是銀子。浙省縉紳難不成就眼睜睜的看著招商行賺銀子?”


    雖說招商行裏參股的江浙縉紳不少,但是他們大多屬於複社集團,且又以蘇、鬆、湖、杭這四府縉紳為最多。偏處於南部的各州府的縉紳就少了很多。


    這部分人就是寧波開海的潛在支持著。若是他們肯積極活動,此事就還有希望。更何況,目前朝議“征髡”,過去對髡賊睜一眼閉一眼掙錢的招商行的縉紳們大約也想著要切割,“過明路”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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