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安平在金門大戰之後也已淪為廢港,剩下的廣州口岸,又隨著髨賊的入寇而失陷。所以朝廷在海貿上一文銀子也收不到了。


    朝廷大臣們,對失去海外貿易口岸這件事,並不覺得是多大的事情。因為大明的大多數年份裏,海洋帶來的隻是威脅,不是收入。為了防備東洋西洋來得“倭寇”“洋盜”,還要花費重金沿海設防。


    隆慶開海這件事,在曆史書上被大書特書有特殊的意義。實則探究其政策內容和通過的背景就知道,所謂的“開海”,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寓禁於征的措施罷了。官方在無法禁止民間海外貿易的情況下,有限度地放開一道縫,把一部分地下貿易轉入地上,從而可以從中抽稅。這並不意味著大明已經意識到了海商貿易的重要性,也不意味著明王朝對待商貿的態度改弦易轍。


    選擇月港作為開放口岸,本身就體現出了開海是一種權宜之計。月港附近多山,使得這個地方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獨立空間。土地少而貧瘠、交通不便,大明所鼓勵的農業在這裏難以發展。不得不靠海吃海的搞起了走私貿易。換而言之,這是一種“不得已”的作法。月港的地理環境,本身來說並不適合作為開放口岸。


    這種三心二意的開關政策,使得朝廷在發展海上貿易上並不重視,而且還有意的加以限製。即使是在最繁華的1594年,月港的所有稅收也不到三萬兩。對大明的財政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溫體仁是浙江湖州人,對海貿的“賺錢”其實是有切身體會的。大量輸出海外的絲織品大多出這裏,作為本地縉紳,每年光是銷售生絲和蠶繭的收入就是一筆莫大的收入。至於其他人,則對此並無太深的印象。


    劉宇亮道:“陛下,本朝開埠,以月港舊例,每年引稅、水餉、陸餉、增餉不過兩萬兩。今雲可得銀二十萬兩,實乃虛妄之言。”


    其他閣僚也紛紛表示質疑。二十萬兩可不算小數字了。很多地方一個縣全年的商稅才不過幾兩銀子。上海縣雖富也不至於能點石成金。


    溫體仁卻知道這不是什麽虛妄之言。海貿的利潤之高,他有所耳聞。尤其是這幾年招商船行以上海為基地,悄悄地和日本、朝鮮做生意,參股的江南縉紳無不賺得盆滿缽滿。溫家雖然沒有直接入股,但他家是招商船行的主要生絲供應商之一,每年隻是賣生絲就就能淨得數千兩。若是朝廷在上海開埠,依照當初月港事例每年東西洋一百一十引的製度發放船引,再按照鄭芝龍在安平收取“牌餉”每船兩千兩計算,二十萬兩是手到擒來之事。


    不知這上書之人是誰?溫體仁暗暗詫異。通政司送來的所有奏章他都看過引黃,大概知道內容,最近這一年多來就沒有人上書談過開埠設關之事。


    皇帝久居深宮之中,連京師都沒有出過,顯然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麽是誰上書的呢?溫體仁立刻想到了太監。


    太監的貪婪異乎尋常,且萬曆年間就有派遣太監去各地稅關擔任稅監之事,皇帝莫非是受了太監的蠱惑才想起了此事?


    但是眼下的江南海貿利益,多在江南士紳手中。朝廷要在上海開埠設關,侵奪他們的權宜,不啻於虎口奪食。


    雖說他已經有心要整治複社,在上海設關大可借此掐斷他們的財源。但他可不願與江南縉紳為敵。何況太監們謀劃此事,亦未與自己通氣――他倒不反對太監借此斂財,但是白白的送一個好處給他們,他也沒這個興趣。


    當即他輕輕咳嗽一聲,道:“開埠固然能增國家之收成。隻是上海縣不甚妥當。”他提醒道,“上海乃是南直大縣,距南京不過數百裏,快馬朝發夕至,又扼長江入海要道,乃海防重鎮。沿江沿海港口多而兵船少,最難關防,不宜開埠行商。”


    上海的海貿各種優勢在17世紀的官員們看來,正是最大的劣勢。溫體仁如此一說,閣僚們紛紛表示讚成。


    溫體仁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皇帝聞言一時間也無從反駁。畢竟這隻是錢太衝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建言。


    眼瞅著此事已無後話,溫體仁卻又道:“上海雖不合適,然皇上所言開埠之事於國事亦大有益處。臣請不妨在沿海他省,不甚要害之處另擇一地,開埠設關。”


    這話說得很是得體,亦照顧到了皇帝的麵子。崇禎亦覺甚是滿意。其實不論是月港、廣州還是上海,他都無甚特殊印象。說到底還是被二十萬兩的收入打動了。


    隻要能收到錢,開埠選擇何處他並不在意。當即讚許道:“溫卿果是老成持重之言。”


    “謝萬歲。”溫體仁趁機又稟告說此事涉及外夷,事體重大,不妨明發諭旨,令六部九卿並沿海各布政使議處上奏。


    “溫卿所言極是。此事須得慎重。”皇帝點頭,“就依卿所言,明發諭旨。”


    溫體仁回到府邸之中,回想著今天的召對。原本召對並無什麽特殊之處,最奇怪的便是這個不知何處而來的“上奏”。


    盡管他推測此事是太監所為,但是回來細想。事情似乎又沒這麽簡單。


    溫體仁雖然並不勾結太監,但在宮內亦有相當的人脈,以便及時掌握內廷消息。若是真有人意圖謀取關監之職,絕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莫非不是太監,而是另外有人密奏?溫體仁想到這裏,叫來了一個親信長隨,輕聲囑咐了幾句,讓他立刻去見一個太監,打探消息。


    不過,這並不是眼下他最要緊的事情。溫體仁的政治嗅覺十分之靈敏,自打他入閣以來,樹敵甚多,這些政敵眼下正在合流,謀劃著把他趕出內閣,而皇帝,隱隱約約也透出了對他的不滿。


    聖眷一衰,不但仕途難保,連性命隻怕也有憂。溫體仁自打知道東林-複社正在謀劃推周延儒複起起,就已經預感到自己的腳下開始搖搖欲墜。


    他想除掉周延儒,隻有興起大案,正如當時為了排擠文震孟構陷庶吉士鄭鄤。但是要周延儒此人雖然劣跡斑斑,卻沒什麽要命的把柄可以抓,且他已經辭官歸鄉,除非構陷其謀逆,而謀逆大案勢必要牽扯到廠衛,他並無把握能讓曹化淳、吳孟明按自己的心意辦事。


    怎麽辦呢?思來想去,既然力推周延儒複出的是東林-複社,翦除其羽翼也是一種方法。這幾年在他的運作之下,東林在朝中已經勢力大減,真正有能力興風作浪的,是起之秀複社。


    複社號稱小東林,在政治主張和成員上有許多重合之處,但彼此也有區別:一是複社更加注重把持科場,提攜門人;而東林隻專注於朝廷內部的鬥爭,對科場不感興趣;二是複社在更注重控製地方,而東林的重點在中央。


    由於複社在掖進門人弟子方麵“不遺餘力”,大有把持科場之勢,出現了“中式者皆複社之人”的現象。


    這樣一個團體的存在,即使它什麽不幹,也主意使溫體仁這樣的權臣芒刺在背,何況它還是自己的敵人!


    因為東林的關係,溫體仁早就與複社早就勢如水火,崇禎六年六月,溫體仁當上首輔後不久,他的弟弟溫育仁指使宜興人吳炳作了一本《綠牡丹傳奇》,影射複社的各種醜惡現象,溫育人還命人將此書改編成劇本,搬上舞台四處演出。


    此事鬧得很大,驚動了張溥和張采。二張為此專程奔赴浙江,會見了提督學政黎元寬。黎元寬隨即下令毀禁此書,並追究作者責任,將溫育仁的家人逮捕入獄。此事過後,溫體仁第一次意識到張溥的實力,他雖然已經下野了,卻仍能遙控朝政。便下決心要鏟除複社。


    這年秋天,太倉歉收,二張寫了一篇《軍儲說》,對救荒政策發表議論。蘇州府推官周之夔指責二張“悖違祖製,紊亂漕規”。周之夔是福州人,亦曾加入過複社,與東林的錢謙益、瞿式耜友好,主講過壚冊書院。他因為自己名氣高而自負,不被複社其他成員所接受。後與張溥結怨。


    然而他的彈劾並沒有起到作用,到了崇禎八年七月周之夔被罷免。周之夔認為自己下台是複社運作的結果,十分氣憤,於是寫了一篇《複社或問》,對複社和二張進行控訴。九年五月,太倉人陸文聲又控告二張“倡複社,亂天下”,溫體仁趁機周之夔和陸文聲的控告送有關部門審議,想借機興大獄。


    但是溫體仁顯然錯誤估計了“通天教主”的勢力。提學禦史倪元珙、海道副使馮元颺、太倉知州周仲連拒不執行命令,不惜降職,進行保護,使溫體仁的計劃遇到了挫折。


    這件事使得他對複社的能量有了充分的認識,也因此堅定了要鏟除複社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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