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的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的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裏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裏喝茶,說閑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運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的艙裏,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裏的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麵對麵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的好奇心;因為她的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做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


    208


    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裏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的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麽?”她的口腔很像海澄的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的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拚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裏的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裏麽?為什麽能說我們的話?”“呀!我想你瞧我的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華僑叫祖國做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裏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的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麽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希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的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麽?”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歎一口氣說:“為什麽不是呢!這是我在麻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的裏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便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的境遇很希奇,就請她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裏,注神聽她訴說自己的曆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的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的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麽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的手說:“惜官(閩俗:長輩稱下輩或同輩的男女彼此相稱,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後),我的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麽呢?是買賣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裏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裏的生財家夥,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麽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的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麵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的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在那裏靜靜地坐著。我心裏雖有些規勸的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的意思。我隻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裏閑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他鎮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閩人說到南洋為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應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裏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麽東西忘記帶去麽?”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什麽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罷。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吧。”他緊握著我的手,長歎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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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隻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的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隻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的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裏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裏的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的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裏的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裏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裏的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裏的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裏的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閩人稱店主為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罷。”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裏住;同時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裏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拿在手裏,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裏的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隻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的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規矩我不懂得,隻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的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前,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裏含著一枝雪茄,手裏扶著


    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多的工夫,她們隻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那裏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墊子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仆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麵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哪裏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坐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裏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時,很懷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裏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麵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裏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裏邊睡,我隻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那裏肯依他們的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裏必定要疑我為什麽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麽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的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的外國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


    衣都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的羞恥,就向樂園裏的樹借葉子圍身。各種樹


    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惟有無花果樹瞧他們二人怪可憐


    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果樹的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


    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所以不能免掉懷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


    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


    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裏不舒服;那就是


    和我的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


    阿噶利馬為什麽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


    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


    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裏偷哭。她家的園子和我們


    的園子隻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裏,就上前和她談


    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


    唐山不論什麽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濟,從不分什麽教門。她受我的感化,


    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


    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裏幹什麽”他回到屋裏,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汙了嗎?你不但玷汙了自己,更是玷汙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快把你的‘布


    (是阿拉禁止的意思)


    卡’(麵幕)放下來吧。”


    我在裏頭聽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


    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


    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麽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的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的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胡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的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這幾個月,我的苦生涯快盡了!因為阿戶耶借著病回他的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的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裏。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們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的心腸鬼蜮到極,若是中了她們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的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那不致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釠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椏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的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裏。那一晚上,天際隻有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裏,又多穿了兩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的孩子睡在那裏。我本不願意帶他同行,隻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


    216


    我是他的母親,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他不免要受別人的折磨。我想到這裏,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的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駝起來,低聲對他說:“你是好孩子,不要哭,還是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理會我的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


    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椏的地方少停一會。那時孩子哼了一兩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再把口袋扯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接住。我再爬過去,摸著哈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銼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的門口不遠就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的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那時已經夜半,站裏的人說上麻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以拉”(回婦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鍾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裏的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認啟明星做車頭的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說:“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的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的感情本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的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發妻賣掉。我又想著自己被賣的不是不能


    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裏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於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裏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曆的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鍾,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隻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你去幹。”她說:“我哪裏有什麽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裏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曆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模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感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裏,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裏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麵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裏頭。


    過了二十四點鍾,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的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的椰樹還是舞著它們的葉子;海麵的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麽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麽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的本


    請到我村裏通知我母親一聲。我母親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住在鴻漸,我的唐山親人隻剩著她咧。她的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欖樹。你打聽良姆,人家就會告訴你。”


    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巾送我。那種誠摯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橄欖村下的破屋滿被古藤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哪裏還有一位良姆!


    (原載 1921年《小說月報》12卷 4號)


    歸 途


    她坐在廳上一條板凳上頭,一手支頤,在那裏納悶。這是一家傭工介紹所。已經過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們都已回家了,惟獨她在介紹所裏借住了二十幾天,沒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幾吊錢。姥姥從街上回來,她還坐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好像不理會的樣子。


    王姥姥走到廳上,把買來的年貨放在桌上,一麵把她的圍脖取下來,然後坐下,喘幾口氣。她對那女人說:“我說,大嫂,後天就是年初一,個人得打個人的主意了。你打算怎辦呢?你可不能在我這兒過年,我想你還是先回老家,等過了元宵再來罷。”


    她驀然聽見王姥姥這些話,全身直像被冷水澆過一樣,話也說不出來。停了半晌,眼眶一紅,才說:“我還該你的錢哪。我身邊一個大子也沒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誰不想回家?我已經十一二年沒回家了。我出門的時候,我的大妞兒才五歲,這麽些年沒見麵,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論理我早就該回家看看。無奈……”她的喉嚨受不了傷心的衝激,至終不能把她的話說完,隻把淚和涕補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雖想攆她,隻為十幾吊錢的債權關係,怕她一去不回頭,所以


    222


    也不十分壓迫她。她到裏間,把身子倒在冷炕上頭,繼續地流她的苦淚。淨哭是不成的,她總得想法子。她爬起來,在炕邊拿過小包袱來,打開,翻翻那幾件破衣服。在前幾年,當她隨著丈夫在河南一個地方的營盤當差的時候,也曾有過好幾件皮襖。自從編遣的命令一下,凡是受編遣的就得為他的職業拚命。她的丈夫在鄭州那一仗,也隨著那位總指揮亡於陣上。敗軍的眷屬在逃亡的時候自然不能多帶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細軟帶在身邊,日子就靠著零當整賣這樣過去。現在她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當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槍和兩顆槍子。許久她就想把它賣出去,隻是得不到相當的人來買。此外還有丈夫剩下的一件軍裝大氅和一頂三塊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的被窩,在嚴寒時節,一刻也離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見她有一把小手槍,拿出看一會兒,趕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的口袋裏頭。小包袱裏隻剩下幾件破衣服,賣也賣不得,吃也吃不得。她歎了一聲,把它們包好,仍舊支著下巴顎納悶。


    黃昏到了,她還坐在那冷屋裏頭。王姥姥正在明間做晚飯,忽然門外來了一個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鑲紅邊的藍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聽差。那人進了屋裏,對王姥姥說:“今晚九點左右去一個。”


    “誰要呀?”王姥姥問。


    “陳科長。”那人回答。


    “那麽,還是找鸞喜去罷。”


    “誰都成,可別誤了。”他說著,就出門去了。


    她在屋裏聽見外邊要一個人,心裏暗喜說,天爺到底不絕人的生路,在這時期還留給她一個吃飯的機會。她走出來,對王姥姥說:“姥姥,讓我去吧。”


    “你哪兒成呀?”王姥姥冷笑著回答她。


    “為什麽不成呀?”


    “你還不明白嗎?人家要上炕的。”


    “怎樣上炕呢?”


    點,她自然也會做那生殖機能的買賣。


    她披著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總得不著一個解決的方法。夜長夢短,她隻睜著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沒吃什麽,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頂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來,可像一個中年男子。她對王姥姥說:“無論如何,我今天總得想個法子得一點錢來還你。我還有一兩件東西可以當當,出去一下就回來。”王姥姥也沒盤問她要當的是什麽東西,就滿口答應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間當鋪去,問夥計說:“我有一件軍裝,您櫃上當不當呀?”


    “什麽軍裝?”


    “新式的小手槍。”


    她說時從口袋裏掏出那把手槍來。掌櫃的看見她掏槍,嚇得趕緊望櫃下躲。她說:“別怕,我是一個女人,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錢使,您就當周全我,當幾塊錢使使罷。”


    夥計和掌櫃的看她並不像強盜,接過手槍來看看。他們在鐵檻裏唧唧咕咕地商談了一會兒。最後由掌櫃的把槍交回她,說:“這東西櫃上可不敢當。現在四城的軍警查得嚴,萬一教他們知道了。我們還要擔幹係。你拿回去罷。你拿著這個,可得小心。”掌櫃的是個好人,才肯這樣地告訴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鈴叫巡警了。無論她怎樣求,這買賣櫃上總不敢做,她沒奈何隻得垂著頭出來,幸而好旁邊沒有暗探和別人,所以沒有人注意。


    她從一條街走過一條街,進過好幾家當鋪也沒有當成。她也有一點害怕了。一件危險的軍器藏在口袋裏,當又當不出去,萬一給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沒錢,怎好意思回到介紹所去見王姥姥呢?她一麵走一麵想,最後決心地說,不如先回家再說罷。她的村莊隻離西直門四十裏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樓,還進過一家當鋪,還是當不出去,不由得帶著失望出了西直門。


    她走到高亮橋上,站了一會。在北京,人都知道有兩道橋是窮人的


    去路,犯法的到天橋,活膩了的到高亮橋來。那時正午剛過,天本來就陰


    暗,間中又飄了些雪花。橋底水都凍了,在河當中,流水隱約地在薄冰底


    下流著。她想著,不站了罷,還是望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為她想起


    那十二年未見麵的大妞兒現在已到出門的時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個主兒,


    一來得些財禮,二來也省得累贅。一身無掛礙,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


    丈夫被調到鄭州以後,兩年來就沒有信寄回鄉下。家裏的光景如何,女兒


    的前程怎樣,她自己都不曉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兒的主意以後,


    好像前途上又為她露出了一點光明,她於是帶著希望在向著家鄉的一條小


    路走著。


    雪下大了。荒涼的小道上,隻有她低著頭慢慢的走,心裏想著她的計


    劃。迎麵來了一個青年婦人,好像是趕進城買年貨的。她戴著一頂寶藍色的帽子,帽上還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長棉袍;腳底下穿著時式的紅繡鞋。這青年的婦女從她身邊閃過去,招得她回頭直望著她。她心裏想,多麽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兒有這樣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妝了。然而她哪裏有錢去買這樣時樣的衣服呢?她心裏自己問著,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經離開她四五十步遠近,再拐一個彎就要看不見了。她看四圍一個人也沒有,想著不如搶了她的,帶回家給大妞兒做頭麵。這個念頭一起來,使她不由回頭追上前去,用粗厲的聲音喝著:“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吧。”那女人回頭看見她手裏拿著槍,恍惚是個軍人,早已害怕得話都說不出來;想要跑,腿又不聽使,她隻得


    站住,問:“你要什麽?”


    “我什麽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脫下來。身上有錢都得交出


    來;手鐲、戒指、耳環,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


    出來,我可不饒你。”


    那女人看見四圍一個人也沒有,嚷出來又怕那強盜真個把她打死,不


    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樣一樣交出來。她把衣服和財物一起卷起來,取下


    226


    大氅的腰帶束上,往北飛跑。那女人所有的一切東西都給剝光了,身上隻剩下一套單衣褲。她坐在樹根上直打抖擻,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鍾才有一個騎驢的人從那道上經過。女人見有人來,這才嚷救命。驢兒停住了。那人下驢,看見她穿著一身單衣褲。問明因由,便仗著義氣說:“大嫂,你別傷心,我替你去把東西追回來。”他把自己披著的老羊皮筒脫下來扔給她,“你先披著這個吧,我騎著驢去追她,一會兒就回來,那兔強盜一定走得不很遠,我一會兒就回來,你放心罷。”他說著,鞭著小驢便望前跑。


    她已經過了大鍾寺,氣喘喘地冒著雪在小道上竄。後麵有人追來,直嚷:“站住,站住!”她回頭看看,理會是來追她的人,心裏想著不得了,非與他拚命不可。她於是拿出小手槍來,指著他說:“別來,看我打死你。 ”她實在也不曉得要怎辦,並且把槍比仿著。驢上的人本來是趕腳的,他的年紀才二十一歲,血氣正強,看見她拿出槍來。一點也不害怕,反說:“瞧你,我沒見過這麽小的槍。你是從市場裏的玩意鋪買來瞎蒙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的東西交給我吧;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槍斃你。”


    她聽著一麵望後退,但驢上的人節節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時候,手指一攀,無情的槍子正穿過那人的左胸,那人從驢背掉下來,一聲不響,輕輕地攤在地上,這是她第一次開槍,也沒瞄準,怎麽就打中了!她幾乎不信那驢夫是死了,她覺得那槍的響聲並不大,真像孩子們所玩的一樣,她慌得把槍扔在地上,急急地走進前,摸那驢夫胸口,“呀,了不得!”她驚慌地嚷出來,看著她的手滿都是血。


    她用那驢夫衣角擦淨她的手,趕緊把驢拉過來。把剛才搶得的東西挾上驢背,使勁一鞭,又望北飛跑。


    一刻鍾又過去了。這裏坐在樹底下披著老羊皮的少婦直等著那驢夫回來。一個剃頭匠挑著擔子來到跟前。他也是從城裏來,要回家過年去。一看見路邊坐著的那個女人,便問:“你不是劉家的新娘子麽?怎麽大雪天坐在這裏?”女人對他說,剛才在這裏遇著強盜,把那強盜穿的什麽衣服,


    嗎?還有什麽可說麽?”他不容分訴,便把剃頭匠帶往西去。


    這搶東西的女人,騎在驢上飛跑著,不覺過了清華園三四裏地。她想著後麵一定會有人來追,於是下了驢,使勁給它一鞭;空驢望北一直地跑,不一會就不見了。她抱著那卷髒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圍滿是稠密的杉鬆的墓田裏。在墳堆後麵歇著,她慢慢地打開那件桃色的長袍,看看那寶藍色孔雀翎帽,心裏想著若是給大妞兒穿上,必定是很時樣。她又拿起手鐲和戒指等物來看,雖是銀的,可是手工很好,決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像感觸到什麽一樣,她盯著那銀鐲子,像是以前見過的花樣,那不是她的嫁妝嗎?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時陪嫁的東西,因為那鐲上有一個記號是她從前做下的。但是怎麽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這個疑問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兒。那東西自來就放在家裏,當時隨丈夫出門的時候,婆婆不讓多帶東西,公公喜歡熱鬧,把大妞兒留在身邊。不到幾年兩位老親相繼去世。大妞兒由她的嬸嬸撫養著,總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著急,莫不是就搶了自己的大妞兒?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著若帶回家去,萬一就是她女兒的東西,那又多麽難為情!她本是為女兒才做這事來。自不能教女兒知道這段事情。想來想去,不如送回原來搶她的地方。


    她又望南,緊緊地走。路上還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驢夫那裏,她底心驚跳得很厲害。那時雪下得很大,幾乎把屍首掩沒了一半。她想萬一有人來,認得她,又怎麽辦呢?想到這裏,又要回頭望北走。躊躇了許久,至終把她那件男裝大氅和皮帽子脫下來一起扔掉,回複她本來的麵目,帶著那些東西望南邁步。


    她原是要把東西放在樹下過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夠遇見原主回來。再假說是從地下撿起來的。不料她剛到樹下,就見那青年的婦人還躺在那裏,身邊放著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頭擔子,她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隻想著這個可給她一個機會去認認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兒。她不顧一切把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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